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微微一笑,看向明雪霁时,恭敬着声音:“时辰不早了,夫人可要回房休息?”
是该回去了,虽然只在这里站了短短一小会儿,可心里的厌恶抗拒那么强烈,她快装不下去了。明雪霁低着声音:“相公忙吧,我先回去了。”
不等他回答便转身离开,计延宗下意识地想叫住,张了张嘴,到底没叫,看她搭着青霜的手,一步步走远了。
心里空落落的,回头时,看见明素心红红的泪眼,大喜的日子,她竟然哭了?计延宗一下子压了眉:“成何体统!”
明雪霁慢慢往荔香苑走着,入秋后夜里有些凉了,然而此时脸上发着烫,心里像烧着一簇火。
她的茶道,竟得了皇后的赏识。他们都说她什么都不懂,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然而皇后竟然,赏识她的茶道。
心跳快着,呼吸紧着,那簇火,越烧越旺。也许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呢?也许她也有用处,别人都替代不了的,她自己的用处呢?也许那些人说的,统统都是骗她,统统都是……
脑子里蓦地跳出狗屁两个字,心头突地一跳,是元贞说的。他总说什么都是狗屁,她不知不觉,竟然也学会了这个词。
粗俗,羞耻,然而,又那么痛快。
“姐。”身后有脚步响,明孟元在叫她。
明雪霁停住步子,明孟元急急追了上来:“姐,你用的什么烹茶取水的法子?我得记下来,连皇后都赏识的话,铺子里应该能用得上。”
明雪霁看着他,其实他的嘴和下巴还是很像母亲的,但嘴巴以上都是明睿的模样,说话做事的风格也是,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是明家人了。她不会把母亲的东西,告诉他。“都是母亲从前的老法子,父亲很不喜欢,还是别用了吧。”
明睿很不喜欢么?也是,他对与母亲相关的人事一向都很讨厌,若是贪图一时小利用了,只怕从此就要失了他的欢心。明孟元没再坚持,想了想又道:“姐,明天我送些好茶叶给你,如果皇后殿下召见的话,你千万记得带去给皇后尝尝,顺便也提提我那间茶叶铺子,最好能让皇后夸上一句,这样一来,铺子的生意准能火上一阵子,再往后就好做了。”
明雪霁默默看着他。生意生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生意,全然不在意亲情手足,他真的,完完全全是明家人了。
一旁的青岚看出她的抗拒,连忙开了口:“公子可能不太熟悉宫里的规矩,皇后殿下的饮食用水都是御膳房服侍,从来不用外面的东西,若是贸贸然带茶叶进去,是违反宫规,大不敬之罪。”
是这样吗?明雪霁也是第一次听说,暗暗记下。
明孟元吃了一惊,然而王府侍婢的话,又不能不信,脸上有些讪讪的:“这样啊,倒是我想得简单了。”
“明夫人身体不适,需得早些休息,”青岚含笑扶住明雪霁,“婢子这就送夫人回房,公子请留步吧。”
青霜一言不发挡在身后,明孟元没法再跟上,只得目送着明雪霁一步一步,走进树荫深处。
折返身回来时,新人已经送去了洞房,厅里酒宴还不曾散,三三两两,都在议论方才的事:
“明大夫人真是厉害,不声不响得了皇后的赏识,这能耐可不一般啊!”
“从前总听人说大夫人如何如何不行,今天一见,这等人物要是都不行,还有什么能行?可见传言不能轻信啊。”
“哎,也未必是传言不可信,只怕是有心人故意传的谣言呢!”
有心人,故意传的谣言。这是说谁呢。明孟元沉着脸,看见无数意味深长的目光向他看过来,大约都是知道明家内情的人。分辩自然不妥,明孟元压着不快转身离开,庭中一路彩灯通向偏院,那边就是洞房,明素心今天受的委屈不轻,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缓过来点?
洞房中。
最后一个闹洞房的也离开了,计延宗掩上门,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不见,默默走去床前坐下。
“英哥,”明素心看出他不高兴,忐忑着凑上去,眼皮红红的,“我不是故意要哭的,实在是姐姐太让人难堪……”
计延宗打断了她:“她一个字都不曾说过你,甚至她今天根本就没打算露面,一切都是王爷的安排,你抱怨她,未免太过无理取闹。”
“她走都走了,为什么又跑过来,还穿着一身正红?”明素心委屈到了极点,眼泪不觉又滑下来,“明明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只有我才能穿红,结果她穿了,所有的人都在看她!”
计延宗一下子沉了脸:“大喜的日子,你一而再再而三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明素心有点怕,然而到底娇生惯养了十几年,委屈更甚:“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不来哄我,还一直埋怨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计延宗冷冷看她一眼:“你此时气急败坏,不可与言,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跟你说。”
他脱下喜服,搭在架上,明素心脸上一红,连忙擦了眼泪低头在床边坐下,等着他来亲近,蓦地听见柜子开合的声音,惊讶着抬头,看见他取出一件家常衣裳,不紧不慢穿着:“今晚我去书房睡。”
明素心如同五雷轰顶一般,颤抖着声音:“你,你说什么?”
这可是她的新婚之夜,她等了这么久,这么多波折的新婚之夜,他怎么能抛下她去书房睡?若是那样,她以后还怎么有脸活?
“你好好反思一下,等明天,我再跟你说话。”计延宗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哇的一声,明素心哭了起来,计延宗皱皱眉,有些淡淡的厌烦。
今晚,他原本也没打算跟她洞房。三年前她和她的家人强加给他的耻辱,他还不曾忘。
原本就想冷落她一晚,没想到她如此不识大体,在婚宴上哭哭啼啼,让这个冷落,更加有了惩戒的意味。
计延宗走出偏院,往书房走去。
三年之前终归还是太年轻,这样娇纵的女子实在不是能好好持家,辅助男人的贤妻,那时候,他竟全不曾想到这点。
在书房门前停住,伸手推门,又缩回手。
先前那种孤独的感觉再又袭来,他实在,有点想明雪霁了。
转身往荔香苑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彩灯辉煌,他和她的婚礼那么简陋,如今这么体面的婚礼,却不是她。
他现在,很想看看她,抱抱她。
荔香苑。
明雪霁坐在镜前卸妆。
小满和刘妈已经打发走了,青岚一边给她卸着簪环,一边轻言细语说着话:“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或者那些不喜欢应付的事,只管交给婢子,若是身体不适或者谁人冒犯了就交给青霜,她学过医也学过武,这些都应付得来。”
门外悄无声息,青霜还在各处检查,明雪霁从镜子里看着青岚,十七八岁的年纪,清爽俏丽一张脸,这么年轻的女子,却这么厉害。“你和青霜都是王爷身边的人?”
“是也不是,”青岚抿嘴一笑,“婢子和青霜姐姐是王爷命人调,教了,专门服侍国公夫人的。”
国公夫人,难道是元贞的母亲?明雪霁还想再问,青霜闪身进来,低声禀报:“计翰林来了。”
明雪霁吃了一惊,随即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计延宗在门外唤她:“簌簌。”
第26章
门窗紧闭, 窗帘也拉着,计延宗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低低唤着明雪霁:“簌簌。”
里面安安静静,灯光从帘子缝隙里漏出来, 她这会子是在做针线?还是在收拾打扫?她总是闲不住, 每每忙到深夜也不曾睡。
过去看惯了觉得平常,可一连许多天看不见, 才发现那些最平常的, 反而是心里最惦念着的。
计延宗敲着门,抬高了声音:“簌簌, 是我。”
等她发现他来了,在新婚之夜抛下明素心来看她,一定欢喜得很吧,计延宗期待着。
听见屋里极轻的响动,明雪霁走过来了,心里无端一阵欢喜,计延宗向前倾着身体,手放在门扉上, 要推时, 脚步在门内停住了,门并没有开,明雪霁隔着门跟他说话:“大喜的日子,妹妹还等着你呢, 快回去吧。”
果然是她, 在这时候, 还考虑着明素心的心情。计延宗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不着急,我先来看看你。”
“回去吧。”门还是没开, 她的脚步声一点点的,又走远了。
灯熄了,四周安静下来,她竟真的不准备见他。
计延宗觉得诧异,他在新婚之夜撇下明素心来看她,对她的偏爱溢于言表,她居然不见?又觉得欣慰,她知道今天是明素心的新婚,所以不肯见她,她如此贤惠懂事,不枉他这些年里一遍遍教导。
只是他现在,真的很想见她。“簌簌。”计延宗低低唤着。
没有人回应,计延宗独自在站在门外,想着初初与她成婚时的甜蜜,想着三年糟糠夫妻的艰难,想着这些天里她突然的叛逆和悔悟后的乖顺,心中百感交集。许久,屋里还是没有动静,看来她今晚,是决计不肯见他了,失望中带着欣慰,计延宗低着声音:“簌簌,那么,我走了。”
慢慢走下台阶,走出院子,在院门外又忍不住回头,淡淡的月光笼着小院,到处都没有点灯,她节俭惯了,有月亮的时候从来不舍得点灯,说是省下灯油给他夜里读书用。
那些点点滴滴从前不经意的小事,此时一桩桩一件件翻腾着往外涌,计延宗定定地又看了一阵子,转身离开。
动静彻底消失后,屋里的灯亮了,明雪霁坐在灯下,长长吐一口的浊气。
真是,恶心。
“夫人要歇息吗?”青岚轻声问道。
明雪霁睡不着,怎么可能睡得着。脑子里乱哄哄的,身体明明非常疲累,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逼着,让人片刻也得不到安宁,尤其是,被元贞碰过的地方。
手、脚、腰,还有最后,他带着薄茧的手贴着皮肤,在心口处那轻轻一按。
像烧红的烙铁打下烙印,刻在那里,一点点穿透皮肤,透到身体里去。明雪霁不由自主开始发抖,说话时打着颤:“我,我想洗澡。”
洗一洗,也许会好点吧。她被别的男人碰了,一定很脏吧,总得洗一洗。“打点冷水就行,一点点就够了,不费事的。”
入秋了,按理说该用热水,但烧水烧柴都得花钱,家里烧了的话也都是紧着计延宗和蒋氏、张氏用,她从来都是用的冷水,况且这么晚了,她也不能让王府的侍婢去给她烧水。
青岚怔了下,反应过来时,脸上便有些不忍:“天冷了,夫人身子有点弱,还是用热水吧。”
“不,不用了。”明雪霁推辞着。
“我去拿。”青霜硬邦邦地甩一句话,转身就走。
明雪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起身,又被青岚拉着坐下:“夫人让她去吧,婢子和她过来之前王爷下过死命令,从此我们就是夫人的丫头,若是服侍夫人不周到,都要军法处置的。”
明雪霁听出来了,她也知道她不敢使唤她们,特意解释给她听,让她放心。脸上火辣辣的,蓦地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那时候母亲身边有吴妈妈,从海州带过来的陪嫁,四五十岁年纪,总是笑眯眯的慈祥得很,还有个大她三四岁的小丫头红珠,是吴妈妈认的干女儿,再后来母亲过世,吴妈妈病死,红珠被父亲卖了。
也不知道卖去了哪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青霜提着个半人多高簇新的大浴桶走进来,她看着苗条,单手拎着那么大的浴桶却丝毫不觉得吃力,明雪霁吓了一跳,想要帮忙,青霜早已经撂下木桶,转身离开。
“应该是去打热水了。”青岚解释着,挽起袖子倒了点水在浴桶里,“婢子先把这桶刷一下,刷好了夫人再用。”
她找了刷子刷着,明雪霁想帮忙,又被她劝住,站在边上看着,只觉得恍恍惚惚,今天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门外脚步声响,青霜回来了,一手提着一个大木桶,满满的都是热水,掂起来哗啦啦倒满了大半个浴桶,胳膊上还挽着个小包,装着澡豆、头油、花露之类,又有几条新毛巾。
屏风围起来,四面搭了帷幕,热水冒着白汽暖和得很,青岚上前想帮着宽衣:“婢子服侍夫人洗浴吧。”
“别,”明雪霁被火烧了似的,连忙躲开,“我自己来。”
青岚退出去,明雪霁解着衣服,新衣服新扣子,扣眼总是很紧,要费些功夫才能解开,领口松开,颈子下细白的窝,元贞摸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发着烫。
抖着手急急脱掉,钻进浴桶,热水四面八方环绕上来,明雪霁用力搓洗着那处。
搓得发红发肿,火辣辣的疼,男人手指按住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心里涌起强烈的绝望和羞耻,耳边仿佛听见元贞低低的语声:他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哗啦一声,明雪霁湿着胳膊捂住耳朵,水珠凌乱着从脸上、身上滑下,仍旧挡不住那些从不曾有人跟她说过,听起来那么让人害怕的话一句一句往耳朵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