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疑的范宣,偏偏找不着人来验证他的真假,这事也忒巧了。
宋允初望着头顶的一盏莲花灯,手指敲击着座椅的扶手,道:“那年前往保定府赈灾的官员可是刑部侍郎章衡?”
吴典点了点头,道:“是他。”
宋允初沉默片刻,抬手一指旁边的矮凳,示意他坐下,身子微微倾向他,道:“老吴,实不相瞒,我怀疑王妃还活着。”
吴典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心想莫不是五石散吃多了?
宋允初道:“你一定以为我疯了,我也不知怎么和你解释,但我觉得这个范宣是王妃假扮的。”
吴典道:“这怎么可能呢?王爷,且不说范宣是个男子,他和王妃长得丝毫不像啊!”
宋允初道:“若是你浑家换了张脸,坐在你对面,你能认不出来么?”
吴典想了想,实话实说道:“小人未必能认出来。”
宋允初看他一眼,道:“那是因为你浑家平平无奇,王妃不一样,她……”他目光悬在半空,抬手摸了下脸颊,道:“好比一瓶配方独特的香露,换了瓶子,还是那个味道,我不会认错的。”
吴典道:“王妃自然是与众不同,可就算她还活着,怎么会变成范宣呢?”
宋允初神情一冷,道:“此事必然与太子,章衡脱不了干系。我早就觉得王妃心里有人,此人多半是太子。”
太子与弟媳有私,这无疑是天大的丑闻,吴典惊得魂魄不全,斟酌半晌,顶着一头冷汗道:“小人斗胆问一句,若范宣果真是王妃,王爷要她活还是死?”
宋允初道:“我当然要她活。”
吴典道:“那么依小人之见,此事不宜声张,王爷回到济南,先悄悄地开棺看王妃遗体在否。不在,再设法调范宣出京,施一个障眼法将人带回王府。”
宋允初微微颔首,道:“也只能如此了。”
刑部衙门的值房里,彭主事和两名书吏正在闲聊,晚词一手支着下巴,把玩自己的官印。得知这一切为谁所赠,她再无之前的欢喜,只觉沉甸甸的拿不起。
彭主事叫她两声,她才听见,茫然地看向他们,道:“怎么了?”
彭主事笑道:“少贞,那印快被你磨平角了。”
晚词笑了笑,将官印放回匣子里,无声叹了口气。不多时,章衡派人来请。晚词走到他那里,说完正事,他握着她的手,笑吟吟道:“明日无事,我陪你去城外走走。”
谜社众人明日在丰乐楼聚会,晚词说好要去的,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他。
不想次日太子有急事请章衡过去商议,直到午时事还未了,章衡抽不出身,便差人去告诉晚词不必等了。
晚词见人来说,和绛月吃了饭,骑马出门往丰乐楼去。走到门首,又想大家都快散了,自己才来,有点不合时宜,便没有进去,信马由缰走了一段,在河边的亭子里坐下,望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出神。
刘密从丰乐楼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不远处的亭子里坐着一个人,好像是晚词,走上前叫了一声:“少贞!”
晚词回过头,见是他,笑道:“刘大人,你们今日玩得怎样?”
刘密道:“一帮人醉得三不知,都在席上唱起来,好不热闹。你怎么在这里坐着,不去玩?”
晚词道:“我中午睡过了头,不好意思进去了。”
刘密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还念叨你呢。”因见她笑容虚浮,没精打采的样子,问道:“怎的,丽泉惹你生气了?”
晚词扭头看向一旁,道:“他再好不过了,怎么会惹我生气呢?”
刘密看着她棱角分明的侧脸,叹息道:“你们俩好像两只老虎,都喜欢占山为王,幸而是一公一母,不然非斗得你死我活不可。”
晚词扑哧一笑,道:“我听他说你有了心上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刘密想起月仙,神情有些模糊,也没解释她不算自己的心上人,只说道:“她像野玫瑰,芬芳艳丽,却生于荆棘。”
“难怪刘大人心动。”晚词目光清亮,看着他道:“正林是惜花之人,愿你们早结连理,琴瑟和鸣。”
刘密笑了笑,道:“天不早了,我顺道送你回去罢。”
两人走到明殿坊附近的一处巷口,见巷子里有个人趴在地上,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此时天色已暗,刘密提着灯笼走上前,问道:“兄台,可要在下帮忙?”
那人穿着半旧素白衫,抬起头,一张年轻的脸泛着异样的潮红,目光涣散地看着他,语无伦次道:“药……我的药丢了……快拿给我!”
刘密见他这样,心知是犯病了,忙问道:“怎样包装的药?”
那人比划道:“这么大的小银盒。”
刘密和无病帮着他四下寻找,晚词却站着不动,神情疑惑地看着那人。
墙根下的缝隙里闪过一点银光,无病定睛细看,一个银錾花圆盒掉在里面,叫了一声:“在这里!”
那人听见,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伸手去抠那圆盒。缝隙只有一指来宽,他抠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胡言乱语谩骂起来。
刘密道:“兄台,你先别急,我去附近人家借家伙,马上就来。”说着去了。
“药……我的药!”那人眼泪汪汪,鼻涕横流,拿起一块石头,对着墙缝狠狠砸了几下,忽然浑身痉挛,倒在地上喘息困难。
无病看着他,诧异道:“这是得了什么病?也不像癫痫。”
晚词不作声,等刘密拿着一把火钳扒拉出那只银盒,晚词接过来打开,借着灯光端详里面的淡红色粉末,又闻了闻,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刘密撑开那人的嘴,道:“少贞,别管那是什么了,快给他服下罢。”
晚词倒了些许粉末进去,喂他喝了几口水,他渐渐平复下来,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谢。
刘密看着他,这才觉得眼熟,想了想,道:“阁下可是杨姑娘的表兄?”
“杨姑娘?”葛玉芝想起月仙的化名,忙道:“我表妹是姓杨,不知尊驾是哪位?”
“在下刘密,是杨姑娘的朋友,曾见你去春柳棚找过她。”
葛玉芝笑道:“原来是刘大人,我常听表妹提起您,说您对她极是照顾,我一直想当面谢您。”说着勉强站起身,擦了把脸,向刘密作揖。
刘密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能回家么?要不要叫人送你?”
葛玉芝婉言谢拒,又道:“今日天晚了,改日请大人上门坐坐,还望大人莫要推辞。”
刘密道:“听说杨姑娘病了,我也想去看看她呢。”
葛玉芝与他说定,作辞而去。晚词看着葛玉芝的背影,脸上透出古怪的神色。
刘密道:“怎么了?”
晚词道:“玉珊姑娘这位表兄是做什么的?”
刘密道:“我听她说是贩布的行商。”
晚词道:“寻常行商怎么吃得起五石散?而且他吃的五石散味道很独特,其中有几味药,都是西域才有的。宋允初吃的五石散也是这个味道,我听他说过,这是西域药师的秘方。”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未有期
刘密闻言愕然,一个贩布的行商和鲁王吃着同样的五石散,这绝不是巧合。思量片刻,他对晚词道:“你见了丽泉,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这当中若有甚猫腻,他一定能发掘出来。”晚词回到家,在房中坐了一会儿,章衡来了,手里提着一篮荔枝,叶子还是绿的。晚词问道:“可曾用过晚饭?”章衡道:“在太子那里吃过了,日前的葡萄酒可还有?”
刘密闻言愕然,一个贩布的行商和鲁王吃着同样的五石散,这绝不是巧合。
思量片刻,他对晚词道:“你见了丽泉,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这当中若有甚猫腻,他一定能发掘出来。”
晚词回到家,在房中坐了一会儿,章衡来了,手里提着一篮荔枝,叶子还是绿的。
晚词问道:“可曾用过晚饭?”
章衡道:“在太子那里吃过了,日前的葡萄酒可还有?”
晚词道:“有,在冰窖里放着呢。”便让绛月将篮子里的荔枝用水晶菱花盘装了一半,另一半放在冰窖里,拿了葡萄酒来,用小银菊花杯陪章衡吃了两杯,洗了手,坐在榻边剥荔枝。
章衡拿起榻上一把素纱团扇替她扇着,道:“下午做什么了?”
晚词道:“没做什么,本来今日谜社在丰乐楼聚会,你说不来,我去时也晚了。正在外面闲逛,遇见正林,他要送我回来,却在羊皮巷撞上一件怪事。”
章衡听她说了葛玉芝和五石散的事,神色也很疑惑,看着案头的灯火沉思半晌,灯花一爆,在他眼中绽开异彩。
他攥着象牙扇柄,指腹摩挲着上面的雕花,锋利的唇角上翘,转头对晚词道:“此事恐怕牵连甚广,你不必理会,我自有处。”
晚词欲言又止,依顺地点了点头。面对这样一个心机无双的人,她能说什么呢?
章衡隐约感觉摸到了宋允初致命的把柄,越想越兴奋,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像一群鸽子,扑簌簌地扇动着翅膀。
他看看晚词,谋杀她的前夫,这件事太恶毒了,他不要她来分担,于是只能保持沉默。晚词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未尝不知那是对宋允初的杀意。过去她还不敢相信,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相信的?
这天大的恩情,已叫她难以喘息,若再添上宋允初一条命,真要把她压垮了。
银乌东升,陵寝周围一片虫鸣,宋允初背着手站在大殿内,看着几名随从打开沉重的石棺,一股异香弥散,里面的楠木棺盖灯下光彩夺目。
随从启出长钉,宋允初挥了挥手,众人退出大殿。他独自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棺盖。陪葬的珠宝和几块石头映入眼帘,他呆了片刻,扶着棺沿大笑起来。
癫狂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中,重叠交错,令人毛骨悚然。烛火摇动,宋允初的脸明灭不定,那细长的眉眼显出几分诡艳。
从小金尊玉贵的四皇子,活了廿四年,从未被人如此玩弄过。他愤怒至极,又觉得新鲜有趣,就像七年前她在桥上打他那一巴掌,永生难忘。
他拿起棺材里的一块石头,左看右看,道:“好,好你个赵晚词,好你个范宣!等我抓你回来,定叫你后悔莫及!”
粉青帐内,描金床上,章衡抱着晚词翻了个身,扶着她盈盈一握的柳腰在身上起伏。晚词对这个姿势极为排斥,今晚却很顺从。章衡心知为何,真相令她收起浑身的刺,对他温柔体贴。他嘴上说着不要她报恩,做了几日恩公,还是受用无穷。
汗水顺着她绯红的脸颊,纤长的粉颈,流入胸前那一道沟壑中。章衡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面挺胯汲取更多快意。
宋允初倚着石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头脑一阵阵发胀,眼前出现光怪陆离的幻象。
他的王妃一丝不挂,白馥馥的身子缠着男人,水蛇也似,做出种种妖媚姿态。那男人却面目不清,宋允初走上前,狠命一脚,踹得灯架翻倒,他们又出现在别处。
他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大叫道:“吴典!”
吴典疾步走进大殿,躬身道:“王爷有何吩咐?”
宋允初厉声道:“即刻派人去京城,不管用什么法子,把范宣给我带回来!”
吴典瞥了眼打开的棺柩,道:“王爷,若是惊动了皇上,范宣可就没命了。”
宋允初想了想,终究是投鼠忌器,只能暂且忍耐。
晚词在剧烈的颠簸中一层层登上极乐之巅,啊的一声,战栗着跌入云海,神魂飘离,头目森森。
章衡拥紧她汗淋淋,热绵绵,暗流涌动的身子,半晌松开手,喘着粗气笑道:“差点被你坐折了。”
晚词面红耳赤,闭目颤睫,假装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章衡以为她睡着了,她轻声道:“丽泉……”
“嗯?”
该怎么说才能阻止他为我报仇?晚词思量再三,心知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道:“没什么,睡罢。”
过了两日,章衡出城办事,晚上未能回来。绛月做了肉片莲汤,松瓤冰糖百合糕,还有几样精致小菜。晚词只吃了一块百合糕,便上床睡了。绛月将剩下的饭菜拿去和无病一处吃。
无病喝了口汤,味道甚是鲜美,连喝了两碗,问道:“锅里还有没有?”
绛月笑道:“没有了,我这碗还没喝,给你罢。”说着将碗推过去。
无病也不推辞,接过来喝得一滴不剩。吃过饭,洗了碗箸,劈了几根柴,便哈欠连天,回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漏初下,晚词坐起身,借着通明月色穿上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收拾好的包袱,走出碧纱橱,与绛月打了个照面。
绛月满眼疑惑地看着手提包袱的她,她也诧异地看着绛月,道:“你怎么醒了?你没喝那汤么?”
绛月愣了愣,道:“汤都被无病喝了。”
晚词默然片刻,道:“既如此,你就当没看见我罢。”
绛月会过意来,急忙拦住门,道:“好端端的,姑娘为何要走呢?少爷回来知道,岂不伤心?您不喜欢他了么?”
晚词垂眸咬唇,道:“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呢?自从十五岁认识他,我心里便只有他一人。可我万没想到他重情至此,我再不走,只会欠他更多。”
绛月不太理解,女人不都喜欢男人重情么?但她知道姑娘向来与众不同,想了想,道:“就算您不要少爷了,那功名是您辛辛苦苦挣来的,丢了多可惜啊。”
晚词苦笑道:“那哪里是我挣来的?分明是他给我的。一直以来,我都在他的庇护下生活,我想知道没有他,我的日子是怎样。”
绛月见她志不可夺,既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闯荡,又怕少爷回来怪罪,索性道:“那您把奴也带上,好歹有个照应!”
次日早章衡回城,径直来到衙门,忙了一上午,无病求见。章衡让他进来,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道:“少爷,姑娘来了不曾?”
章衡叫人去问,得知没来,无病呆了呆,失声道:“啊呀,我中计了!”
章衡忙道:“怎么回事?”
无病道:“昨晚小的喝了几碗汤,便困倦非常,一直睡到晌午才醒,姑娘和绛月都不见了。”
章衡心中一沉,又觉得奇怪,若是土匪绑架,何必连绛月也一起带走呢?
匆匆来到范寓,房中残香犹存,书案上压着一副花笺,上面写道:聚散若云雨,归期未有期。此心难共说,千峰隔琼枝。
第一百五十四章
幕后人
章衡将这首诗看了几遍,确定不是别人绑架了她,是她自己要走,像有一盆冰水浇在火急火燎的心上,嚓地一下裂开无数道细纹,心还在膨胀,那些裂纹不住扩大,仿佛龙泉窑的冰裂青瓷。他攥着花笺向身后的交椅上坐下,怔怔地看着窗外,心知是自己的恩情逼走了她,可这是自己的错么?世上怎么有她这样的女子,别人待她一片真心,她说走就走,毫无留恋,白眼狼一个。当初就不该冒险帮她做官,管她情不情愿,关在后院里养着,哪有这许多事!不识好歹的妮子,她以为她有多大能耐,没了自己帮衬,她能做什么啊!章衡一头想,一头恨,待要不管,又难割舍,只好吩咐无病等人悄悄地去寻,衙门这边替她请了病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