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婧在他要抽回手之前下滑了手和他掌心相对,她先安抚了杨林岭一下,“没事的,这是我们的邻居蒲奶奶,平时很照顾我们。别怕林岭。”
然后才看向蒲奶奶,她笑了笑,“是我朋友奶奶,你叫他林岭就好。”
想了想又解释道:“他有些怕生,所以不太爱说话。”
“没事没事,”蒲奶奶眯着眼慈祥地笑了起来,“林岭,林岭,是个好名字啊。”
他们双手交握,是个极为暧昧的姿势,也是只有情侣才会如此。
李婧看着蒲奶奶的眼神便知道她是想错了。
但她没有解释什么,而是笑了笑后朝蒲奶奶作别,“好了奶奶,那我们就先走了,您是不是还要去买东西?那您快去忙吧,我们就不多打扰您了。”
蒲奶奶:“好好,你们忙你们忙,我也先走了。”
二人说着话期间,李婧牵着杨林岭的手从她面前走过。等再上了一层楼看不见老人了,杨林岭僵着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李婧看着他想,也许真的应该为他找一个心理医生。
也许她治不好他。
她不知道他那些经年的过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发现了什么真相。
她只知道他害怕,他恐惧。
只知道他受了很多苦,也不知道如何去释怀去原谅。
李婧垂眼,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
她一笑,“走吧。林岭,你别害怕。”
杨林岭点头。
你在这里,我不怕的。
他们牵着到了门口,李婧拿着钥匙打开门进去,摁开灯光,拿了一双鞋放在杨林岭面前。
拖鞋是浅蓝色的,上面有一只小羊。
“家里买了一些东西,洗漱用品都有的,”李婧不紧不慢地说着,“都是按照我的审美挑的,你要是不习惯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挑一些你喜欢的。”
杨林岭拉了拉她的衣角。
李婧看了他一眼,随后道:“我知道的,你喜欢,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不习惯的。”
李婧:“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她们家只有两个人,所以自然是有空的房间的。
装修风格简约大气。
蓝色居多,晕开来的云朵似的花,沾着浅蓝色的锦缎一般的窗帘,清新又温暖。
李婧带他看他的房间,那一瞬间杨林岭心口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来自于他自身,又好像来自于回忆。
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他也许,也应该有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房间和人气。
但是从什么时候失去的,连他自己都忘的一干二净了。
他记不得。
也不敢记得。
大约是杨林岭愣神太久,李婧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拯救了他失焦的眼神。
“怎么了?”李婧一向是不喜欢他这幅模样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所有的都和他无关,她问,“是不喜欢吗?还是其他什么?”
又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杨林岭拉住她的手,垂着脸在她掌心认真写:喜欢的。谢谢你。
李婧看着他易碎透明的脸,带着病态的苍白和惊人的脆弱,眼睫极长,随着呼吸慢慢动着。
好乖。
李婧终于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靠近了他一步。
他们这时离得极进了。
杨林岭没有躲,只是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更带着点懵懵的听话。
李婧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触上他眼角的泪痣。
屋外明亮,有蝉鸣声还在响。
而他们所有人都说,成长是疼痛带着蜕变,是第八日苟活的蝉,不会得到自由、生机和爱。
她注视着他漂亮的眼睛。
“林岭,”她问,“你究竟在难过什么呢?”
第16章
他在难过什么。
就连杨林岭自己也答不上来。有很多画面闪过,比如好多年前阖家欢乐的一个除夕夜晚,又比如光照进狭小的房间,他迷迷糊糊地看见有酒醉人的重影。
在梦里看不清人的脸,只能听见声音的悲郁浸入骨髓,陌生得仿佛从未见过,却又那么熟悉,熟悉到他可以叫出那些人的名字,熟悉到他知道那个小人犯过哪些不能原谅的错误。
好像越回忆心口便越压着疼,心脉里转而住满了甚嚣尘上的回忆。连面前的李婧都成了虚幻,成了蒙蒙的光。
胸口微微起伏,杨林岭疼。他疼得微微曲起了背,嘴唇褪到毫无血色,像个孩子,将脸贴在李婧的掌心,不自知地蹭了蹭。
眼前却光怪陆离地掠过群飞的大雁。
也许是大雁。他看不清。
落在阳光撒下的那个方向,又覆盖成了一片刺目的白。
他现在拥有一副不健康的、病态的身体,慌乱的思想和在悬崖处的精神。
在快要不能呼吸时,他的面前是温雅的郁金香。
他不能看到外界,他只看得到压抑沉闷的晚上,他腐烂在湿润的空气中,一个人变成骸骨。
隐隐有人给他喂东西,像是在濒死之前看到的幻象。他机械地吞咽着。
眼里不自主地蓄满了生理性泪水,却落不下来。他哭不出自己的悲悯。
朦胧间听到安慰的声音,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背,熟练地哄着,“好了好了,吃了药就不难受了,吃了药马上就不疼了。”
嘴里又被塞了一颗糖。
是甜的。
混杂着苦味,生涩而甜。
他疼得好委屈,疼得那么漂亮那么干净的眼睛没有一丝清醒,李婧捧着他的脸,一声一声叫着他,“林岭,林岭。”
“是哪里疼?嗯?告诉我好不好?”然后又问,“吃了药有没有好一点?还是难受吗?”
杨林岭拨开眼前黑色的群雁,在一阵窒息中找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像是一下子从水中回到岸上。
或者是又忽然活了过来。
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滴到李婧手上。
恢复了焦点的眼睛看着半跪在他面前的李婧。
她神色认真而专注,看着他时,仿佛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他是被她记在心上的。有曾经那么一瞬间。
他一下子拥住李婧。
用了全身的力气,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眼泪润着她脖颈的皮肤。
他还是压抑着的,压抑着这些日子的痛苦,撕心裂肺的疼从他的心脏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可他还是在克制,在隐忍,好像他哭出来就成了一种多么大的罪恶。
李婧任由杨林岭揽着,看着他忍着就是心疼。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没事的林岭,没事的,难过就哭出来吧好不好?别忍着了,嗯?”
“我在这里呢,我在。”
杨林岭在她温柔耐心的轻哄中终于哭出了声。
他呜咽哭着。
李婧揉了揉他柔软的黑发,“是不是又想到难过的事了?”
“没关系,难过的事我们过一阵子就忘了好不好?”
“别再回想,也别再这么悲伤。”
李婧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听见了杨林岭的声音。
那是很轻很小的一声。
李婧顺着他背的手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杨林岭带着哭腔说,“你喜欢我吧。”
“……你喜欢我吧。”杨林岭崩溃出声,“你喜欢我一次好不好?……就喜欢我这么一小会儿好不好?”
李婧诧异于他的忽然出声,更诧异于他说话的内容:“林岭……”
“我以前,我很早之前我遇见你。”他有些语无伦次,在慌乱中说道,“我见过你很多面。你不记得我。我记得你。”
“我一直记得你。”
“在最后我没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没有问我,你忘记了我没关系,后来我见你你,我们擦肩而过你没认出我没关系,再后来我们成为朋友你喜欢姜煜也没有关系。但现在你看看我好不好,这么久了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李婧没有接话,杨林岭说完后又慌张地否认自己说过的话。他松开怀抱。
“不,不要。”
他往后退。
“我早就该死了,我早就该死了。”他流着泪,好小声道,“……我不配你喜欢的。”
杨林岭确实病得太厉害了。
他情绪反复无常,经常懵懂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大多数时候这才是他的真实想法和想说的。
大约是件很重要的事,又或许是因为忍得太久,爆发起来也就越沉重。
可喜欢她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李婧不知道。
可她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狼狈又可怜。
说的话沉重到卑微,又隐忍到了极点。
他很久没说过话了,声音里带着一股沙哑和艰涩,被眼泪冲洗过得瞳孔越发的清亮和茫然,胆怯的说话给自己听,“……可我爱你。”
“我父亲不爱我,母亲因我而死,我背负着一条即将出生生命覆灭的罪孽。没有谁是爱我的。”
“你不要爱我。”他喃喃重复,“你也不要爱我。”
下一秒眼泪更汹涌,闭上眼近乎至绝望,“我毕生应当赎罪……”
李婧怔然。
她看着杨林岭好似才触碰到一点真实。窗外的阳光愈烈。一切的苦难和悲痛似乎都发生在这样的夏天,沉进河水的绝望的人,死在夏日的病弱的身体,在最好的天气被碾过的血肉,他们一刀又一刀划在手上的伤,一生不能忘记的残忍景象成了他们回忆的全部。
李婧没有说任何话。
她用那只沾了他泪水的手和他十指交扣,凑向他往后抽走的身体,对上他的眼睛。
吻去挂在他脸上的泪。
细密地落在他的眼角、鼻尖、笑起来会露出的酒窝。
最后她注视了他一眼。
吻了吻他的唇角。
杨林岭眼睫颤了颤,抬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李婧。
李婧怜惜地擦去他的泪水。
又稳稳落在他的唇上。
“林岭,”她眼里盛满心疼,指尖仔仔细细描摹他的轮廓,而后叹息一声,像是妥协,又像是顺从,“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你那么乖,又那么听话。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你看向我的每个眼神都是依赖,小心翼翼的又带着病态。我从来是个病入膏肓的废人,我学不会爱也只学得会偏执,可每当你抬着苍白的脸看着我,我都想要给你我可以给你的全部东西。
她说,“没有人会不喜欢你。”谁都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心疼得想就这样让你呆在我身边,又担心你害怕于是离开。
想让你告诉我你的过往,可你那么恐惧又那么疼痛我便舍不得你追溯旧年时光。
想把你照顾得更好一些,想让你好得更快一些。
李婧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
但她想给他力所能及的陪伴。
杨林岭小小声问:“……也包括你吗?”
李婧弯眼笑:“也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