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灵飞不想随意受人跪拜，一道袖风卷了负剑女子腾空而去。眨眼之间，便落在了城外山林之中。
“人间流落六载，可有所悟？”顾灵飞站在一株松木之前，眼中不见柔情，冷情至极。
柳萍被裹挟至此，落地后第一反应便是去摸腰间铁剑，抬头看见魂牵梦萦的清冷脸庞，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眼泪呼啦啦地淌。
“红尘真苦，不若求仙啊。”
不若求仙，这是当年顾灵飞留给柳萍的提示。
“若求不到仙呢？”顾灵飞再问。
求不到仙？
柳萍一愣，砰砰砰地磕头，“求您救我，愿舍红尘。”
她这六年游走世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这是她前半生想都不曾想过的苦难。与这天下芸芸众生相比，甚至就连那恍若隔世的梦中苦情也算不得什么了。
都是一样的苦啊。
“求不到仙，还要求吗？”
柳萍没起身，几乎是伏在地面，“宁死不改。”
顾灵飞是突然生出了这个想法的。
她并不是个多么执着于得到成仙的人，她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好像是被一只名为命运的大手推动着。
成不了仙就成不了吧。
天地万物谁能不朽呢。
多死她一个好像也不算什么。
可是面前这个女孩，她以成仙之言引她向道之心，现在却突然发现，成不了仙了，好似在欺瞒一般，等到真相解开的那一日又该如何呢？
拂尘挥动，设下禁制锁了所有声音。
“我也不瞒你们，天地大变，灵气潮汐将要落潮，这个世界的修行会越来越难，灵气也会越来越稀少。”
“我们本来推测会还有数人可以飞升，但这个世界衰落得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快。”
“这里，这个世界啊，已经么有办法再支持人飞升了。”
“即便如此，你们也要随着我一起修行吗？”
顾灵飞同样将问题抛给了身后的两个弟子。
两人闻言，朝前走出三步，转身跪在柳萍身侧。
她们没有迟疑，甚至没有多加考虑，说出了心中的答案。
“弟子得蒙老师教导才能够窥见仙道机缘，便是不能飞升，此生亦是不悔。”潘幼薇道。
“老师，历代有几人飞升？”谷瑾英问。
顾灵飞：“历代飞升前辈不过我六宗高人以及一位敬元上人，数来也不过三十七人。”
“我仙道万年，也不过三十七位前辈得以成仙，除此之外还有多少修行之人不得而知，老师，弟子也不过是成为了其中之一。”
她又道，“您看我可能成就化神？”
顾灵飞摇摇头，“天地变化，修行艰难，除了现在的数位化神前辈之外，以后不会再有人成就化神了。”
谷瑾英道，“那我可能修成元婴？”
“若是不曾懈怠修行，到可一试。”
“那我就成个元婴，也有寿元一千二百年，远比凡人王朝还要久远，可见我这修行不曾亏本呢。”
她说的俏皮，带出几分少女的天真活泼，顾灵飞一笑，这孩子心性当真是好。
“好啊，成个元婴，活个一千二百年，就是有赚头了。师妹这是算得好账呢。”潘幼薇笑言，转头道，“我本是医者，自幼见惯生死，若不能成仙，弟子便继续行医，能救得几人少些病痛倒也不错。”
“你呢？”顾灵飞最后问柳萍。
“她们两人都已经入了修行门户，你却不曾开始修行。成仙已经是虚妄，还要来吗？”
柳萍直觉得今日是峰会又路转。
好消息，她可以修仙了。
坏消息，这个世界以后没人能成仙了，
好消息，但还可以修行，可以活几百上千年！
柳萍不曾克制住自己的心绪，心情变化落在师徒三人眼里十分明显。
三人不曾打扰，给她时间慢慢想。
慢慢想？
这还需要慢慢想吗？
柳萍立刻就做出了回答。
“弟子拜见老师，拜见两位师姐。”
顾灵飞受了她的礼，由潘、谷二人搀扶起柳萍。
“不过你说错了话唉，你遇见我之时我便已经收你为徒，你要叫她们两师妹呢。”
一番姐妹叙话不提，师徒四人由顾灵飞遁光裹挟着迅速飞往北冥洲去。
越往北去越是冰寒，走得远了，就连潘、谷二人也受不得透骨的寒风，不得不运转功法抵挡。
“到了。”
顾灵飞轻轻一声，看着广袤无垠的冰原。
“你们站到我身后。”
此地冰雪覆盖，白茫茫一片。
只见顾灵飞破开阵法，冰层随之而裂，露出冰下的一座晶莹宫殿。
“随我来。此地是我广寒宫旧址，曾有一场大战，小心些，不要乱走。”
顾灵飞当先打头，三人随后。
法力不断涌入广寒宫旧址的阵法，这整座宫殿也随着广寒弟子的归来而被激活。
倒塌的冰墙复原，坍塌的阁楼重建，没有丝毫外力所在，这整座广寒宫便是一处大型的宫殿法宝。
毕竟的天界造物，几乎覆灭的创伤，在两千年的修养之后，也有了复原的底气。
广寒宫布局与月上广寒相仿，一处为上广寒宫，是根基所在，一处为下广寒宫，是培养弟子的处所。
天上明月亦为之倾倒，硕大得明月挂在下广寒宫之上，与月上广寒交相辉映。
极北寒月之景，再现人间。
顾灵飞引着三人安置了住所，“好生修行，那些太远的事情不必去想。先修成金丹，那时你们便可以出门去历练了。”
自此，顾灵飞便拘住了门下弟子修行，独自回了上广寒宫抄录典籍，数年方回。
十年之后，潘幼薇、古瑾英筑基。柳萍稍缓三年。
三十四载后，柳萍金丹，封师命下山历练，行至东汉仙洲，结交六宗同道，得好友一二人，历时一百三十二年归来。
同年，潘幼薇、谷瑾英相继结丹，二人结伴入祖洲历练，留下诸多仙家传说，引人供奉，二人合成“潘谷二仙”。
又二百年，柳萍出关，四百岁元婴修成，明悟前身，接任广寒宫主之位，执掌广寒。其师顾灵飞元婴圆满，前往上广寒宫闭关，望图化神，时年九百岁。神火宫赤央上人坐化。紫阳宗掌教叶志文坐化，门下弟子厉清宁接任掌教。
又二百年，潘幼薇六百岁成就元婴，协助师姐柳萍执掌广寒。
又百年，谷瑾英临终突破，八百岁成就元婴，协助师姐柳萍执掌广寒。长生宗安休上人坐化。紫阳宗掌教厉清宁坐化。
顾灵飞一千一百岁，寿元无多。
“我已经决意闭死关，你们这些年相互扶持做得很好。”顾灵飞面前跪着三个弟子，数百年过去，她们也有了弟子，成为了一方真君。
“而今化神相继凋零，唯有紫阳羽阳上人，天河莲舟上人二位前辈尚存，各宗嫌隙渐生，散修屡屡生事。你们不要掺和他们的争斗。”
“但若有人欺上门来，也不要害怕，弱了我广寒声势。”
这般交代后事的话平和之中透着十足的哀意，弟子三人默默垂泪。
她们三人各有出生，若不是得老师教导养育，怎么会有今日？
“老师，天地限制越发严苛，您何必如此？”谷瑾英恳求。“天地广袤，总有些其他事情可以做的啊！”
顾灵飞摆摆手，居然露出几分笑意，她要是不修行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看着跪在弟子三人身后的九个小女孩，其中半数都是元婴修为，半数都是金丹弟子。
人数比不得别人家，却是各个根基扎实，放在全天下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记住我说的话，以后广寒宫就交给你们了。”顾灵飞遁入上广寒宫，这是她留给弟子们的最后一句话。
“恭送老师，弟子等必不忘老师嘱托。”
上广寒宫禁制开启，阵法运转，顾灵飞坐于后殿之中，四下里寂静无声，冰寒透骨，全力辅助主人家冲击着绝对充不破的屏障。
又是九十九年，顾灵飞仍旧没有破关。她的生命即将走到最后的终结。
她意外的平和。
实际上，她真的不在乎能不能成仙。
只是，不成仙，她这一生好像也没什么好做的。
既然如此，那就再试一试吧。
所以，她来了这里闭关。
若非要说，除了修行之外还有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了。
顾灵飞手中握着一只青玉葫芦，半个巴掌大小，主人家常常把玩，温润光华，更是受了元婴真君气息自然炼化，染上了几分紫色，入手生温。
曾经里面盛满了清凉月华，他们一起煮了一壶火桑茶，日月同辉，一瞬间交错。
她拂袖而去，师兄歉意连连。
飞升大典一别，他们再未相见。
百年之前，厉师兄坐化，若非他门下弟子送来遗物，她也不曾得知，师兄竟然生了如此遐思。
顾灵飞握着这只青玉葫芦，好似握住了厉师兄的手。
师兄的手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
师兄向来端方持重，待她从无半分逾礼之处。
这就是男女之思吗？
她不懂。
那火桑茶是什么味道？
可惜再也喝不到了。
顾灵飞收起青玉葫芦放入怀中，和她仅仅隔着一层布帛肌肤相贴，小小的葫芦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这满室冰寒之中，成为了唯一温暖顾灵飞的热源。
“君子恩重，无以为报。愿你我来世结良缘，共白首，许千秋，不疑不怨，再一起走一程吧。”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