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厉清宁,顾灵飞步入寒秋园,挥退桂木侍女,抬手放出了青雏。
“宫主。”青雏早已可变换人形,她一直跟随着顾灵飞,同样受了好些月华,修为已经到了金丹期。妖物修行不易,能在五百余岁上成就金丹,青雏早已超越同类许多。
“守住房门,我要休息一会。”顾灵飞吩咐道。
“是,宫主。”青雏变为人形之后,容貌受月华影响极大,清冷雅致,便是本体鸟羽也逐渐褪去了青色,染上了几分月白,冠羽尾羽拉得极长,极似凤凰,以她这模样,已是算得凤属了。
天下灵气消耗得厉害。
以他们三人推算,集天下灵气之量,七位化神修士飞升之后,天下修行之路便要断绝,再有后来者,踏上修行之路都会很困难。
金霞上人即将飞升,便占去了一个名额。苍门清扬上人修行不过化神前期,离着飞升尚远,又无飞升符诏,可以排除不论。广寒只有顾灵飞寥寥几人,也可忽略不计。
紫阳宗羽阳上人,太白宗武元上人,长生宗安休上人,天河宗莲舟上人,神火宫赤阳上人,这便是当世五大化神。这五大化神之下,仙宗内外,又有多少元婴修士?
他们谁不想飞升?
就连顾灵飞也想。
他们修行许多年,朝朝暮暮所求的不就是飞升成仙吗?
可若有朝一日,有人和你说,你成不了仙了,这个世界供养不了一位修士飞升了。
会疯的!
他们都会疯的!
道心崩毁,那时,世道就真的乱了。
“这则消息不能流出!”
顾灵飞当先就道,直直盯着叶志文。
“是否要告知另外四宗?”叶志文身为掌门,已经接任数百年了,顾忌着六大仙宗同气连枝的情谊,不好将他们抛下。
他还是想要提醒一句,多少要有个应对。
应对?
顾灵飞心中冷笑,能如何应对?仙人不下界的今日,天地之变,他们也不过是人间一小修而已。
“只说一半吧。”顾灵飞道,“只告诉他们灵气有所衰落,谁能飞升只凭自家修行。若是猜出了来问我,我不会否认。”
这话实在是无力的二无用的一句话。
自家修行?
当世五大化神,是距离天下飞升最为接近的人物。若无意外,能飞升的也就是他们了。
顾灵飞?
叶志文?
厉清宁?
他们这等世间少有的人物,也是难啊。
顾灵飞实则还好,她对飞升并不太多的执念。
她最初修行,因为那是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只能跟着黄显月入门。半大的娃娃,又晓得什么呢?后来除了事,又得了机缘,背上广寒宫兴盛的责任,她好似被一只手推着,走到了今日。
她今年不过五百余岁,元婴修士寿元一千二百年,她也还有七百多年可活。足够她逍遥世间了。
不似叶志文、厉清宁二人,道心无二。数百年所求只有“飞升”二字,所作所为,皆离不开“飞升”大愿。若说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宗门传承能多占三分心思。
今日两者皆是出了大危机,二人受的打击,是顾灵飞的无数倍
随着飞升大典时间到来,紫阳宗越发热闹了起来。全宗弟子都得动员,装点宗门,迎接宾客,繁琐却也教人心喜。
修行人,没有比飞升更为重要的庆典了。
“宫主,”青雏进来,“水月宗掌门真人李意李真人求见。”
顾灵飞抬眸,感知之中,李意一身竹青色大氅,广袖风流,手拿羽毛扇,头戴黑铁矮冠,蓄了齐肩的乌须,面上比之少年时添了几许沟壑,儒雅之间可见沧桑。
听人说,他在黄显月继位之后,一力支撑起水月宗门户,收揽台海散修,一家独大,当日观气运之时,台海便只有水月宗一枝独秀,天下金丹修士之中,他的名声可不小。而今五百年过去,李意修为不过金丹中期,若不能成为元婴修士,一二百年他也要坐化了。
顾灵飞不太想见当年水月宗故人,特别是和黄显月关系如此密切的李意。仙道前途未卜,她正值心烦意乱之时,立马就想要将人赶走。
“不见。”顾灵飞冷声道。
“罢了,你去问问他有何事?”
片刻后,青雏回禀。“李真人说有事想要求教,还请宫主万万拨冗一见”
“请进来吧。”顾灵飞吩咐一声,青雏转身而去,不过片刻,便将李意引了进来。
顾灵飞走下打坐的软塌,“师兄别来无恙否?”
她脸上并不见笑容,便是这般温煦关怀的话也说得淡淡的,如同她的表情一般,少见神情波动。
自她入主光寒宫后,她便不怎么笑了。或许是少时为了讨巧卖乖笑得太多,当她可以不笑之时,就越发不爱笑了。再加上广寒宫斩情的道法修行,受此影响,她性子里更添了几分孤僻冷静。
就好似此时,问询这话,是为了说而说,实在不见她有多少温情在。
李意定定看着顾灵飞,仔细打量着她这些年的变化。
长高了,也消瘦了,容貌更为精致夺目,眉目冷淡,一双明眸剔透几要看进人的心里去,叫人心肝一颤。小时候那个肉乎乎笑盈盈的小姑娘,终究还是不见了。
“拜见广寒宫主。”李意先向顾灵飞行了礼,这是拜见前辈的礼。
顾灵飞走上前几步,虚虚扶住李意下拜的双手,仍旧是淡淡地,“师兄何必如此?你我同在黄师门下修行。同辈相称便是。”
黄显月?
李意更是不肯起来,“当年之事,我……我实在不知。师妹……”
“此事都已过去,师兄不必再提。”顾灵飞后退一步,坐于软塌之上,“青雏,奉茶。”
“师兄请坐吧。”
李意见顾灵飞态度坚决,坐于左侧上首。
“黄师弟可还好?”顾灵飞问。
黄盛,那个和她一样从古风村走出来的小男孩,她儿时的玩伴,灵根不算太好,性子憨实,最喜欢吃雪云糕,谭冠林师兄送的青冠海燕鸟蛋也教他吃了去。
李意道,“黄师弟早已坐化了。”
顾灵飞并不意外,静静听李意说起她走后的往事。
在她走后的第四十年,黄盛筑基成功,而后一百余年终于筑基圆满,尝试冲击金丹,功败垂成。李意出手救下了黄盛的性命,此生却突破无望。
他一直都是个豁达的性子,伤怀但不执着,娶了自己喜欢的人为妻子,生了好些孩子,有李意看顾,在水月宗内也算是一方世家,根基深厚了。
顾灵飞默默听着,有一瞬伤感,却也有几分安慰,他那个散漫的性子,晚年儿女环膝,有得吃有的玩,也是会高兴的吧。
李意只听见了句,“如此也好”,几不可闻。
青雏奉上灵茶一杯。这并不是顾灵飞带来的东西,算是紫阳宗备给客人的常例。
水月宗所在的别院也有,可哪里比得寒秋园内的元婴修士的享用、六大仙宗的招牌?
哪怕广寒宫而今只有顾灵飞一人在,紫阳宗内也是另眼相看她这一人的。
顾灵飞:“师兄,水月宗内如今怎么样?”
“宗内,而今除了我以外,阮师妹也成为了金丹真人,哦,师父后来又收了十六个师弟师妹。”李意兴致勃勃,这都是他一手操持,才有水月宗今日兴盛之相,“我们这一辈,除了阮师妹外,还有六人成为筑基修士,都各自收下不少弟子,开枝散叶,几位师叔也各有门人。”
“宗门之内,两位金丹,筑基修士三十六人,其中有八人都在尝试冲击金丹之境。以我之见,孔界、顾崇、花曲文三人是最有可能成功的,届时我水月宗便有五位金丹真人,便是在紫阳宗下二十六家下宗旁门内,也是第一份啊。”
他颇有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之感。
顾灵飞却是听不得这话。看着李意喜上眉梢的样子,顾灵飞再一想那随时可能到来的灰暗未来,只觉得他们都很可悲。
“供养如此多的修士,可要耗费不少吧?”
李意并未多想,以为顾灵飞是想要补贴些资源来,只道,“师妹不需忧心,以台海一地供养我水月宗一门上下,绰绰有余。”
“台海可还有散修?”顾灵飞问。
“台海之内并无散修,为兄略施手段,台海之内尽皆是我水月宗领地。”他故作谦虚,却是偷看顾灵飞眼色。
顾灵飞清修多年,面上无有半点变化,李意是如何也看不出来她的心思。
顾灵飞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已经没了言谈的兴致,“师兄说与我有要是相商,是何事?”
李意没有收到半点想要的回馈,心念一阻,却被这话所吸引,没有多想,“这次来见师妹,是想问一问师妹,以师妹观我,我有生之年可能成就元婴?”
哦,是来问前途的。
顾灵飞打量他一眼,直接了当地回了句,“机会不大。”
一二百年,成为金丹圆满都很难,还想要突破元婴,以李意的情况,实在是很艰难。
李意灵根中等到是好说,毕竟金丹之后对灵根的依赖便会大为减弱。可他修行的功法实在很普通,不过是紫阳宗某位真传推算出来的中品功法,他又没有如山似海的资源堆积,想要成就元婴,机会渺茫。
可他若能抛却外物,以决绝之心闭关一番,未必不能博那一线机会。
李意却没有懂得顾灵飞的意思,黯然道:“我也知是如此啊。”
顾灵飞并不因他的伤怀而动容,过去不知有多少修士寿终坐化,以后的修士又有几人不会有相同的悲哀?
她坐化之后,不知有几人会为她悲哀伤怀?
李意不再提起,挑拣了几件有趣之事说了,便告辞离去,好似来此只是为了问上这么一句话。
而后数日,李意皆来寒秋园,或是贡上些不算珍贵但还少见的稀奇玩意,又或是些不足为道的人间玩物,每日都能瞧见李意来此。顾灵飞并未再见他,东西也嘱咐了不许收下。一连月余,六大仙宗都到齐了。李意还是坚持在寒秋园外行礼问好。
这番动作实在引人揣测,各宗上层不知情者便四处打听,知情者也起了腹诽。这做师妹的太过绝情,虽然是元婴真君,修为高上一层,那也没有做师兄的日日给师妹请安的。
许燕还听说此事,将李意叫去敲打了一番。
或许是他太过要脸面,许燕还竟然被李意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
他只抓着一句兄妹情深不放,难得许燕还能说什么师兄妹不要亲近、你要和做了掌教的元婴师妹保持距离来的话?
这不更是将顾灵飞架在火上烤了。
许燕还已经很久没有被气到这般模样了,直接将李意撵了出去。
顾灵飞修行广寒之道,些许言语算得什么?
知道广寒宫的门风是什么吗?
灭情绝爱,这才是广寒宫的正道。历代广寒宫主谁不是受天下非议才得正位?
这点不轻不重的言语,不过微风拂面罢了。
碰上顾灵飞的前辈们,李意敢如此纠缠,早打死了事。
广寒宫的灭情绝爱的名声可不是耀眼。
顾灵飞终于允了李意进来。
她就是好奇,李意有什么大事能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求见。
李意直述来意,“我想要长生宗的延寿果,还请师妹代为转圜。”
广寒宫有仙木月桂,紫阳宗有灵植火桑,同为六大仙宗的长生宗自然也有一株毫不逊色的镇宗灵植,长生木。
延寿果便是长生木千年结出的一枚果子,可以为人延寿八百载,向来是长生宗的禁脔,便是六大仙宗之内也很少流出延寿果。
他以张嘴便要延寿果,顾灵飞都不知道这位李师兄是失心疯了吗?
“我知此事殊为冒犯,还请师妹屏退左右,听我细说。”
“下去吧。”顾灵飞道,青雏自然从容告退,还不忘关上房门。
“此时可以说了吧?”顾灵飞倒是想要知道,是什么理由让李意又胆气提出如此冒犯的事情。
“师妹可知长生宗内是如何分配延寿果的?”
长生宗弟子生性平和,爱好花草,门人弟子一直都不算多,便是仙道大兴的今日,弟子也不过百来人,外界对其的了解都很是稀少。
长生宗只有一颗长生木,千年才结一枚延寿果。全宗弟子却有许多,如何也是不够分的。长生宗祖辈不愿门内弟子因此而起纷争,正好便定下了赛花斗草的传统,每值千年之时,便举办一场奇葩大赏,比一比谁的灵植更好,从品、貌、格、状四个方面评比,奇葩大赏的状元便是延寿果的获得者。
这或许在旁人看来有几分儿戏,可未尝不能看出长生宗不慕名利、宗门友爱的风气。
顾灵飞也是在广寒典籍之内有所了解,却不知李意是如何得知了此事。
他以为顾灵飞并不知道,将此事说了一番。
“三百年前,正值长生木结出果子,奇葩大赏如期而至。他人都以为温瑜以甲子草获得状元之位,夺得了延寿果。”
“有什么意外?”
“甲子草根本不是温瑜培植,而是他的同门乌唐君亲手照料培植所得。”
“温瑜盗窃同门灵植,充为己有,还以蝶孽之毒暗害了乌唐君乌真人。”
顾灵飞两眼一闭,问,“污蔑元婴真君可是大罪,你可有人证物证?”
长生宗,六大仙门之一,累世名门,元婴真君暗害同门,这事一旦证实,长生宗怕是名誉扫地。
顾灵飞不太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温瑜成就元婴已经五百多年,乌唐君其人却不曾听闻过,以长生宗万年门风,不至于发生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便是有,别忘了,长生宗还有化神上人坐镇,温瑜早被暗地里处置了。这事绝不会让外人知晓。
“有!”李意握拳道,“乌唐君之子乌乐和是我门下弟子,百年前寿终坐化,其子乌恨可以为证。”
“不够,一个连祖父的面都没见过的孙辈,他的话,没人会相信。怀瑜真君不是你随口说几句就能诋毁的。”
“我本也不相信,可和乐指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便教他烈火焚身而死!”
“我实在不得不信。”
“为什么不寻紫阳宗做主?水月宗受紫阳宗法旨建立,乌和乐自然也受紫阳宗庇护。怎么不寻紫阳宗做主?”
李意握拳,“温瑜和紫阳宗掌教真君之徒清宁真君是至交好友,我昔年收服台海之时与薄家起了冲突,薄家薄以芬便拜在了清宁真君门下。”
“你怕他会从中作梗?”
若是往日,顾灵飞点出他的心思,李意都会觉得难堪。可今日不是往日了。
“是。”李意拜倒在顾灵飞面前,“我别无他法,只得求到师妹门下。请师妹看着昔年情分上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