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幸好。
离垢秘境很热闹,这里繁衍了无数妖兽,每天都有打不完的架。
除了我待的地方。
这里总是一片寂静,黑色的墓碑无声矗立,上面镌刻的文字随着岁月流逝,已经不如当初清晰。
我抬起衣袖想擦一擦,手却径直穿透石面。
我忘了,我早就死了。
一道残留下来的神识而已,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或者说,我的宿命就是等待。
“今天她会来吗?”
我在水底发了很久的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上了岸。
许久未曾出来,没想到草已经这么深了。
风一吹,浅绿色的波涛翻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站在绿色的大海里,等了很久。
渐渐地,风停了,天黑了。
漫天繁星,满耳虫鸣。
“看来今天她也不会来了。”
………
一只小老虎闯了进来。
它趴在潭边饮水时,我正在水底注视着它。
它看起来状态并不好,受了伤,恹恹的,就连低头喝水也很吃力。
按照经验来看,它活不了多久了。
果然,满月升起的时候,它倒在了柔软丰沛的草地里,整个身子几乎都被绿色掩埋,只露出一点白色的绒毛。
远远看去,像是未化的雪。
我一步步的走过去,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它。
它艰难的睁开眼看我,没什么力气的龇了个牙,妄图通过这种方式赶走我。
冷霜一般的月光照进它眸底,折射出细碎的水光。
我微微弯腰,在那清亮的水光中,看到了正在靠近的我。
它有些害怕的颤了颤瞳仁,于是,里面的我也跟着晃了一晃。
如同有人在池面扔了一粒小石子儿,企图打碎我的倒影。
我救了它。
或许是因为寂寞,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很喜欢它。
它也很喜欢我。
这点,从它总是试图来蹭我就能看得出来。
纵然我的手总是虚无地穿过它的身体,它也乐此不疲,丝毫不介意。
漫长的等待好像不那么难熬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夏天到了。
太阳落山时,它在水潭里捉了鱼,兴高采烈的衔到我面前。
我坐在大石头上,凝视着它琉璃一样晶莹剔透的眸子,那里盛了满满当当的欢喜。
这样的眼神,我曾见过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穿蓝衫子的女孩身上。
夏日闷热,她总闹着去天河玩水,偶尔偷偷潜到水底,再突然钻出来将我拉入水中。
水花四溅,我狼狈不堪,她笑的很大声。
我怒视她,她笑够了,又讨好的过来为我擦拭脸上水珠。
“别生气嘛,我抓鱼给你赔罪好不好?”
金乌离去,水面倒映了漫天晚霞。
她乌发松散,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
滴答——
水珠落在水面上,晕开朦胧霞光。
小老虎见我久久没有反应,耐不住性子叫唤了一声,然后用力抖了抖身上湿漉漉的毛。
破碎的水珠四处飞溅。
我从回忆中醒来,看见黄昏时绮丽的霞光染上它雪白的毛发,它的双眸仍然晶莹透亮。
我一时恍惚,不知道眼前是哪一个夏日。
阿软,我又想起你。
……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等待迎来了曙光。
我看到了他。
我费尽心机保住的来世。
他这一世叫暮折,是半魔之身,命不久矣。
我站在他面前,好像照镜子似的,心情很奇妙。
但他好像对我充满了敌意。
明明我与他本是一体。
不过我不介意。
反正我等的人从来不是他。
他坐在当初我立下的墓碑前,不耐烦的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去?”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抬头透过明镜般的水面望向更远的地方,嘴角缓缓扬起。
“她来了。”
我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命运齿轮重新转动,将她带到了我的面前。
阿软,你或许不知道,为了这一刻,我已等待千年。
我从未如此感激,感激命运给了我再次凝望你的机会。
哪怕只能安静的看着你,我也再无遗憾。
陌离番外·石桥禅·下
她走进来了,眉眼一如往昔,好似蕴藏了整个夏日的阳光,明媚又灿烂。
我躲在暗处窥探着她,一时竟不敢上前。
事隔经年,我已不是最好的我,她却成为了更好的她。
我如此胆怯,如此惶恐,又如此高兴。
阿软她终于变成活生生的人了。
她不再是那一堆散落的、没有形状的碎片,会走路,会说话,会笑。
她笑得真好看。
纵然那笑并不是因我而起。
暮折在逐字逐句的为她翻译墓碑上的神族文字,她看着他,满脸仰慕,笑颜如花。
看来这一世,他们两个也有在好好的相爱。
进来时,她曾看着黑色的石碑,感慨道:“这可真像一块墓碑。”
是啊,这里埋葬的,是陌离与阿软的过去。
我既是死者,又是守墓者。
如今,这个死在过去的我,正看着活在当下的“我”弯腰给阿软吹眼睛。
“还难受吗?”
暮折的语气是刻意做出来的不耐烦,似乎这样就能掩盖因为靠近她,而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她红了脸,视线也跟着飘忽,“不,不难受了。”
平心而论,那一刻,我嫉妒了。
他虽然是我的转世,可我还是自私的觉得——
这个世上能触碰阿软的人,只有我。
然而,再不甘,再嫉妒,又有什么用呢?
我早就没了资格与他争。
阿软如今有很好的生活,万万不能因为我这个所谓的过去,而停下前行的脚步往回走。
……
暮折按照我当年的计划进了山洞,我得以与阿软单独度过一小段碎片般的时间。
我在心里祈祷着,希望暮折的动作能慢点,再慢一点。
这一刻,我觉得好像自己一个小偷。
卑劣地偷走了属于他和阿软的时间。
可我不贪心,我只想多看她一眼。
“前辈,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然后,我听见阿软这样问我。
她好像有点不高兴了,眉头微微皱着,黑白分明的眼瞪得大大的。
我的阿软,还是和当年一样啊。
我存了逗她的心思,故意问她:“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她沉默下去,以我对她的了解来看,她应该是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揍我一顿。
或许是碍于我们的实力差距,她不得不放下这个心思,笑得很勉强,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问我:
“前辈,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那一瞬间,我几乎忍不住,疯了般想要告诉她:
我很想你。
已经想了你足足一千年。
一千年啊,你不在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一千年。
可这些说出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大抵只会觉得我是个疯子罢。
我颓然垂首,缓缓说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而已。”
尽管我已经刻意控制自己的语气,她却还是被我吓了一跳,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悲伤。
我只好半真半假的解释道:
“我真身早已陨灭,神识被困在这里千年,你是我唯二见到的人了,一时失态,抱歉。”
她看起来松了很大一口气的样子,然后笨拙的开始安慰我,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我听不太懂的话。
不过没关系,只要是她说的话,我都会好好听的。
我躲在朦胧光晕后牵着嘴角笑,又想起她看不见,忙改为点头,口中却故意装出勉强的语气:
“嗯……听起来还不错。”
——在口是心非这一点上,我与暮折不愧是同出一脉。
或许是觉得我独自在这里看起来很可怜,她问我:“前辈,你想出去吗?”
她环视着四周,很是不解,“这里又黑又冷,你为什么一定要守在这呀?”
“总是有个必须守在这里的理由的。”
你就是那个理由啊。
我不想再吓到她,尽量放轻自己的语气,好让接下来的话显得不那么沉重。
“我出不去了,很快我就会消散。”
“那……前辈可否告知一下姓名?”她犹豫了下,“以后逢年过节,我会为前辈多多上贡的。”
瞧,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她想要知道我的名字,还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想起我。
从此以后,我不再只是一个“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只要我告诉她,只要我告诉她。
可我不能。
我用尽全部的力气拒绝这份诱惑,“这倒是不必了。”
我叫陌离。
同时,我在心里无声的,一遍遍的喊着。
我叫陌离。
石碑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暮折出来了。
我偷来的时间,用完了。
他看起来很生气,想杀了我的那种生气,“陌离究竟想做什么?”
陌离想和阿软在一起。
我在心里默默回答他。
也是,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看到了我留在石碑里的东西,肯定察觉出来哪里不对了。
可是,神族的肮脏龌龊总不能只让我一个人记得吧?
那我多可怜。
他是我的转世,他也应该知晓的。
暮折拿到了我存放地图的盒子,地图上标注了藏斩生剑的地方。
他并不信任我,更不打算接受我给他安排的命运。
那怎么行呢?
于是,我稍微打了个哑谜,逼迫他不得不去寻找斩生剑。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心,去了哪里吗?”
……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他们拿着盒子走了。
嗯,阿软还让我一路走好。
算是意外之喜了。
我的宿命已经完成,也的确该走了。
只是……
我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眼眶无端酸涩。
还是有点遗憾吧。
一直到最后,我甚至不能堂堂正正的叫一次她的名字。
我决定补偿一下自己。
于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我轻轻开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再见了,我的阿软。”
远方钟声响起,无形的火灼烧着我的身体,我微笑着闭上眼。
也许有一天,那只白色的小老虎会发现,那个总是望着远方出神的人不见了。
它应该会难过一段时间吧。
不过不要紧,它的余生还很长,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会难过太久的。
火焰熄灭,一缕青烟绕着石碑盘旋几圈,最后缓缓消散。
水底安静依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
“我愿化身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