她拦着他的手,挤过人群,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她那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侧脸看出一点微妙的愉悦。
他把她往回拉,她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抬眼困惑看他。
季淮初笑了笑:“没事,刚刚有人撞我一下,你累不累,要不要带你吃点东西再玩?”
齐悯慈有些固执地不说话,脸色慢慢沉下来,过了会儿抬头看他:“你是不是不想去。”
小朋友很敏感。
季淮初摇头,举起三根手指发誓:“当然不是,还是我说要带你来呢,陪你玩我特别开心,我也很久没玩过了。是我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我饿了,你陪我去吃点好不好?”
她的精神头太好了,但他真的快要吐出来了。
只比她大三岁的他选择厚颜无耻地“倚老卖老”。
齐悯慈点点头,“嗯”了声。
“谢谢,真是个体贴的小朋友。”季淮初松了口气,夸赞她。
齐悯慈扭过头,脸色有些不自然地应了句:“不客气。”
是被夸会不好意思的小朋友。
原来真的是个小朋友。
又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做过小孩。
季淮初忍不住有些心疼,只好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一点。
第37章
那短暂的美好时光就像是阳光下彩色的泡沫, 被随便一戳就会破。
祁免免永远不会死去,齐悯慈无论再如何完美的出生,都会背上她沉重的壳。
齐悯慈站在医院的走廊上, 然后感觉到一种泡沫被戳破后的悲凉。
人生不是河流,汹涌的波涛后归于平静后就能无波无澜光洁如初。
一个人的一生就像一棵树。
这棵树是沐浴在阳光和雨露下还是被暴风雨摧残,是扎根在肥沃的土壤里还是在贫瘠的砂砾里汲取养分区别出千千万万的树。
这棵树经受过的每一道伤痕,都会牢牢地刻在躯体上, 结出永不消弭的痂。
“齐悯慈,进来吧!”有人喊。
齐悯慈踏进去, 她躺在检查的床上,想到的却是爷爷临终的时候, 那时很多人去看他, 许多人同他握手、问好。
他们热泪盈眶地送别他, 那眼泪里大概承载着他过往的荣光。
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讲, 他是个好人, 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完全的恶人和好人,的确是不存在的。
爷爷也许爱很多人,只是不爱她。
齐悯慈觉得愤怒, 她再次感受到, 她既不悲悯也不仁慈, 她的愤怒像是燎原的火,从最开始的火苗到最后的滔天烈焰, 每一簇火苗都在焚烧她的理智,摧毁她的灵魂。
医生在凶她,问她怎么搞的, 竟然这么不小心。
她想把这里也烧掉,把每个人都填进火海里。
她讨厌这个世界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她想起季淮初都觉得愤怒, 他像个完美的符号,一个不会生气的假人,他的好也像是泡沫。
彩色的诱人的泡沫,却是海市蜃楼般的幻景,或许被针一戳就破,或许一转头就消散。
齐悯慈拖着沉重地步子从医院走出来,一个乞丐追上她向她祈祷,她躲开后又被追上,她敛着眉,用一种近乎阴冷的带着戾气的面容说了句:“滚。”
乞丐瑟缩着顿了脚步,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舌头,发出“啊啊”的声音,告诉她,他不会讲话。
齐悯慈无动于衷地走开了,她丝毫不怀疑如果对方继续追上来,她会把人抡在墙上。
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正在骂骂咧咧和老婆讲电话,他没完没了地讲,齐悯慈凝视着他,倏忽,拿起后座的矿泉水瓶子砸过去。
“闭嘴!”
司机骂骂咧咧地关了手机,愤怒地把车停在路边,把齐悯慈拉了下去理论。
季淮初是一个小时后带着律师去派出所把她领回家的。
还没进派出所就看到一群记者蹲守在那里,他打了电话叫沈助理想办法处理记者,他把人保出来后和她坐在办事大厅的塑料椅子上等外面结束。
她不能再被拍了。
“你怎么回事?”他掐着眉心,有些疲惫地问。
他加了几个晚上的班来处理公司的突发状况,子公司面临退市的风险,到现在都还焦头烂额着。
他跟她说自己有急事要处理,可能最近没办法陪她,但他手机会二十四小时开机,即便有会议也会开,不能接电话也会让助理时刻盯着。
他说:“只要你找我,我永远会在。”
他用尽了耐心,她似乎也获得一点“新生”的力量,变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但他没想到只是短短几天她又开始故态复萌,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从他到这里,她一直沉默着,她和人打架,手都伤了,一个女警给她处理了伤口,她现在整个手都被绷带缠着。
他不知道伤得多重,只看到绷带上已经渗出了血,如果是以前他会迫不及待地看看,但现在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甚至于是一点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他不可能永远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不可能像是真的看护小孩一样看护她。
“齐悯慈,”他叫她的新名字,祈祷能唤醒她他们一同为她取名时候憧憬的未来,“能跟我说说吗?”
齐悯慈的耳朵里只有嗡鸣声,巨大的嗡鸣声像飞机的螺旋桨一样把她的灵魂搅成一片片碎片。
她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把摸过猫咪的心脏,那心脏是新鲜的,仿佛还在跳动。
她亲手杀死过一只兔子,那兔子猩红的双眼好像到现在都在死不瞑目地盯着她。
她起初是厌恶的,后来感觉到麻木,再后来甚至能从那厌恶里寻找到一丝欣快,有时候她都分不清她是被迫的,还是其实她也乐在其中。
黑箱子的谎言伴随她到现在,又或者她自己本身就是黑箱子的制造者,那谎言之外的谎言是她自己亲手编织的。
加害者总能伪装成受害者。
恶魔总是以弱小而伶仃的形式存在。
这个世界于她来说天然就是反着的,她和这里格格不入,且永远也达成不了和解。
“齐悯慈!”季淮初加重了声音,“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齐悯慈呆滞地转过头,她看他的眼神里仿佛一丁点爱都没有,那是一种极端的冷漠和残酷,像是在看一堆垃圾,一只烦人的苍蝇。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他仿佛又感到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绝望。
他也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生,可再次陷入一种自己是否选错了的迷茫当中。
他感觉到脑袋一种撕裂般的疼痛,可明明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或许那根植于骨髓的疼痛只是祁免免带来的副作用。
祁免免一直存在。
存在的东西就不会消逝。
齐悯慈或许从未诞生过,一切都只是一种虚幻的美好。
齐悯慈觉得自己是存在的,比如她现在感觉到了怜悯,她开始觉得他可怜,他的眼神像是一簇暗火,烧穿她的心脏,她感觉到疼痛和悲哀。
他真是个可怜鬼。
巨大的可怜鬼。
她想撕扯他,想拉着他下地狱,想把他烧毁,然后用余烬把自己点燃,他们死在一处,获得永生永世的宁静。
她没有再逃,她也不想隐瞒他,她只是觉察出一种荒谬和扭曲。
她看着他,像在看一场可预知的悲剧。
她平静但是悲哀地说:“我怀孕了。”
对大多数的夫妻来说,这会是一件好事,可对齐悯慈来说,这像是一场灾难。
其严重程度不亚于一场地震、一次海啸。
第38章
空气里充斥着诡异的沉默。
就连季淮初都不得不承认, 大多数夫妻都会感觉到欢欣的场景,他却感到了一丝沉重。
那沉重一半来自于毫无准备,一半来自于眼前这个人的反应。
她的冷漠和懊恼是突如其来的, 像是应激的野兽在时刻准备着厮杀。
她那么如临大敌,他感觉到心疼的同时又生出些绝望。
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安稳的生活?显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给他安稳,这个人不会。
轰轰烈烈的爱?他不知道, 他甚至无法确定她的爱是不是他想要的爱。
人有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的,靠着本能和直觉往前走, 至于前路是什么,不太重要。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着, 无法抗拒。
“宝贝……”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像是在面对一块儿易碎的玻璃品, 他想要安抚她。
可他不知道他的小心翼翼落在齐悯慈眼里是什么样的, 他像个草木皆兵孤立无援的将士, 守着一座鬼城。
这世界真是荒谬。
齐悯慈倏忽起了身,转身大步往外走,她像是要逃离地球一样, 迈开步子, 越走越快。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秋天快到了。
时间过得真快,那些无聊乏味的生活悄然间从指缝里流淌而过, 她曾经希望时间凝固在当下,被无聊和琐碎充斥,她什么也不必去想, 就待在他身边就好。
这个突然到来的生命打破了她所有的平静,她如惊弓之鸟一样骤然弹跳而起, 她完全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又或者说她对母亲这个身份有着天然的近乎本能地抵触,她无法想象一个生命是因为自己而诞生的。
她那糟糕的灵魂和一塌糊涂的人生很可能会制造出另一个怪物。
她走得越来越快,风从她身上破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远处的车辆来来往往,她看到的都是无限加速的画面,世界天旋地转,地转天旋,无处的幻影从眼前飘过,她甚至看到自己被车子撞飞的画面,继而看到开车的正是她自己。
虚幻和现实,现实和梦境,无数光怪陆离重叠在一起,把她撕得粉碎。
去哪里?
去哪里……
要去哪里。
“齐悯慈!”季淮初在身后大声叫她的名字,她跑得那样快,快到他来不及反应,他一路狂奔去追她,却总是差一点抓到她。
她迟疑了一下。
就一下。
季淮初终于,抓到了她的手,他的身体带着颤抖,从后抱住她。
抓到了。
“宝贝,不跑了可以吗?”季淮初的感觉到疲惫,“我害怕我抓不到你,我求你了。”
为什么要这么卑微呢?
为什么要抓住她呢!
许多的为什么萦绕在大脑里,却变成空茫茫的一片,她吞咽着唾沫,仰着脖子,像是一只被拎上岸的鱼,氧气耗尽了,她快要死了。
痛苦的窒息攥住她的喉咙,她感到一种横跨时空的悲哀。
那悲哀埋在遥远的昨天,埋葬了二十年,被曝晒在阳光底下,仍旧鲜血淋漓。
她被季淮初抱在怀里,像是依偎着一棵大树,她的脖子几乎要崩成一条直线了。
他难过地叫她:“宝贝……”
她的脸上漾出一丝苦笑,那苦笑越来越大,她终于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眼泪滂沱而下,像是被父母遗弃了的小孩,哭到声嘶力竭。
世界化成冰淇淋从天幕上流淌而下,她脚踩在软绵的奶油里,黑箱子被烤成巧克力,鱼在天上飞,鸟在水里游,她死在昨天,又在今天复活,万物逆转,无可救药。
“为什么哭?”季淮初哄着她,“能告诉我吗?”
她的世界好像在一瞬间崩塌了,连季淮初都感觉到一丝绝望,她好像一瞬间打算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她甚至不想要他了。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的,他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是一点慰藉,随时可以丢弃。
他们之间全靠他坚持。
只要他一松手,他们之间顷刻就会想沙山一样崩塌。
齐悯慈哭完了,扭曲的一切逐渐归位,她的理智归拢,冷漠更添冷漠。
她说:“我想把孩子拿掉,我没有做妈妈的能力,我也没有做好一个妻子的能力,我觉得很痛苦,比任何时候都痛苦,季淮初,你不累吗?”
季淮初的绝望大概又添了一层,他很想哄一哄她,他也知道他需要哄一哄她,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想听什么?听我说累了,然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丢开?祁免免,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一直是有牵系的,我以为哪怕很艰难,只要彼此握紧,就可以一直牵着手不放开。但是如果你时刻都想要抽身,那我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