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具体的遗憾或者想象?”
霍水仙不肯说。
柏思骏笑着替她理了理头发,俯身靠近她,道:“那你想不想知道,怎么破解?”
“怎么破解?”
柏思骏盯着霍水仙,眼神变得深沉,低声道:“只有满足欲望,才能解决所有的烦恼。想要的,就努力得到,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已经拥有的,”他重新把她抱回怀里,“就坦然的享受。别人需要学习适应恐惧,你要学着适应快乐。”
霍水仙觉得自己被说服了。
她坐在车里,看着路边飞快划过的秋景,心里仍有些隐隐不安的情绪,可是很快便转念。因为柏思骏给了她力量。
然而命运就是喜欢开玩笑,它会在人们好不容易安抚好自己的心灵时,再给人当头一棒。
医生皱眉给出建议,霍水仙却没有听进去。
“有没有可能弄错了?我家小满虽然有些偏食,蔬菜也吃的少了点,但是他不喜欢的也会吃一点的。他一日三餐都正常吃饭,怎么可能会贫血呢?”她觉得不可思议,说了一大串。
“数据是这么显示的。”医生微微有些不悦,“我也是秉着负责任的态度,才建议你们去市里重点检查一下。小朋友才几岁,慎重一点总不会有错吧。”
回到家里,霍水仙把报告拿给柏思骏,不安道:“小满虽然瘦了一些,但胃口一直还行,怎么会贫血呢?医生还让我带他去市里检查,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别急,毕竟是基础的体检数据,看不出来太多。我来联系,明天一早我们带小满去东林市医院检查。”
“好。”
市医院是三甲医院,无论何时都人潮拥挤,幸亏柏思骏找朋友帮忙挂了号。
小满被单独带出来,还是带到了医院,整个人特别抗拒,抽血后一直在哭。柏思骏抱他出去玩耍,霍水仙独自留下来等待结果。
叫号显示屏出了故障,由护士临时喊号。霍水仙实在坐不住,便靠在门边上等。
“柏小满在吗?”
“在!”
进了屋里。
“你是柏小满的妈妈么?孩子呢?”大夫问。
霍水仙有些紧张,道:“我是小满的姐姐。小满抽了血在哭,要、要来吗?我现在打电话……”
“血液方面不是小问题,你们爸妈呢?”
“小满怎么了吗?我是他唯一的姐姐,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告诉我,我可以负责。”
女大夫听到这话上下看了一眼霍水仙,看她这么年轻,心里忍不住同情起这对姐弟,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是这样的,根据各项化验结果,我们初步怀疑是骨髓方面的问题……”
骨髓……
霍水仙耳朵轰鸣。她虽然不懂什么医学知识,可是也知道跟骨髓有关的,不会是什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重。
大夫见眼前的姑娘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几乎要站不住,连忙指挥旁边的人搬来椅子。
“你先别害怕,还只是初步的判断!不过我们强烈建议最好是能做些深度检查,你弟弟年纪小,发现的早再及时干预,治疗把握是很大的……”
霍水仙有些头晕。什么骨穿什么再障什么基因突变,她努力记每个词,却一句也听不懂,只能结结巴巴的反复问,然后问了什么,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霍水仙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按电梯、如何出医院、如何找到柏思骏的。
上了车,她没有坐副驾驶,而是陪小满一起坐在后座。她牵着小满的手,神情出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柏思骏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一眼,十分担心。
到了家。
“水仙姐姐,弟弟生病了吗?”大满十分担忧。
“没有。”霍水仙勉强勾起嘴角,摸摸大满的头,想说个谎,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满帮你和菲菲选了礼物。”柏思骏对大满说,“你们给菲菲送过去。”
“好的!”
看着两个小孩儿抱着礼物走出院子的欢快背影,喃喃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怎么能这样。”
“别怕。”柏思骏牵住她的手,冰凉。低声问道,“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要检查骨髓……柏思骏,小满是不是一直就不太舒服,只是不说话,就被我忽略了?”
“没有的事——”
柏思骏的话被铃声打断。皱眉看来电后,又迅速接起。
“……好,我知道了。谢谢,麻烦你了。”
“怎么了?”
“张律师的电话,他有朋友在医院工作,今天就是他帮忙挂的号。”
“对,专家号……小满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办户口,他都四岁了。”霍水仙越说心越揪在一起,强颜道:“我、我真是稀里糊涂的,我什么都没有帮他准备好。”
“霍水仙,不要胡思乱想。”柏思骏扶住她的肩膀,道。“我们应该庆幸问题发现的早。张律师会帮小满联系南省的专家,不过以防万一,我们最好能找到他的父母亲,说不定需要……无论如何,他们都有义务知道。”
霍水仙不敢细想那个“说不定”。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专家?”
“需要协调专家的时间,可能还要一两天。”柏思骏安慰道,“你不要慌,我们刚好趁这个时间去找小满的父母。国内专家如果没办法,我们就带小满去国外。”
霍水仙抿唇,“不能等。我现在就去曲林村!去找曲家大伯,问问他看还能不能联系上大小满爸妈。”
“我陪你去。”
两人托菊婶帮忙看孩子,却被告知曲林村岔路多,山路也不好走。霍水仙虽然着急,却保持着理智,对柏思骏道:“天黑后开车也不安全,我们明早再去吧。”
次日一早。
“你在车上睡一会儿。”看着霍水仙眼下的阴翳,柏思骏道。
霍水仙虽然嗯了一声,可是一路都没有闭眼。通往曲林村的路越开越窄,乡道走到尽头,就开始了颠簸难走的山路。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小心一些。”
柏思骏游刃有余,问道:“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霍水仙摇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说道,“奶奶去世后我才知道大小满。刘叔说曲家那边早就打算把他们送走,我就没有想过去找了。”
“一会儿先不要说小满生病的事情。”
霍水仙点点头。
曲林村在桃林县数一数二的穷。穷是两方面的,客观上是因为路不好走;另一方面,就是思想上的问题。落后的思想会诞生出愚昧的行径,千禧年后,这边还有换亲的现象。桃林县人觉得这里的人有些“蛮”,提到曲林村总是语带嫌弃。
村里许多人家屋子都空了,霍水仙与柏思骏一路走来,从头到尾愣是没见到一个年轻人。好不容易打听到曲大伯家,只看到一扇上了锁的门。
“都是灰。”霍水仙忧虑道:“一看就很长时间没开过门了。”
“你们找哪个?”隔壁老屋前晒太阳的老奶奶操着浓重方言:“他家人正月十五没过就到城里去了,今年到现在都没回来过了。”
虽然都在一个县,但曲林村方言中某些字的发音已经与桃林村不同了。
“奶奶,曲大伯全家人都走了吗?”
“你们是哪个?曲老大一家人去城里了,他妈一个人住在后面那个小屋。你是他家哪个啊?”
“我家是桃林村的,我奶奶认得曲奶奶,我过来看看她。”
“哎哟,那你奶奶真有心!你赶紧看看去吧,他妈一个人在后面住着。大门锁了,你们从那边那个路绕过去。”老奶奶用拐杖指着。
曲林村这边山里平坦地方不多,房子盖的比较密集。房屋老旧,有些地方水泥脱落,已经露出了里面的土砖。霍水仙和柏思骏侧身小心穿过逼仄的窄道。穿过窄道,是一小片空地和一间矮小的瓦屋。
瓦屋门开着,刚一靠近,屋内陈旧腐败的气息就弥散出来。
曲奶奶身上罩着一身灰不灰褐不褐的大围裙,坐在床边上打瞌睡。听到有人敲门,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待霍水仙说明身份,老奶奶便拉着她的手哭了起来。
“我家大满可好?我这苦命的孙子,他妈不是个东西哦。都怪我家老大媳妇,老头子硬生生被她们给气死了哦,我就只能住到这里来,不晓得还能活多久……”
曲奶奶老泪纵横,颠来倒去的诉苦。手抹完眼泪,又去摸霍水仙的手,摸完又攥着围裙继续擦眼泪。柏思骏看着不适,强忍着拉开霍水仙的冲动,避开眼神。
霍水仙则宽容的多。
她向来待老人和善,只是此刻心里实在着急,大多数话也没有听进去,只能见缝插针的答着:
“嗯嗯,您别难过,大满小满都挺好——”
“什么小满?”曲奶奶眼睛一瞪,眼里满是怨恨,“那小畜生又不是我家的人!要不是他妈那个女人不正经,我家小二也不会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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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逢凶化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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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满和小满的母亲已经死了。
凶手是曲家老二——大满的亲生父亲,现在正在版纳坐牢。而小满的生父,另有其人,当年女方死后,他也不见了。
大满和小满是版纳的警察联系村里给送回来的,回来没多久,曲老大夫妻俩就迷上了赌钱,欠了一些债,林田都抵押给别人了。曲老爷子打从听闻二儿子坐牢就病倒,后来索性直接走了。
曲老大醒悟过来,带着媳妇在县里一边照顾孩子上学,一边做零工还债。丢下老母亲一个人在村里,大半年也没有回来看过一眼。
霍水仙艰难的理清这些信息。反应过来时,车子已经上了省道。
“柏思骏,你说奶奶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些事呢?她信里什么也没写……刘叔知道吗?他为什么也不说呢?”
柏思骏腾出一只手握住霍水仙,“因为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并且无论如何,你都会把大小满当做亲弟弟一样照顾,不是吗?”
霍水仙点了点头,脑子有些混乱。
“我们该担心另外一种可能。”他道。
“什么?”
“我觉得,大满和小满应该是知道自己的情况的。”
有那么一次,大满说柏思骏像“他的爸爸”。
那时柏思骏还觉得怪异,因为大满总是“我们”、“我和弟弟”的,说起家里,是“我们家”,说起霍水仙,是“我们姐姐”。
那时柏思骏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怎么可能,他们才多大?”——怎么不可能呢?
如果像曲奶奶说的,曲家一家人视小满为祸害:“能给口吃的就不错了!”如果是这样的态度,那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过什么也不奇怪。
“小满并没有生理上的缺陷,为什么会一直不愿意说话?”柏思骏自然也想到了。
还会因为什么?
因为哭闹会被训斥、甚至没饭吃。想到这里,霍水仙的心揪在了一起。
“我一定要找到小满的爸爸!”她强忍着哽咽。
柏思骏刚张口,被电话铃声打断。听了个开头,就把车停到了路边。
“对,霍小满。”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柏思骏倏地闭眼,再睁开时,整个人的眉眼肉眼可见的舒缓下来了,“……太感谢你了,谢律师……好,下回来东林一定要告诉我。”
挂了电话,柏思骏侧头看着霍水仙,眼神里带着奇妙的情绪。
“怎么了?”霍水仙紧抓着安全带,语气紧张又虚弱。“是小满的事有什么变化吗?专家来了吗?”
“霍水仙,我告诉谢律师的名字,是霍小满。”
“然、然后呢?”
“你那天听到医生叫得是霍小满吗?”
霍水仙太紧张了,没有听到他的意思,“那天医生……”
柏小满在吗?
你是柏小满的妈妈吗?
两次。
明明有两次。
如果说上次听到医生的判断时,霍水仙感到犹如晴天霹雳。那现在,不亚于又被劈了一次。
“虽然小家伙应该也很喜欢我,但是越过你,直接跟我姓,我还没有这个自信。”柏思骏轻松的开起玩笑。
懊恼。悔恨。极端的庆幸。极端的犹疑。
各种复杂的情绪充斥了霍水仙的心间,她的眼眶发热。
“是我搞错了是不是!”语调哽咽,出口就变了声。
“是我搞错了是不是!”她扭着身子寻求确认,却被安全带固定住。柏思骏连忙替她和自己解开安全带,想伸手安抚。手刚伸过去,恰好被一滴泪水砸中。
昨天到现在,这是霍水仙第一次落泪。
“是你搞错了。”柏思骏平稳伸手抹去她的眼泪。“小满就是有些贫血,没有大问题。”
靠回座椅,霍水仙双手遮面,“柏思骏,我简直、呜呜……”她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眼泪从指缝间溢出。
霍水仙哭的失控却又压抑,脖子都憋红了一片。
柏思骏看的心疼,连忙下车绕向副座,打开门想拥抱她,最后却只是轻轻地伸手摸向她的头。
下一秒。
霍水仙整个人向他扑来,完全不顾及自己的眼泪鼻涕,一把抱住柏思骏的脖子,终于放声大哭。
柏思骏顺势把人抱出来,他想看看霍水仙的脸,却被她抱住不放。身高差让他只能弯着身子。
“吓坏了吧。”
没有安抚,没有道理,没有别的,甚至没有主语。然而轻声说着“吓坏了吧”的柏思骏却让霍水仙感到无比的安全与委屈。
“我想了好多,我想了好多……我就说我根本、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老天爷怎么可能让我这么幸福……可、可是怎么能是小满呢?有什么、什么事干嘛不直接冲着我来呢?呜呜……”
柏思骏轻拍着霍水仙的背。他知道,这个时候什么也不需要说。
良久,霍水仙终于平静下来。
好像一瞬间,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大事。
两人也不急着回村里了,就这么自在的坐在路边,看着田野。远处有头牛,摇晃着尾巴,在荒田里悠闲地吃着草。
几个大婶挎着筐子,在收过的稻田里走走停停。时不时,站起来聊一会儿。
柏思骏递过来一瓶水,问道:“她们在干什么?”
“捡稻子。”霍水仙喝了口水,吸吸鼻子,鼻音很重。“机器割完的稻子,漏下来的捡一捡,能捡不少呢,可以给鸭吃。”
“你懂得真多。”
霍水仙好像脱了力,呆坐着目光有些涣散,道:“我在你眼里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夸奖的了。”
柏思骏刚好喝了一口水,差点被呛到,笑着搂过她靠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