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慈是个从头到脚都很温柔的人,生得柔和、性子也柔和,讲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皙仪都觉得她是怕惊动了自己。
“听父亲说,小韩姑娘年底就要及笄了?”魏慈眉眼温和地问她。
皙仪点头,魏慈又问:“那及笄礼时的正宾、赞者,小韩姑娘可有什么想法吗?”
她垂下眼,淡笑着对魏慈道:“我生辰在除夕。”
言下之意,人人都要过年,谁能抽得出空来一个孤女的及笄礼呢?
魏慈愕然怔住。
时间漏过傍晚,魏慈一个下午都在练字——让皙仪教她,多半是晏老这张嘴没憋住,又去外面瞎吹,说她的字青出于蓝,好到上京罕见。
皙仪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魏慈是个很安静的人,但看得出来,她愿意去学,对诸多古籍也颇有兴趣,只不过……
“父亲母亲不大愿意让我花太多心思在这些上面,他们更想让我学算账管家,但我天赋不足,每次学得都很累。”
皙仪想起她为了买宅子,日夜拨算盘的痛苦回忆,难得露出真实神色,连连点头,“算账管家,的确不是那么好学的……”
魏慈睁大眼睛,有种天真的娇憨。
“皙仪姑娘天赋这样高,也会因为算账头痛吗?”
皙仪很想说她那点天赋也就够用来念念书写写字,另加谋算谋算人心。要说拨算盘,真是为难她了。
魏慈好像一下子松了口气,找到知音一样,握着她的手,吐了好久的苦水。
到这时候,皙仪才反应过来,这也就是个比她大不了四五岁的小姑娘。高门贵女抑或是平凡孤女,各自有各自的烦扰。
她待女孩向来更宽容,因而挂上三分诚心笑意。
到傍晚,魏慈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口,恋恋不舍地向她挥挥手,“皙仪,过几日我再让人来请你。”
皙仪坐上马车离开,与一匹骏马擦肩而过。
魏皎下马,看见站在门口的魏慈,疑惑问了声:“阿慈?傻站着干嘛呢?”
魏慈红了耳尖转身,“阿兄,那是韩玄英的女学生,皙仪姑娘。”
魏皎反应了一会儿,才挂上揶揄的笑容,“啊,阿慈是要做她师娘的,我记得。”
兄长拿她的姻缘调侃她,然而魏慈神色却半分都未变,方才因为送别皙仪而半红的耳尖,眼下也已经彻底褪去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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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魏慈都让人来接皙仪去魏府。皙仪没有拒绝,因而她与韩寂见面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少,两人同住一屋檐下,但几乎只有在夜里她从魏府回来时,才会打个照面。
皙仪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魏慈,能不能接受魏慈做韩寂的妻子。但是转念一想,这本就不是她能不能接受的事情。
她和韩寂都一样,听从晏缘之的建议,做出最好的选择,就够了。至于他们两人本身的意愿,还是没有过个好日子、搏个好前程重要。
相处久了,她越发觉得魏慈就是个很单纯的人,从出生到二十岁,除去战乱流离那几年,她几乎都没有经历过什么波折。抬头看,就是魏府的一方天地,所有琐碎小事都有人为她打点好。
相较之下,皙仪的这十四年多,就显得有些过分险恶了。
魏慈有时练字累了,会搁下笔,静静地看着她,问:“皙仪,你为什么学识这样好?”
皙仪听到的时候,已经不会觉得惊讶。
她被韩寂带到晏缘之面前的时候,晏缘之也是这么说的。
她小时候没什么概念,横溪小镇上的读书人就那么几个,她能接触到的,更是只有一个韩寂。因而她只觉得自己还差韩寂很远,到了上京才知道,原来她也成了旁人的可望不可即。
她朝魏慈淡笑,“大概是师父教得好。”
确实教得好,僻远的横溪小镇,能教出一个识字的人就不错了,但韩寂几乎倾囊相授,这一声“老师”,他是担得起的。
魏慈听完,略一沉吟,又好奇问:“那你们从前怎么念书啊?”
她也许并无恶意,但皙仪实在不是擅长剖白的人。她一笑揭过,“私塾老先生有帮忙。”
魏慈便不再多说。
她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安静的人,因而皙仪能和她一直相处下去。
但是她也清清楚楚,她与魏慈永远做不成朋友。
单纯的好姑娘,在高门之内、山巅之上站了太久,是低不下头、弯不下腰的,苍生疾苦,耳闻目见与亲身体验,到底不一样。
日子一下跳到三月十五,韩寂休沐。
皙仪和他一道坐在厅堂里,韩寂为她剥一颗小橘子,问她:“今天还会去魏府吗?”
她把橘子一口塞进嘴里,“魏四娘派人来,就去。”
韩寂颔首,“你要是能找到意趣相投的同龄朋友,倒也很好。总和老师在一起,怕你被他带得老气横秋。”
皙仪扑哧一笑,想起晏缘之跟她吵架的样子,一开始还摸着胡须慢慢悠悠,很斯文的样子。到后来已经被她气得不行,恨不得拎起拐杖往她身上招呼。
她跟晏缘之一块,不应该是她被晏缘之带得老气横秋,是晏缘之都被她带闹腾、带年轻了。
不过……
皙仪手腕支着下巴,“魏四娘,倒也不能和我算意趣相投。”
韩寂剥第二颗橘子的手一顿,“她人不好相处吗?”
皙仪摇摇头,“不是,她性子很好,是我想得太多。”
魏慈骨子里是洁净的,她天真到单纯,筹谋算计一类的事情她几乎都不用考虑,学个管账就是她这二十年最难过的事情。
但是皙仪经历过的事情,注定她成不了干净清澈的人。这一生挣扎污泥、撞破南墙,不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但求把性命留在自己手里。
她与韩寂之间,不用说太多,这一句,他便都能明白。
韩寂伸手过来,本来想揉一揉她头发,指尖都已经碰到发丝,忽然又转了方向,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料,轻轻拍了拍皙仪肩膀,像个真正的师长。
比蜻蜓点水更轻,比客气疏离更远。
“倘若相处下来觉得不舒服,那就不去了,我去与魏大人说,想来魏四娘会理解的。”
皙仪一阵头痛,很想拧拧眉心,“没事,解解闷也挺好的。”
总之也就这一阵了,韩寂成家之后,她大概也快了。毕竟将近及笄之年,她想要留自己一会儿,等着攀晏缘之高枝的人,未必会忍着不吞掉这块肥肉。
她早晚要与二哥哥成两家人,从他和她以师生名分相称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
在此之前,替他揽一揽魏家的人心,本来也是她该报给他的恩德。
辰时过,韩府大门果然被叩响,烟水巷又进了华贵的马车,意料之外,不是来接皙仪的。
马车上露出一片丁香紫的裙角,来人姿态矜贵温雅,朝开门的皙仪与韩寂同时一颔首,“韩大人,皙仪姑娘。冒昧上门,希望二位原谅四娘突兀……”
魏慈朝她粲然一笑,皙仪额间青筋倏地一跳,硬着头皮扯出笑脸:“四姑娘客气了。”
韩寂也稍有些尴尬,但也不能任魏慈一直站在外头。他只好抬手,引她进来。
魏慈却摇摇手,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就不进去了。今日我过来,是想邀二位一起去城郊,难得父亲在绿柳湖定了一座画舫,那里景致一向不错,不知韩大人与皙仪姑娘愿不愿意与我同去?”
若说从前魏府与皙仪相交,还算是遮掩了一层,眼下,这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韩寂看向皙仪,温声道:“小皙想去吗?”
皙仪这回额间是真痛起来,她忍不住伸手掐眉心,勉强笑着道:“我今日身上难受,还请四姑娘见谅……”
魏慈不是一个会因一次拒绝就对她有什么想法的人,只是非常谅解地点点头,且关切忧虑地握上她手腕:“怎么了?要我帮你找个大夫来吗?”
皙仪对这样的热切很不适应,她不动声色退了半步,往左,更靠近韩寂。
“没事,四姑娘不用太担心。”
韩寂见状,轻声拒绝魏慈:“魏四姑娘抱歉,今日皙仪略有不适,我们就不去了,等过几日她病愈,再……”
“去吧。”皙仪忽而开口打断他,韩寂愕然看过来,而皙仪淡然从容,低眉道,“师父和四姑娘一起去吧,春景难得,不要错过了。”
韩寂犹豫蹙眉,“小皙……”
皙仪微微一偏头,正好错过他视线。
没有让客人一直等着的道理,皙仪很快将韩寂推出去,朱门合上,马车滚轮声音嘲哳,虽烟尘滚滚,离开了清静的烟水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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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柳湖在上京最南,因湖边多植绿柳得名,是个景致秀丽的好地方。
韩寂看在眼里,却只是心焦和索然无味。
皙仪今日神色不佳,自魏慈来了之后,她心绪看上去也不大好,韩寂心头挂着她,总是觉得担忧。
魏府管家引他登上画舫,转过华美屏风,魏慈就坐在几案边上等他。
她比皙仪大了几岁,如小皙所说,是个安静又单纯的人。
韩寂客气有礼地坐在她对面,并不直视魏慈的脸。
魏慈伸手为他斟茶,她有一手点茶好技艺,春色流盏,翠波盈盈,一看便是从小养成的本事。
韩寂随晏缘之身边练了许多年,也不及她十分之一。
魏慈温然与他搭话:“韩大人,我今日如此举动,大人与皙仪姑娘可会觉得冒犯?”
韩寂握着茶盏摇摇头,“四姑娘客气。”
在韩寂不曾注意的地方,魏慈静静垂下了眼睛,她低头,似在感慨:“其实,我这个年纪的未嫁女郎,国朝已经不多见了。”
她比皙仪年长五岁多,小韩寂不到四岁,如今已是双十年华。
韩寂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一颤,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半晌,魏慈略带黯然一笑,“你大概不知道,原本官家为我定的,是汾王殿下。”
他讶然握紧衣袖,犹疑问了句:“那……为何不成呢?”
魏凛只有一个独子,眼下在殿前司当职,晏缘之、温齐光都没有女儿,魏慈的身份,的确与汾王很相配。
是他高攀太多。
魏慈望着杯中袅袅白烟,轻声道:“也许有些事情,在外人眼里看来光鲜,真换到自己身上,就是火坑了。”
韩寂蓦然觉得她隐隐有所指。
魏慈却不再多说,转头看向窗外。游船晃晃悠悠,柳枝弯腰,轻吻水面,春光恰好,绿浓一片。
这份疑惑,一直留到韩寂回府。
他开始想,汾王是怎样的人?
印象里,太子赵揽庸碌,但是个宽仁的人,汾王赵措风流,府内美姬无数,正经有名分的侧室,应是阁老刘遵的庶女,刘家二娘。
如此看来,说赵措身边是个火坑,倒也并不离奇。
可是韩寂一会儿觉得不至于此,一会儿,又想起皙仪说的,在她眼里,魏慈就是个天真单纯的姑娘。
皙仪的眼光他相信,不至于被魏慈这样的人遮掩过去,但是魏慈平白无故,又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明面上似在说她嫁去汾王府是入火坑,那实际上呢?是不是也在暗示他做魏源的女婿也不是什么好事?
韩寂回到家中,本想去和皙仪商榷一下此事,才一进门,却看见阿菱急急忙忙端着盆疾跑。
韩寂匆匆赶上去问,阿菱两颊生汗,带着哭腔道:“主君才走,姑娘就昏过去了,我去探了探额头才知道,姑娘烧得厉害,眼下大夫刚请来,说要热水呢!”
他骤然眉头紧蹙,立刻抬步往皙仪院子里走。
皙仪的屋子是精心装过的,浅青色软烟罗床帏垂下来,里头的情形就看不分明。
老大夫摸着胡须,满布横纹的手搭在细弱伶仃的手腕上。韩寂轻手轻脚走上前,见老大夫收了手,对他行礼。
他匆忙扶起老人家,压低声音问:“老先生不必多礼。请问……里头这位小姑娘如何了?”
他两手都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皙仪身体不好,是自幼被打得太多,又在雪地里冻坏了,才落下的病根。每到冬天的时候,她人都很虚弱,时常畏寒,是近年来韩寂花了不少钱精心调养,才慢慢把她的康健养回来。
因而她一病,他总是担心太过。
老大夫轻叹一声:“姑娘体弱,风寒一场,本来就不算什么小事,更何况她有旧疾在身,想来还得好好调养一番,只怕这些日子,府上还得多多关照她。不然,只怕落下沉疴,到时就更难解决了。”
老人家说罢,写给韩寂一副药房,嘱咐他滚水煎服,一日三次。韩寂连声应下。
然后他走进屋内,阿菱朝他轻轻摇摇头,无声道:“姑娘睡了。”
韩寂颔首,脚步愈发放轻,他走到床边小凳上坐下,软烟罗依然垂下来,只有一双伶仃手腕露在外面。
阿菱关上门,天色昏暗,像是风雨之兆。
韩寂两指轻轻握上皙仪手腕,藏进被子里。
皙仪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她额头上放了一块湿凉的巾帕,口唇干渴,头颈剧痛,她想转一转脑袋,却只能感受到额间剧烈的拉扯感,痛到如蚁噬心。
皙仪费力从青色纱帐里伸出手,哑着嗓子喊了声:“二哥哥……”
她浑浑噩噩,忘了韩寂已经很少进她的房间,本该喊阿菱,出口却依然是她最依赖的那个名字。
这一辈子都没法改的,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韩寂听见一声细弱的叫唤,像巷子里的野猫一样,他心头一动,连忙倾身上前,“小皙?”
皙仪脑子转不动了,她听见韩寂的声音,只觉得浑身筋骨立刻松快下来,喉咙口依然疼痛,发出的声音却不再那么嘶哑。
“二哥哥,我想要水……”
韩寂立刻给她端来一盏温水,掀开青纱帘帐,扶上她伶仃的肩膀,皙仪浑身力气都松下来了,彻底依偎在他臂弯里。
她身上滚烫,热度仍然没有消下来,韩寂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骇人的温度。
皙仪从小落下的病根,每回风寒都是大病一场。
韩寂心口微颤。他静静看着皙仪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往嘴里送水,因为身上没力气,偶尔会从唇角落下两滴,她随意用袖口一抹,眼睛耷拉着,整个人没什么精神。
她像个布娃娃,倒在韩寂臂弯里,没动静,也没声息。
傍晚才灌了一碗药进去,眼下不是吃药的时候。韩寂只好将她轻轻放下,看见皙仪半闭着眼睛,然后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扑腾。
一直到抓住他的衣角,她才放心下来。
“二哥哥……”
韩寂顺势坐下来,任她拽着他衣角,安安心心地沉入睡梦。
他守在她房间里,从天色将晚,到天色初明。
阿菱揉着眼睛走进来,愕然看见坐在凳子上仍然清醒的韩寂,连忙关切问:“主君?主君一夜没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