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翊白没答,反而问道:“真想知道?”
明澈懒散地趴在栏杆上,支着下巴仰望徐大律师,一双眼睛灵动忽闪,“说说看呗。”
徐翊白掸了掸烟灰,语气很轻,“费力不讨好的案子。别接。”
“凭什么?”明澈没料到徐翊白给出这么个答案,立刻被踩了尾巴似的站直,义愤填膺地脱口而出,“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徐翊白打断她,“我都知道。”
这案子不简单。
郭思雨案曾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人人同情这妙龄女子无辜受害,客死他乡,亦愤怒于凶手的血腥残忍、暴戾妄为。案发两日之后,郭秀梅即前往德国,且以跨国官司昂贵、家中无力支付为由,在众筹平台发起募捐。群众热烈的同情心直冲峰值,众筹金额转瞬筹满。郭思雨尚没出头七,郭秀梅又连哭带喊地公布了支付宝、微信和银行账号,含泪感谢好心人的帮助,说一定要在异国为女儿讨回公道。
俨然一位命途多舛却又坚强不屈的英雄母亲。
英雄母亲说,郭思雨孝顺懂事,平时省吃俭用,每月领了薪水都给她打钱。
英雄母亲说,郭思雨根本就是任小菁的替死鬼,任小菁与邹哲分手,被邹哲记恨,该死的人是任小菁才对。
郭思雨案三年来上了一百多次微博热搜,热度居高不下。郭秀梅始终开放着捐款通道,从去年开始又日日在抖音口沫横飞地带货。直播间里,郭秀梅有时也会哭一哭郭思雨,表情丰富,声泪俱下,怒斥任小菁不配为人。
“杀人凶手冲过来的时候,任小菁为了快点逃跑,把小雨往杀人凶手身上推,然后自己跑了!”
“任小菁行为不检点,下贱!有过好多男朋友,小雨陪她打过两次胎!”
“她家那个地方的人都迷信!她脖子上挂的那个吊坠,是一口井的形状,我找师傅问过,说是用来换命的。是她换走我女儿的命,没准她和凶手是一伙的!”
“我现在已经不恨邹哲了,真的。但我一定要让任小菁付出代价,是她害死我女儿!她还污蔑我女儿,说我女儿是同性恋!”
邹哲在庭上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任小菁和郭思雨虽然身材相似,发型相同,甚至衣服都是同一款式,但杀人这种事情,哪有轻易杀错的道理。任小菁与邹哲分手后,正式和闺蜜郭思雨谈起恋爱,邹哲得知,又惊又怒,冲动之下千里追袭,对情敌痛下杀手。
案卷记录分明,但半个地球的距离与语言隔阂掩埋了信息差。郭秀梅是网络大V,粉丝无数,她的话就是事实,就是真理。郭秀梅曾以任小菁侵犯其女郭思雨的生命健康权为由,向任小菁提起民事诉讼,法院认为证据不足,裁定不予受理。网络上因此掀起腥风血雨般的万人审判,正义成了最廉价的美好品质,可以通过辱骂法院与任小菁轻易获得。
没人在意法庭上指认邹哲的证人任小菁,被郭秀梅打成了过街老鼠。
烟已燃尽。徐翊白揿了烟头,举重若轻,“我如果是辩方律师,根本不用费心辩护,控制舆论就行。”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明澈知道这是事实。道理明澈都懂,那股气却仍淤积在胸口,梗住心脉,挥散不去。
“舆论操纵司法,果然是讼棍。”
徐翊白并不以此指责为耻,“这案子本身不复杂。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会自转公,一审又为什么会判无罪?”
这活直击要害。检察院起诉后,郭秀梅曾在微博大肆宣称,自诉案件转公诉案件条件苛刻,任小菁家里有背景,这是想用公权力捂她的嘴。可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任小菁起诉的同时举报郭秀梅非法募捐,涉案金额有八位数之多。公安头铁,一审年轻气盛的检察官更头铁,因非法募捐界限模糊,且郭秀梅背后涉及利益过于庞大,检察官就先起诉诽谤罪,一杆子捅到了法院。至于一审为何判郭秀梅无罪,道理很简单:民意所向。
舆论左右司法,郭秀梅案不是第一起,也不会是最后一起。一审法院如此判决,必然是审时度势、认真衡量之后的结果。任小菁微博炸号,无法发布三年前的案卷材料,郭秀梅成了唯一可以说话的人,更是每天肆无忌惮地大放厥词。
人们愿意相信英雄母亲,公职人员就有义务维护大家的幻想。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人们往往需要信仰。
明澈知道徐翊白所指,故意避重就轻回答,“那是因为一审检察官逻辑不清,拿到的证据不够。二审到我手里,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徐翊白冷笑,“社会影响力这么大的案子,你觉得有多大的概率,二审会推翻一审裁判?”
答案可能趋近于零。而之所以是趋近于零,不是等于零——倘若二审法官同样头铁,改判也说不定。
夜空开阔,星辉晴朗。沪上春日多雨,少见这般天气。可少见就是少见,少见不是没有。明澈遥遥望着湖面的细碎闪光,答非所问,“我小时候在书上看过两句话。第一句是:群众都是愚蠢的。第二句是:人们总是很容易原谅别人的错误,却很难原谅别人的正确。”
徐翊白倚栏而坐,背靠夜幕,以极淡的目光打量明澈,“你这个人,不择手段又一身反骨,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身为检察官,司法程序和司法原则你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你呢?”明澈反问,“你把这些放在眼里吗?”
一个被问是否作过伪证选择低头喝酒的刑辩律师,隐藏的反骨应该也没和顺到哪去。
徐翊白收回视线,看阿姨将饭菜端上了桌,“你不适合在体制内,来我律所吧。”
“我要是出了体制,两年内不能辩护。”
“没事,我养你两年。”
男人说养你这种话,全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一样。明澈没蠢到把这话当真,甚至懒得接这话茬。徐翊白招呼明澈吃饭,明澈拖沓着脚步坐到桌边,动了几筷就说饱了,又拐弯抹角打探徐翊白的思路。
检察官接案子是电脑随机分配,至于大案或社会影响重大的案件,检察长和副检察长都会介入,换检察官也是常有的事。明澈知道这案子只有弊没有利,真要想推也能推了。
但明澈没想推。
人都是复杂多面的,可有些人的有些面很容易看穿。徐翊白没再多费口舌试图说服明澈,转而问她的思路。明澈说一段,徐翊白驳一段,数个回合下来,明澈收获良多,一直在桌边坐到菜都冷了,明澈也不觉困。等晚上躺进被窝,明澈甚至以一种占了便宜的心态愉悦地想,可能这才是一夜情的正确打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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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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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凌晨三四点,明澈莫名惊醒,想起来一件事情:明早穿昨天穿过的衣服上班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就算工作时间换上制服,八卦挖掘机们也会无孔不入地通过细枝末节发现她夜不归宿。
昨晚和徐翊白讨论案情后,明澈上楼倒头就睡,奈何天生脑神经不行,对一身衣服的担忧就能在潜意识里把她唤醒过来。窗外雾蒙蒙的,可能早上要下雨,夜空中铺陈薄薄一层暗淡红光,瑰丽深远。
明澈设了个闹钟,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睡着之前还盘算着要想收拾收拾,换换衣服,出发时间就得早点,看来还得打车。
星斗渐落。红光随夜色褪去,闹钟声响,明澈下楼,惊讶地发现阿姨竟然正在准备早餐。
阿姨是个五十多岁的上海女人,短发,笑容和善,手脚麻利,见到明澈道了声早,说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就多准备了几样:粢饭、小馄饨、炒三丝,还有芝士牛肉三明治配上煎圣女果和口蘑。一桌中西合璧,碗碟错落摆放,热热闹闹。
明澈受宠若惊,连说吃不了这么多,又问阿姨怎么来这么早。
阿姨从锅里盛了一碗小馄饨,汤中撒了点点淡绿葱花,色泽清新,清香扑鼻,“徐律师说您今早走得早,让我给您准备吃的。”
“那司机……”明澈朝落地窗外望了一眼。细雨丝丝缕缕,蓊郁树木挡住车道。
阿姨笑答,“已经到啦。”
郭秀梅案提上日程,明澈不日即见到两位案件当事人。
先见的是任小菁。
小脸白净,小嘴秀气,长发及腰,穿着清淡素雅,即使早已是进入社会的年龄,也仍带着校园初恋般的柔弱模样。任小菁双手绞紧,局促得不敢抬头,明澈刚问两句,任小菁就开始讲话带颤,再问两句,越讲越颤,委屈得不行似的,泫然欲泣。
明澈最烦当事人拖沓磨蹭,手里材料往桌上一磕,不冷不热地申令道:“好好说话。”
任小菁一呆,立刻不敢颤了。
明澈自成为检察官,时常与女被害人打交道。不少女被害人唯唯诺诺,声如蚊蝇,见了穿制服的就不敢抬头,仿佛大点声说话就能吓着她们。每次询问的例行程序都是先行安抚、再表同情,最后等女被害人不再对环境产生应激反应,才能进入正题。
这程序走一趟,黄花菜都凉了。
按道理上说,被害人是弱势一方,确实应该予以耐心帮助。但明澈工作节奏快,最受不了因为无意义的事耽误时间,因为明明找个收智商税的心理咨询师就能获得温情安慰与暖心鼓励,那凭什么还要将公安检察院当成情绪垃圾桶?早些年明澈曾因为脾气急接了不少投诉信,近年才勉强好些——勉强好些的意思是可以假装忍耐与共情,倒也不是脾气真的变好,所以也常有粉饰不严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暴露天性。
明澈坐在任小菁对面,估摸自己已经被对方脑补成青面獠牙的活阎王。活阎王闭上眼睛吸了口气,用尽最后的温柔按按太阳穴,“哭要是有用,谁还上法庭?”
这边被害一方畏首畏尾,那厢被告一方理直气壮。
郭秀梅脸色蜡黄,嘴唇却涂得血红,一口黄牙里出外进,笑得活像要将明澈生吞活剥,“法官都说了我没有罪,你一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敢跟我指手画脚?是任小菁害死我女儿,她还反咬一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都去看看民意吧!”
明澈冷淡地略微抬眼,“在网上买水军、造舆论,教唆粉丝网暴、人肉他人。还有其他桩桩件件,检察院分案起诉,不会漏过一条,早晚都能论个明白。至于我,”明澈将手中材料拍到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身体前倾,一瞬不瞬盯住郭秀梅,“我是检察官,不是黄毛丫头。我在履行我的工作职责,作为公民,您有义务配合——阿姨。”
郭秀梅一审律师辞职,二审得换律师,目前还不知道她的辩护律师是何方神圣。律师不在,郭秀梅有些话不肯多说,时而哭诉自己丧女,时而叫嚣天理不存,整个讯问过程举步维艰,明澈几乎是看她表演了一个下午。
心累。
郭秀梅手里握着水军,这事早在网上炒得天翻地覆。任小菁本就懦弱,从前鼓起勇气发声,微博账号还因被人举报而炸号,这次即使被多方鼓励支撑走到如今这步,任小菁自己也几乎使不出力帮不上忙,只能任蛮横泼辣的郭秀梅搓圆捏扁。
明澈心里吐槽,有多少被害人那真就是长了副被害人的样子,丁点也拿不出与对方玉石俱焚的魄力和勇气。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一分院门口最近也比往常热闹。便衣记者揣着摄像机蹲人,网不红自媒体干脆搞起直播,大马路上粗着嗓门肆意分析郭秀梅案案情,后来因为离检察院太近被法警赶了几次。
也不知是何缘故走漏风声,明澈的个人信息也在网上被人扒了出来,证件照满天飞,大学时期的优秀学生记录也都列在上面。评论里骂骂咧咧说就是这女的,非要坚持起诉一位可怜而伟大的母亲,检察官是个什么官,不讲王法吗?
隔天明澈上班就被人堵了路。
刚拐过路口,好几个手机镜头对着明澈录像,追问她为什么要坚持起诉郭秀梅。网上散布的那张证件照还挺好看,明澈自认长得不丢人,干脆既不遮脸也不躲避,仍照常向一分院大步流星。
“司法可以被舆论监督,但不能被舆论干预。检察院既然作出起诉决定,一审之后又作出抗诉决定,自然有检察院的道理。”
一个身穿潮牌卫衣的胖子大声煽动,声如洪钟,“我们给郭思雨妈妈捐款是自愿的,捐多少我们都乐意,这么伟大的妈妈,难道不该捐款吗?连她在网上带货、用女儿名字开网店都有人骂,检察院怎么不去管那些骂人的人,非要揪着郭思雨妈妈不放?
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周围响起稀稀落落的应喝。明澈心中烦躁,终于知道从前不该吐槽帅哥脑子勾芡,因为有的人不但长得丑,脑子里的芡还比花瓶帅哥更厚。
明澈停住脚步,毫不掩饰地尖刻奚落道:“所以以您的判断能力,不适合从事司法工作。”
这话相对于明澈真正想说的话而言,已经十分客气且礼貌了。要是真敞开了说,明澈会让他这脑子别出来丢人现眼。有那么几秒钟明澈想过改口,太客气的话不容易被智商洼地心领神会。可还没等明澈真正付诸行动,将刚才那话改得更难听些,忽然有个鸡蛋飞跃明澈的肩膀,不偏不倚砸在她额角上。
生鸡蛋壳撞击力凶猛。明澈眼前一黑,几乎听见“咔嚓”的碎裂声音,带着腥臭的蛋液流了满脸,睫毛沉重糊住,眼皮抬不起来。
明澈甚至没看清扔鸡蛋的人是谁。数个镜头仍齐刷刷对着她,青天白日,还有人拍照开闪光灯。
这些人在网上指点江山,伸张正义。
却对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暴行噤若寒蝉,不肯发表只言片语。
“明澈!”远处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随即数道凌乱脚步由远及近,匆匆奔来。明澈捂着额头,被砸得脑子发懵,一时没辨出那声音是谁。
“啊!警察!”胖子惊慌叫嚷,周围的人也稀稀拉拉地惊呼,“快走快走!”
离一分院门口不过二三十米,明澈以为是法警过来赶人,抹了把脸一睁眼才发现,还真是警察。
燕昂。
人群作鸟兽散。跟在燕昂身后的几位法警没再纵容,快步追上拦截。唯恐天下不乱的直播爱好者们直到现在才知道怕,结结巴巴硬起头皮与法警理论。
燕昂一早来一分院办事,未曾想会目睹这场闹剧。两人一同进了一分院,明澈洗干净脸,换了制服,在休息室与燕昂相对而坐。
“你可真行,”燕昂与明澈初见便个性相投,这些年来一直关系不错,讲话也就没太客气,“那么多镜头对着你,也不知道收敛。你用不用拿个喇叭,免得站在后排的人录不清楚?”
明澈拿毛巾包了个冰袋敷额头。额头肿起一块,一碰就疼。
“实话都不能说了?我还想让他们去看脑科呢。”
“得了吧。”燕昂轻蔑道:“扔你鸡蛋那人还带了俩西红柿。我今天要是没在,你把你捡着的东西带回家就能炒盘菜。”
明澈作势要把冰袋扔他脸上,“警察叔叔,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寻衅滋事得五日以上十日以下。这鸡蛋都臭了,够得上情节严重吧,那就得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