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无奈,又似是妥协。
“不哭了林岭,”李婧温和地笑了笑,“我不再离开你,你也不要再这样难过,好不好?”
那朝阳升起,世界被染成冷淡的橘色。
杨林岭在那一吻中似乎是迷失了神色,没有婴儿的啼哭,没有尖细的叫声,没有黑色、没有错误、没有鲜血和疼痛。
这一瞬间,他似乎是恍惚自己被爱着的。
阳光落在他身上了。
第14章
小护士给李婧在一旁处理好了伤口。
李婧本是想让护士先给杨林岭处理,可杨林岭站在旁边看着她的伤口,眼眶红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李婧也了然,她若是不先处理,杨林岭怕是真的会自责许久。
处理伤口时她不想让杨林岭看着,但他本身就病得厉害,情绪波动也很大,如今受了刺激,更是半点离不开她的脚步。
她便任由他跟着,只是在那么一刻当中,李婧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听话,我们林岭不看,一会儿就好了。”
李婧在短短几十秒之内失控,握着刀片的手用力,刀刃划上掌心,甚至深入血肉,酒精沾上伤口,一点一点浸润,疼痛让她愈发清醒。
而她捂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鼻梁、抿着的嘴唇和精致的下颌。
眼神一时暗了暗。
杨林岭眼睫眨了眨,顺从地没有挣脱,李婧手心有一些痒意。
阴暗的想法又尽然消失殆尽。
小护士在一旁坐着,麻利地处理好她的伤口,余光却是在看着他们。
“好了,这段时间不要沾水。”
她看到了李婧眼神的变化,可她不过是一个来实习的小护士,才十六七岁,没有读过大学,初中毕业就进了护院,她也不懂那些情绪是为何。
李婧弯了弯眼,“谢谢,我会注意的。”
“只是……”
她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李婧大约是看了出来,冲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小护士接收到她的意思,也不再说话了。
李婧要了纱布和酒精,“我给他处理就好了,他不爱别人碰他。麻烦你了。”
“你可以吗?”
“可以,”李婧道,“我以前学过做这些,自然是会一些的,处理伤口没问题的。”
护士点了点头,“那好。但注意不要扯着你自己的伤口。”
等护士离开,李婧才松开捂着杨林岭的手,“好了。”
她扬了扬裹着纱布的手,“现在可以让我给你看看了?”
白净的纱布遮掩了那一片鲜红,仿佛是噩梦消褪的信号和印记。
杨林岭乖巧地点了点头。
李婧掀开蓝白色条纹病号服的袖子,看着他的伤。
他情绪不稳,每日安眠药醒了也疲惫得厉害,伤痕不深只是长长一条,像一条血红的小蛇。
不只是这么一条疤痕。
过往陈旧的,掌心被烟头摁出的疤,手腕处的旧伤,因为被幻境折磨得不堪而划下的一刀又一刀,留下的痕迹悠长缓慢,仿若终身都无法消退。
他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这些伤痕看起来便更为可怖。
他瑟缩着想要收回手。
……太丑了。
会吓到她。
李婧握住他的手腕,脸色未变,“躲什么。”
她细致地用酒精消毒,棉签沾去干涸的血渍,露出被划开的血肉。
“有些疼,忍着点,”李婧面色专注,“过一会儿就好了。”
杨林岭看着李婧柔和的脸,她低下眼长长的睫毛和莹白如玉的皮肤,和李婧永远沉静的面容。
想到了她因为他起的失态。
他又想起早已经遗忘过的母亲的模样。
很多人的面孔如旧电影一般闪过,他见过很多人,也遇到过很多人。
最后只有她。
只有她在阳光下落下的一个吻。
他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
沉闷的回忆,锁上门的房间。
可她开了锁。
他有自伤行为,其实本该打镇定剂,可李婧向来不会给他用这些。她知道有多难受。
她便坐在那里抱着她,耐心地拍着背哄他。
她说了不走。
那就是不会走的。
“好了。”
李婧抬眼便撞上他的眼神,哭过的眼睛被洗过一般,露出原本的明亮。
有些懵懂和呆。
李婧轻笑了一声,“怎么这么看我?”
她在问我。
杨林岭费力地张口,发出的只有嘶哑的低音。
他应激性失声了。
他或许永远都没办法再说话。就这样做一个哑巴。
“好了好了,没关系,没事的,说不出来就不说了。”李婧凑近他,让他平静下来,“在我手上写,你想说什么在我手上写,好不好?”
杨林岭试探性地挪了挪指尖。
李婧配合地伸出手。
他凉凉的指尖落到她掌心。
一笔一划,他慢慢写。
不。
要
走。
他看着她。不要走。
李婧被他指尖的冰凉触得掌心发痒。
他写完便想退开,李婧先他一步握住他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摩挲着他的指骨。
李婧忽的出声:“我早上是有事,所以才来晚了。”
杨林岭想抽回手。
他极其慌乱地眨着眼,而李婧低着声,有些循环善诱,“你怎么不问我?怎么不问问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杨林岭在属于她的香气中失神。
……我不想问,我不会问。
我知道你会有许多爱的人,我知道你有许多值得你留下来的人,我也知道你有许多事许多爱许多的见面。
可是那些见面里,那么多面孔当中,我是最微不足道也最和你没有关系的那个人。
我是过往里的逃兵,是记忆力的懦夫。
我只是贪恋,只是祈求。
我求你不要走。
我求你,可不可以晚一点走。
他慌极了,眼睫不停地、不停地眨动,连眼珠都在躲避着她的眼神。
李婧抚上他的脸颊,掌心带着杨林岭一如既往贪恋的过往的温暖。
他紧紧抿着唇,像一个小兽一般蹭了蹭她的掌心,有些讨好地笑了笑。
李婧无奈叹息一声。
“怕我走了吗?”
杨林岭眼眶又红了,看起来愈发可怜,小幅度点头,又阴郁厌弃得紧。
李婧笑了笑,“不走。一直陪你。”
她说,“我早上只是耽搁了,你最近胃不是很好,我忘了调闹钟,结果家里又停电了,我出去买了那一家你还吃得下一点的粥。我每次来你都睡着,所以我总以为,若我没来,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是我的错,”她柔声哄他,“我们林岭原谅我好不好?”
杨林岭摇头,但又说不出话来,只忽然开始找什么东西。
李婧问:“要找什么?嗯?”
杨林岭下床,拿到柜子上的手机,低头认真打字,“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不会生你的气。”
“你是很好的。”
他又郑重打字强调,“你是最好的。”
我最喜欢你。
李婧就看着他。
他现在这副模样,和最开始截然不同,或许又没什么区别,他到底因为什么变成这样,又因为什么而始终这样难过,李婧统统是不知晓的,他总觉得有错,可他又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何至于如此反复折磨自己,不得解脱——或者又说,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人都会犯下无可弥补有的错误,于是就此抱着回忆沉溺一生,终年无法释怀。
长久的,长久的无法遗忘。
一场经久不灭的梦境,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全部。
她愿意做他的医生,只是希望,他从此也可快乐一些。
更高兴一些,对自己更好一些。
他用这样郑重的神情,说着她是最好的这些话,李婧平和地笑了笑,“我知道的。因为我们林岭也是很好的人。”
“是你不要生我的气才对,我下次不会再错过,你也不必在这样等我。”
我不会再错过,你也永远不会再疼痛。
我在年少时淋过最大的一场雨,那场大雨腐蚀了我的灵魂,吞噬了我的皮肉,熔化了我的根骨。
从此我是行尸,是走肉。
可我踩在荆棘上,看着你苍白的脸,我却想再尽一些绵薄之力,再不让你也重淋这场雨。
我死过一次了。
林岭,你不能再死第二次。
第15章
杨林岭出院那一天,是个极好的天气。
天空清澈如洗,没有云,没有冷白的光,而是湛蓝色、微风和清凉。
明亮得可以看见空中细小的尘埃,在氤氲浮动的空气中折射出光亮。
李婧拉着杨林岭办了出院手续,又回到病房收拾好了东西。
本来以为没什么要收拾的。
毕竟他本就一无所有,来时空无一物,走时也应当如此,可没想到却如同满载。
保温桶、药物和洗漱用品,没有吃完的水果,还未枯萎的花和带来的衣服。
像是在搬家。
或者是远行回家。
杨林岭一时恍惚,连李婧走近他都不知道。
李婧问:“发什么呆呢?”
杨林岭沉默地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
他还不会说话,也只愿意和李婧交流,看见外人便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是一只受伤的鹤,一只可怜的雀。
是惊弓之鸟,屡次杯弓蛇影。
李婧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伤心,或许是因为同情,又或许是因为怜悯,她分不清了。
她只知道面前的人看着她的眼神那么依赖又那么乖,那么惊慌却还是由着她离开。
无论做什么都是忍。
忍得让人心疼。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啦,今天出院,又是个好天气,别不高兴了,嗯?”
杨林岭小幅度地勾了勾唇角。
算作是回应。
这些天,李婧真的陪了他好长一段时间,短短半月却好像是一辈子,他每次在清醒的时刻看着李婧逆着光坐在他的病床边时,他都觉得这漫长的一生幸福得没有尽头,却也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
倘若他们的故事真的要有结局,倘若一切的错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被原谅,倘若他没有办法释怀,也始终逃不开。
那么李婧这些日子的陪伴,便已经足够他度过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他们一起走下楼,李婧在路旁拦着出租车,杨林岭看着她被阳光染出金色的发丝,直直发呆愣神。
李婧转头看见他呆呆的模样,不禁有些失笑。
她拉着他的手腕,“上车了。别发呆了。”
杨林岭任由她把他推进车里。
他听着李婧对司机说道:“师傅,去梧桐街七号路。”
司机一踩油门:“好嘞。”
杨林岭瞬间抬起眼,盯着李婧,他扯了扯她的衣袖,抿着唇摇头。
李婧凑近他,“怎么了?”
杨林岭比划着,李婧朝他伸出手,杨林岭停顿了片刻,食指在她的掌心滑动。
……我住的地方不是这里。
“我知道,”李婧弯了弯眼,“你忘了?你之前还来找过我,这是我家的地址。”
李婧说,“现在才想起,我忘记告诉你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不方便,况且你住的地方也没有收拾对不对?所以先去我家。”
“我跟我母亲聊过了,你放心,她也很同意。”
“所以这段时间,你就再和我们住一段时间,好不好?等你好了一切再另说。”
杨林岭还想再说些什么。
李婧停顿了片刻,看着青年清澈依赖的眼神,理了理他额角的发。
她温声道,“林岭,你和我回家吧。”
在那么漫长的几秒钟内,杨林岭在一瞬间忘了他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他想了许多,也许他什么也没想,但心底升起的温度似乎是让他暖了指尖。
李婧的手还是朝他伸着。
他还想说很多话,说太麻烦你了真的不必,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根本不配你这么上心,又说我就快要死了你不要救我,你不要跳下来,你在我的梦里之外。
可他看着李婧含着星芒的眼睛,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他一笔一划郑重写道,“好。”
原谅我这么贪恋。
在我将死之前。
我还想要,有一些关于你的画面。
李婧仿佛没有察觉到他厌世的情绪,只笑了起来,从容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杨林岭没有睁开。
没过多久车就停了下来,李婧率先出去,“谢谢师傅。”
司机操着一口地方话,咧着嘴笑起来,“好嘞好嘞,姑娘你们慢走。”
李婧拉着杨林岭手腕回复司机,“辛苦您了。”
司机摆摆手,随后扬长而去,踩下油门的一瞬间,这位司机咕哝了一句,“现在的小情侣真是黏糊,走在哪里都还要牵个手。”
只是他说什么李婧和杨林岭二人也听不到了。
李婧始终顾着杨林岭,握着他手腕往楼上走去,她轻声道,“你也见过我母亲,见到了也不需要做其他的,到时候不要太过害怕。”
“她也没有时常在家,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我们这里住着,好好养身体,其他的不要过于担心。”
她牵着他,他便不那么害怕。
李婧本以为楼道没什么人,至少没什么她认识的人或者是认识她的人,这才选择走消防通道,而不是坐电梯,却没想到刚走上二楼便遇到了一向关照她和李芙的邻居,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奶奶。
“……蒲奶奶。”
“哎,”老人连忙答应一声,目光又落在李婧握着杨林岭手腕的手上,随即便仔细地打量起了杨林岭,“这位是……?”
杨林岭已经很久时间没有被外人这样瞧过,他后退了一步,觉得自己筑成的小世界似乎是开始一寸一寸崩塌。
转而被世人谴责的目光填满。
所有人都在看他。
在注视着他犯的错。
在用眼睛吸走他周围的空气,以此嘲笑他偷来的人生。
和如此漫长的不属于他的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