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烟的声音从眼前传来,也从心里传来,神女缓缓道:“这本就不是凡心,是你不敢追寻的道。”
道?
道为何物?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不知其名,强名曰道。①
清尘看着眼前的仙子,这是他从翻开《厌书》起便总是在构想描绘的神女,那一个平妖邪之乱,扶向道之仙,得八荒太平的神女。
她定制天条法规,赏善罚恶行于世间,不计名声不计得失,一切只为三界众生,众生平等。
当他想起她时总是会心跳加重,冰冷的血也似乎有了温度。他认定自己是动了凡心,认定自己会被厌恶。
如今抽丝剥茧,将心中执念毫不留情地暴露出来后,他却突然明白了。
“前辈……”清尘眼中迷茫与痛苦逐渐消去,声音颤抖着呼唤了一声,那是他仰望不到,遗忘不去的信仰。
是他想要成为,却不敢成为、无法成为的模样。
他生在这红尘世界里,终究惹了尘埃,道心蒙尘得误。
并非嫉妒,是憎恨自己的怯弱。
如今明了直面,骤觉心中苦痛消散。
他低头看着自己心里的神女,说:“是的,我倾慕你,如溪流仰望高山,如飞鸟追随凤凰,如萤烛之光向往日月之辉。”
清尘抬首,眼神坚定地说:“此非妄心贪求,我何须避讳?”
“看样子,无需担忧那邪物了。”晴烟将自己的神识收回,放下手说,“你道心未损,只是迷了途。”
清尘退两步,欲行大礼。但看着她平淡的面容又犹豫起来,几次欲言又止,多个称呼在嘴边反复斟酌。
“呵。”他蓦地摇头自嘲,简单作揖道,“多谢晴烟仙友相助。”
心中已是淡然,如拨云见日,玉宇澄清。
想明白此番道理之后,他心中豁达,再不觉诸多事物乃需克制,问心无愧,行得正又怕谁人误会议论?
他将屋中那件彩衣取来,展示到晴烟面前,说:“这是我根据书中记载尝试制作的,可有几分当年模样?”
晴烟:“嗯。”抬手稍作改动。
他将六合宝珠中所见的旧天条抄了一本笔记,也呈上来说:“这是我誊写的旧天条,凭着记忆不知道是否有出错的地方。”
晴烟:“好,我看看。”
他手背支着下颚,随意坐在对面,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他若是个狗仙,此刻一定在摇尾巴等夸奖。
晴烟:“……”
要不你还是避讳一下吧?
第34章 瓦鹿寨山贼
晴烟放下手中书册, 他竟连笔迹都模仿得八成像。
“如今万舟登天位,天条修改只是时间问题。”晴烟回归正事,“那执著之物逃去了五年之后, 三界之中凡有妄心者都成他的养分,越加强大。如今天道倾斜,我只得一分玄力,另外两分在群仙与它手中。我们在这五年的时间里要多扶向道之仙,归正天道。”
“是。”清尘点头认同,“只是……我有一惑, 既然神女并未化墟而去, 为何天帝却要由万舟所替?如果你亲自执掌,不是更为便利?”
晴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为何我更知晓你, 你品行更优修为更高, 我却要扶万舟登天位?”
“……”是啊,为何?
他因这心生执念, 却不曾深想,到底为何?
万舟除了执行力,还有什么比他更优的?不,是比他更合适的。
对了, 是更合适。天帝并非是最优者,而是能得群仙认可者, 否则他们就算屈服, 心中诸多不满怨恨, 也不会服从任何的更替。
万舟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的合适。
晴烟点头, 又说:“你既消了执妄,那邪物……若无新的线索, 只好五年之后再见机行事。这五年内,除了寻找玄薇转世,我还会在人间各处寻找向道之人,天界需有接引。”
说到这事,清尘愣了一下,说:“先前有两位自称是财神的人,可是仙友点化?”
“正是,他们已经在天界了?”
想到那两人不肯留在这里的原因,清尘面露几分尴尬之色,说:“他们认为留在天界空有一身法力,并无任何作用,便回人间去继续泽毗苍生了。”
晴烟拨云下视,在人间找到了范、赵二人,两人在一处旱地寻水,听说附近有个什么仙霸占水源,正要去讨公道。
晴烟轻笑一声,又赐了少许法力,点头说:“他们今后要列仙班,也该先担下仙人的职责。”
“若人间点化诸多仙人以正天道法则,天门大开,职守冲突,岂不是容易乱了秩序?”
“凡人做了仙人的事,可以升仙。仙人什么事都不做,又该如何?”
清尘已然明了她的用意。
“还有一事。”晴烟皱眉道,“那日,我前往幽冥界去讨要魂魄为人还阳,见了供奉玄薇的魂灯,元黎山那一魂已经消散没有来生。”
清尘错愕,眉间几许疑惑,“将来若能归位,也是少了一魂再无完整的可能?”
“是。”晴烟点头,“人无完人,神亦可能残缺。那执著之物咒杀玄薇,我不能与玄薇相认,否则便是害他,此事,要交由你主导。”
“好。”清尘应下,眼中闪动光芒,盯了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低下头显露几分羞愧。
【我……我当初竟还以为晴烟仙友爱慕我,怎能有这般想法?幸好我只是心中猜想,没有问她证实,幸好她不知晓,真是叫我无地自容。】
晴烟笑了笑,能开导后辈走出执念,她心中松快,戏弄道:“我知晓的。”
清尘:!!!!
手上端起的茶杯一抖,惊恐地看向晴烟。
晴烟又说:“我知晓的只有这些了,若你有那执著之物的线索,再与我说。”
清尘:“……”
幸好。
清尘再次分出尘钰,与晴烟回到了人间,继续由长夜带路往南去寻玄薇的转世。
而天界的清尘褪下了身上的素白仙衣,换上了那一身搁置许久只做观赏的怀古彩衣,第二天面色从容地去参加朝会了。
白色底料蓝绿领长袍,上有祥云织金五谷团绣纹,腰间红绿交揉织金腰带,点缀五颗白玉,垂白底青缘祥云蔽膝。
及地裙裾盖住了鞋袜,垂下的广袖与裙裾搭在一起,金绿缠绕的细长云帛穿腰过。
原本简单用簪子装饰的披发也一丝不苟地梳起来,戴上一个金碧小冠,以白玉簪固定,垂两缕金线绳。
“……”仙人们看着如此花里胡哨的清尘上尊,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彼此互相交换眼神,试图揣测出他这么做的用意。
群仙知晓他向来冷淡,倒也没有多言,就算多有腹谤也等下朝之后再议论。
然而,破天荒的,清尘竟主动与他们打招呼,行了简单的揖礼,友善轻笑道:“诸位仙友,有礼了。”
“……”今天真是奇怪了,清尘居然还笑着和他们说话?
他广袖一甩又回了自己的位置,站着的时候整理衣襟袖子,总觉得好像故意给他们展示这件衣服一样。
这可是神女亲手改动过的衣物!
天帝一来,朝会便开始。
清尘缓步走到最前面,作揖道:“参见陛下。”
“免礼。”青厌并未把他辞去仙尊一事宣告,这些天群仙议论的都是他心有不服,故意缺席。
清尘没有退到一旁,直接说:“陛下,天界仙者众多,听闻近来接引司事务繁忙失序,我素来是个闲职,便是去听泉山讲法也是难得,想问陛下讨些差事。”
此话一出,群仙更是震惊。
人人都知道他远离琐事静修,接引司不是什么高等职所,是给所有小仙们分配职务的地方,只能管管那些妖仙杂仙。
这样的一个地方,又因为品级过低,谁都能去,仙尊们是不愿去,瞥一眼都嫌低贱。
“你能有解忧之心,我自然成全。”青厌点头,当即颁下法旨,封清尘为接引司天君,执掌一切接引事物。
“多谢陛下。”清尘放下执念后,对万舟也没有了那种痛苦纠结的情绪,只剩下欣赏之态。
执念虽无,却为先前自己的嫉妒感到好笑,分明神女常在多次亲自点拨,这等福泽他竟还嫉妒别人。
“……”偷偷观察他的仙人们觉得有点问题,清尘上尊今天怎么一直在笑啊。
赤竹嗤笑一声,心里嘲讽。
【笑得那荡漾,我就知道无情道是假,必定是接引司里有他心上人吧,才会屈尊去那种地方任职。我倒要看看,什么姿色的仙女,能让清尘都动心。】
窥到仙臣们心声的青厌:……
清尘只是去了执念,修行还是欠缺,所谓无情,欢喜也该淡然。
之后仙人们各自汇报,并无什么大事,甚至一大半的仙人递上来空折子,没有汇报任何的情况,而他们对此也是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何不妥。
以前的天帝就不多管这些,有汇报大家就听听,没汇报也是正常。
“呵。”青厌手按在袖中的玉镯上,金光已经转完了一圈。
第二劫,为蜉蝣万世,朝生,暮死。
离开了灵霄宫的清尘,带着旨意与两名仙童来到了接引司,大步踏入其中,跟随的童子将法旨宣读,引起一片哗然。
“什么?清尘仙尊以后任咱们这的接引天君??那我们岂不是天天都能看见……”说着说着声音变小几分,因为那人正坐在堂上,平静地听他们喧哗议论。
清尘上任之后,要来了所有接引司所掌管的职务仔细翻看,眉头逐渐拧起,全都是一些杂务琐事,伺候仙尊天官们,于修行无任何受益。
天界仙人后代越来越多,需要做的事情就那么点,便有诸多闲散无事的仙人。这些仙人后代并未修行,甚至不知道什么是人间,也无职责……
“上尊,请用茶。”一名绯衣仙娥端来暖茶,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目光灼灼,脸上娇羞。
“多谢。”清尘接过茶盏,继续翻阅职务记载。
那绯衣仙娥没有走开,娇羞欲言又止,视线投向门外的几位同伴,见他们都在为自己鼓气,便不再犹豫,说:“清尘上尊,我……我心悦你!”
“哦?多谢了。”清尘笑着应答,“若无其他事情,便退下吧,勿要误了本身职责。”平静的像是听到人间今日天气寻常。
然而他这一笑,误会可就大了。
谁不知道他清尘仙尊万年冷脸不近人情,被拒绝过的仙子哪个不是伤心落泪没得好脸色,他一来接引司便淡淡笑意,所说的言语好像也不是拒绝的意思?!
他看向门口张望的仙子们,看着她们笑意盈盈又娇羞的脸庞,心中不会再想:她们一定都心悦我,想坏我修行,谈红尘情爱。
有凡心本是寻常,有人选择克制,有人选择放纵,如此而已。心悦也好、厌恶也罢,都与他无关。
“清尘仙尊!我也心悦你!”见绯衣仙子没被拒绝,刚才还鼓气加油的同伴们,此时也走了进来,一个个表露心意。
“好,我都知晓了。”清尘只平淡应下,说,“只是,我只有一颗心,已许真道。你们若心悦我,能为我而向真道修行吗?”
“愿意!愿意的!”
有凡心本是寻常,可以克制,可以放纵,也可以,加以利用。
----人间----
瓦鹿寨的土匪们打探了很久,终于等来一票大的,好几辆装了米粮的车,这一票干下来,今年都能休息了。
然而,带队的头领说是往坪州一带去,那边山水断绝河流枯竭,百姓们只靠下雨存水过活,庄稼也只靠天降水不敢浇水,否则连喝的水都要没了,收成自然就差了。
“原来是赈灾的物资,我也不多为难。”花渠又善心但不多,当土匪这么多年从不空手而归,便取了两袋米粮搬走。
被一名女子阻拦,那女子一身白衣缠剑袖,湖蓝色方领无袖外衣,宽腰带将衣物收拢,裙摆到膝下的位置,踩一双黑色短靴。看起来十分干练,行走山路未有不便。
背上还背着一个医药竹箱,头发尽数挽起,只用木簪简单的固定,十分朴素。
“大王,这是救命的粮食,你既有侠义心肠,可否将这两袋也留下。”那女子说话温柔,上前一步作揖,“此去坪州还有些距离,若每到一处便少两袋,到灾民手中还剩多少?”
“你和土匪讲道理?”花渠将这女子仔细打量了起来,视线落在她作揖的手上,手上戴了一个青灰色的镯子,那镯子质地罕见似是透明,镯子里的纹路像是一团青灰色的烟雾,染就了它的颜色。
花裙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子,原本不喜欢什么首饰珠宝,尤其是镯子这类容易碎的物件。可她一见这镯子就想到了夫人,若隐若现琢磨不透,若即若离如烟似雾。
于是她说:“你把这手镯给我,粮食我就不要了。”
都说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看这女子又似乎是个医者,想必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你若是求财,待我们把物资送到可凑些银两再给你送来,这镯子乃是先人所赠,我不能给你。”
“米粮不给拿,镯子不肯给,你当我们是过路来寻开心的吗?”花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直接强取。然而对方手死死握拳不肯放松,那手镯卡在腕上取不下来。
花蕖便放狠话,道:“你若是不肯给,一会儿剁了你的手再拿。”
话音落地,听到一阵悉索,又听到弟兄们嘀咕的声音:守岗的兄弟让能他跑出来,怎么连个医者都拦不住。
花蕖一回头,便看见青岩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提着药箱从小心翼翼从石路走下来,几次趔趄差点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