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密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见装着诗集的箱子掉在地上,诗集的主人站在一旁,神情僵了一瞬,道:“这箱子怎么掉下来了?没砸着你罢!”
晚词摆手道:“我没事,是猫捉耗子时撞下来的,我正想帮你放回去。”
刘密放下点心,道:“你够不着,我来罢。”
不管他如何得到这本诗集,心意都是很明确的。晚词看着他将箱子锁好,放回书架顶层,心中滋味难以名状。
刘密转过身来,见她低头吃着点心,道:“你方才要说什么奇事?”
晚词道:“那个石破天,我们到处寻他不着,昨日他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装在麻布口袋里丢在衙门大门前,你说奇不奇?”
刘密听这做派,便想到月仙,面上诧异道:“竟有这等事,可知那人是谁?”
晚词摇了摇头,看着他笑道:“我们都猜是刘大人你的朋友,怎么,你也不知道么?”
刘密笑道:“我哪里认识恁般厉害的朋友,你们真是高看我了!”
“不是刘大人的朋友,那会是谁呢?”章衡笑吟吟地走进来,拱手道:“刘大人,你此番受苦了,我这个做朋友的好生过意不去,带了两坛酒来给你压压惊,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刘密道:“听说章侍郎在扬州也遇刺了,伤得不轻,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
章衡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道:“你在武安县查到了什么,逼得司空玳买凶杀你?”
刘密并不想告诉他们月仙的身世,只说道:“我到了武安县,向知县打听司空觞的情况。知县说司空觞失踪不久,他夫人阎氏便死于瘟疫,阎老太爷要看女儿的尸首,司空玳却拦着不让。”
“我想阎氏必然死得蹊跷,遂骗司空玳说有人交给我一封信和一条血汗巾,信上说是他父亲司空觞杀了阎氏。司空玳信以为真,说他父亲收过一个女弟子,那女弟子性情古怪,天资奇高,独自住在外面。司空觞常常去看她,两人关系暧昧,阎氏渐渐有所耳闻,终于忍耐不住,去那女弟子的住处,被女弟子杀害。司空觞带着女弟子避祸远走他乡。”
章衡道:“那女弟子就是宁月仙?”
刘密不禁回避他的目光,道:“多半是了,我原不确定司空玳这番说辞是真是假,但看他后来的举动,司空觞才是凶手。”
晚词道:“如果是司空觞因为宁月仙杀了阎氏,宁月仙又为何要杀他呢?”
他们提到月仙,刘密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忽然意识到,月仙已然成了自己的一个秘密,连至交好友都要隐瞒的秘密。为了这个秘密,他要撒多少谎,目前还无法预计。
他看了晚词一眼,就像她之于章衡,也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章衡为她编造出一个又一个谎言,像春蚕吐丝,结成一个紧暖稳密的茧,将心上人包裹其中,不受风雨。
而最初,章衡潜入鲁王府,意外撞见她受鲁王欺凌,决心救出她时,也没想到未来的路需要多少谎言去铺垫罢。
过去不可追,未来不可知,人能把握的只有当下。
月仙算是自己的心上人么?刘密觉得不算,毕竟他连她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可是月仙救过他的命,他们有过床笫之欢,眼下他不希望她再受到伤害。
他神情语气没有一丝异样,道:“不是说她善待女子么?或许是见阎氏被杀,气愤不过,便杀了司空觞。”
晚词想了想,道:“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章衡打开酒坛,给她尝了一口,便打发她道:“你去忙罢,我和刘大人还有话说。”
晚词只好去了,听着楼下的马蹄声渐远,刘密方才问道:“鲁王回京这几日,没出什么事罢?”
章衡端着酒碗,眉宇间显出一丝阴翳,道:“这个疯子,将师惠卿当成晚词,去师家闹了一回,逼死了师惠卿,气得太子差点儿杀了他。”
鲁王逼死师惠卿的事,刘密回京的路上已有耳闻,却不知个中详情,听他说了,后怕道:“幸亏他不曾认出晚词,只是可怜师姑娘做了替死鬼,此事万万不能让晚词知道。”
章衡道:“我怎么敢告诉她,不过那日陪太子去灵雨寺烧纸,我趁机把范宣是女儿身的事告诉了太子,太子并未怪罪我们。他和皇上毕竟是父子,有他从中斡旋,往后也不必太过担忧。”
刘密道:“你怎么跟他说的?”
章衡便把范荷替兄出仕的故事又说了一遍,听得刘密摇头笑道:“你这张嘴,真是骗死人不偿命。”
章衡眨了下眼睛,替他碗中斟满,笑道:“听说你在灵宝县养伤,有位美人相伴,怎么不把人家带回来?”
刘密微微愕然,随即有些尴尬地扭过头,道:“萍水相逢,人家哪里就愿意跟我回京城呢?”
章衡道:“她既然愿意服侍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姑娘家,总有几分矜持,你若就这么算了,她反倒觉得你不上心,自家难过呢。”
刘密笑道:“你有这番真知灼见,想必没少受搓磨。”
章衡面色一讪,道:“我好心替你出主意,你怎么取笑起我来?”
刘密正色道:“她确实有她的难处,不是你想的那样。”
章衡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臂,道:“我只盼你也有一段好姻缘,叫我心里宽慰些。”
刘密笑了笑,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道:“你为她做的这些事,我自认做不到,不必觉得对不住我。”
章衡陪他吃了一碗,转眸看着窗外飘动的青布幌子,道:“其实有些事,不是你想做才做,而是你不得不做。”
回到家,天已尽黑,章衡自觉酒沉,便没有去找晚词,拴了房门,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晚词等了半日,不见他来,提了盏灯从密道走到他房中。
满屋子酒气,把宝鸭香都盖过了,晚词搴起罗帐,见章衡衣服未换,靴也不脱就睡了,笑叹了声,坐在床边替他脱了靴子,宽衣解带,拧了手巾擦脸。他闭着眼睛,剑眉舒展,睡容安恬,脸颊微微泛红,晕了胭脂一般。
晚词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亲,手伸进白绢中衣内,抚摸那一块块光滑紧实的肌肉。摸着摸着,他裆里的物什鼓胀起来,隔着布料,热意逼人,像一块刚出炉的番薯。
晚词熄了灯,红着脸舒手向下,黑暗中,章衡的声音幽幽响起:“你在做什么?”
晚词一惊,急欲缩回手,被他按住,贴得更紧,像被两块烧红的铁板夹在中间,简直要化了。
她羞得说不出话,恨不能钻进床缝里,手心都是汗,黏糊糊的。章衡揉弄几下,手一松,她便缩回去了。
章衡抱着她打了个滚,将她压在身下,笑道:“小淫贼,难怪要我把密道入口设在房中,原来是方便你做事。”
晚词脸庞滚烫,矢口否认道:“不是这样,我来是有话跟你说,看你睡着了,好心替你宽衣脱靴,想让你睡得舒服些。你自家先动兴,我才……总之都怪你。”
章衡伸手刮她的脸,道:“是了是了,都怪我。你有何话说?”
晚词道:“下午你来之前,伯母叫正林下楼帮忙,我一个人在他书房坐着,猫撞翻了箱子,我看见箱子里有一本诗集,是我留在鲁王府的诗集。我想问他如何得到这本诗集,又不知怎么开口。”
章衡默然片刻,道:“当初听说鲁王妃暴病而亡,正林觉得蹊跷,特意去济南查过。那本诗集是你的丫鬟给他的,此事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有告诉你。”
晚词惊讶非常,睁大眼睛道:“他去过济南?他可有查到什么?”
章衡心想何止他去过济南,我也去过,比他更早,不止一次。
要不要告诉她,刘密早已知道她的身份?这五年来,章衡因为她说过太多谎话,他忽然不想再说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红酥手
“他查到你和鲁王关系不和,嘉佑三十四年夏天,鲁王府有柳树精作祟,而你诗集里的诗自从柳树精出现,语气便大不相同。你最后一首诗写在服毒自尽前的半个月,全然不像一个心存死志之人所作。”“他疑心你没有死,是那个假扮柳树精的人助你诈死逃出了鲁王府。这番推测他不能对别人说,只能对我说。彼时我已与你相认,我怎么忍心骗他?”那藏在诗集里的线索比蛛丝还细,晚词万没想到有人能够发掘出来。就像当初她以为自己女扮男装,骗过了国子监的一众英才,哪知他早就看破。他是猜谜的高手,尤擅长猜她出的谜。即便那段落魄的往事她不愿被人知晓,但有知音若此,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他查到你和鲁王关系不和,嘉佑三十四年夏天,鲁王府有柳树精作祟,而你诗集里的诗自从柳树精出现,语气便大不相同。你最后一首诗写在服毒自尽前的半个月,全然不像一个心存死志之人所作。”
“他疑心你没有死,是那个假扮柳树精的人助你诈死逃出了鲁王府。这番推测他不能对别人说,只能对我说。彼时我已与你相认,我怎么忍心骗他?”
那藏在诗集里的线索比蛛丝还细,晚词万没想到有人能够发掘出来。就像当初她以为自己女扮男装,骗过了国子监的一众英才,哪知他早就看破。
他是猜谜的高手,尤擅长猜她出的谜。即便那段落魄的往事她不愿被人知晓,但有知音若此,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晚词心中酸软,道:“原来你们一直在骗我。”
章衡抚着她的发鬓,道:“现在知道了,是不是很感动?”
晚词不作声,她不能在他面前承认自己被另一个男人感动,也不能否认自己确实很感动。章衡冷哼一声,剥了她的衣裤,分开两条粉腿,径直往里闯。
晚词好气又好笑,一面扭腰闪躲,一面道:“你自己告诉我,又不许我感动,这是什么道理?”
章衡自有其道理,只是说不得,心中憋闷,展臂圈住她的腰,道:“你也别太感动,我看正林另有心上人了。”
晚词扑哧笑了,道:“我说你这个醋坛子怎么肯说实话了,原来如此!”
章衡心思被她道破,有些羞恼地将她用力一按,紧紧地皮肉相贴。她一点都不干涩,抹了层油般,叫他险些滑到底。
晚词憋了口气,徐徐地吐出来,看着黑暗中他起伏的轮廓,低声道:“其实在我心里,谁也比不过姐姐。”
章衡动作一顿,道:“我也比不过么?”
晚词很不屑地笑了一声,他低头咬她的唇瓣,道:“你那好姐姐能让你这样快活?”
晚词使劲掐他的腰,他哈哈笑起来,兀自畅快地颠鸾倒凤,曲尽其趣。
次日章衡告诉刘密,晚词已经知情,约他傍晚去范寓吃饭,又叮嘱道:“她并不知道我去过鲁王府,你莫要说漏嘴。”
刘密笑道:“你难道要瞒她一辈子?”
章衡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他隐约觉得晚词猜到了几分,可是她要装糊涂,他也不敢点破。
两人来到范寓,晚词并未像平日那样出来迎接。走进后院西面的花厅,只听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声,珠帘后显出一道丽影,满头青丝挽叠如云,斜簪着两股紫鸾钗,身上藕荷画衣,销金罗裙,行动处波纹簇簇,风流暗生。
绛月搴起帘子,扶着她走将出来,她笑靥盈盈,娇夺芙蓉,与男装的模样判若两人。
饶是来时做足准备,刘密亲眼见她如此打扮,还是呆住了。他曾经有幸见过一次,在八年前的双泉观后殿,她翠冠珠履,一袭青绉花裙,春妆成美脸,玉捻就精神,一颦一笑历历在目。
晚词注视着他,不加掩饰的眼神蕴着千言万语,口中道:“正林,你们两个瞒得我好苦!”
一声正林,那张易容后的脸与记忆中重叠,刘密怔怔地看着她,压抑已久的情绪齐涌上心头,不觉红了眼眶。
怕章衡多心,他忙低头作揖,笑道:“我该叫你赵小姐,还是嫂夫人?”
章衡道:“还是叫晚词罢,如今记得这个名字的人不多了,等成了亲再叫嫂夫人不迟。”
刘密道:“晚词,你莫怪我让丽泉瞒着你,实在是有些事,提起来怕你伤心。”
晚词忙道:“我明白,我原也不该瞒着你,只是兹事体大,连累丽泉已是情非得已,又怎么能再连累你。”
刘密笑道:“大家同窗一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你还活着,便再好不过了。”
三人坐下共饮一杯,皆是满心欢喜,章衡道:“这下好了,你们有什么话也不必遮遮掩掩,其实我早就想让你们相认,省得我左右为难,劳神费力。”
晚词和刘密都在心里笑他这话虚伪,明明一开始,他也不想他二人相认,眼见遮不住了,便装起大度来。
三人抛开顾忌,便有说不完的话,这顿饭直吃到二更天气。晚词有了几分酒意,刘密告辞离开,章衡也要走。晚词不便送出门,扶着绛月的手,站在池塘边目送他们。
章衡走在回廊上,忽想起一事,让刘密稍等,转身走向她。
刘密透过旁边的海棠漏窗,看见章衡走到晚词面前,从袖中拿出什么东西,月光下熠熠生辉。晚词接过来看了看,又递到他手上。章衡替她簪在鬓边,端详一回,笑着走回来了。
刘密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对晚词仅存的一丝遗憾就在今夜的酒中消融了。
晚词自从与刘密相认,感觉这世间又多了一个亲人。宋允初不日便要回济南,她更是欢喜,这日带着绛月和无病去郊外泛舟。
已是五月末,西山脚下的芙蓉浦莲叶舒展,挤挤挨挨,满眼翠绿。宋允初枕着双臂,仰面躺在兰舟上,用一片莲叶挡着脸,昏昏欲睡。四周蝉鸣阵阵,时而有鱼跃出水面,青蛙跳入水中,扑通扑通。
氤氲的菡萏香气带着一丝清苦,他原本不喜欢这种味道,只因常常在她房中闻见,颇有几分怀恋。
绛月举着一把遮阳的红绸伞,与晚词并肩坐在舟头,道:“公子常念的那首词,又有鸟雀,又有荷叶,可是说这儿么?”
晚词想了想,笑道:“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你说的是这首么?”
绛月点头道:“就是这首,奴记得后面还有一句,什么梦入芙蓉浦来着。”
晚词道:“是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说着想起昔年在留仙湖上遇见章衡的情形,不觉一笑,看见左前方有一枝红莲开得正好,便叫无病撑舟过去。
宋允初听着那公子的声音,真个水面清圆,心中一动,暗道莫不是哪家小姐女扮男装出来玩耍?于是悄悄地扭头看去,隔着亭亭笔直的叶柄,一只素白如雪的手伸将出来,五指纤纤,握住了一枝红莲,轻轻折下,牵出细长的丝。
他不知为何,觉得这一幕极美,急忙坐起身,欲看这红酥手的主人是何模样。
晚词擎着花一抬头,与他看个正着,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僵了片刻,放下花,起身隔舟作揖道:“下官见过王爷。”
第一百五十章
李师父
绛月和无病也跟着行礼,绛月不知晚词的来历,还不觉怎样,无病却是知道的,见了鲁王,如临大敌,浑身汗毛都竖起来。“范宣?”宋允初有些失望,摆了摆手,淡淡道:“你赏花为何不去留仙湖?”晚词道:“留仙湖人太多了,不比这里清净。”宋允初道:“这里位置偏僻,一向少人来,我记得你并非京城人氏,怎么知道的?”晚词心头一跳,忙道:“是同僚告诉下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