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这样高高在上漠视一切,好像他这个皇帝,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
好像他不是天命所归的天子,只是一个不足为惧的普通人。
“呵,朕倒想看看,国师要怎么让朕明白这个道理。”
李淳玉越是这样,他的好胜心就越是旺盛。
他倒想知道,他们两个人对上,李淳玉到底能把他怎么样。
“何必呢,陛下,”李淳玉似是有些怜悯,“强留一个心里没有你的人,有什么意义?难道身为九五之尊,你的手段就只有靠权势压人?”
李淳玉的话,瞬间戳中了他的痛楚。
“不干你的事!给我闭嘴!”他咆哮。
“国师大人……”
李淳玉转过头,瞳孔猛地一缩。
轩辕清也看了过去,“十七,你怎么……”
话未说完,李淳玉就越过他快步走了过去。
“脸怎么了?”李淳玉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地停留在了半空,眼里几不可查地划过了一丝疼惜。
沈初茉偏了偏头,有些不自在地躲避他的目光。
“无事,只是不小心伤着了……”
李淳玉手指蜷了一下,缓缓收回手。
他当然知道沈初茉说的不是实话,可就算继续追根究底又能怎样,能令她变成这副模样的,除了身后那位陛下再没有别人了。
李淳玉眼神深了几许,语气坚定地道:“本座带你走。”
沈初茉忍不住和他对视了一眼,她能听懂他语气里的破釜沉舟,好像只要她开口,哪怕豁出一切他也会带她离开。
轩辕清捏紧了拳,喝道:“放肆!李淳玉,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李淳玉不答,还是执着地看着沈初茉。
沈初茉忍不住对他笑了笑,即使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流血,她的笑容也依然明媚动人。
轩辕清忽然慌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个笑容的含义——她是愿意跟他走的。
“十七!”他心乱如麻地道:“你不是说你要做朕手中的刀吗?朕成全你,朕封你为威远左将军。”
李淳玉一怔,转过身看着他。
轩辕清说出这话,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心里稳了下来:“只要你愿意,朕现在就可以下旨。”
李淳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又紧紧地盯住了沈初茉。
沈初茉半垂着头,沉默的样子令他有点心慌。
“十七……”李淳玉定了定神,“有些话本座本想等你醒来后就跟你说,现在这个时间虽然有些不凑巧,但本座……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可以保护你,你要信我。”
沈初茉抬起头,望进了那对浅褐色的瞳仁里,那里已不再是一片虚无,多了一个模糊的倒影。
从穿越异世开始,只有这一个灵魂,永远地陪伴在她身边,叫沈初茉始终记着自己是谁。
还记得第一世相识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养尊处优、不懂人情世故、缺乏生活常识的大少爷,什么都喜欢让她帮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被她照顾。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来一直依赖着她的那人,好像渐渐开始成长了,现在反过来试图想要保护她。
沈初茉知道他说的话是认真的,她哪里可能不信任他,可……
她缓缓跪下,终是道:“属下谢陛下恩典,愿为陛下效劳。”
可躲在他背后,让他去承受风暴,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轩辕清脸上露出扳回一城的笑容,两日来第一次感到了舒心。
他暂且得不到十七不要紧,李淳玉也别想得到。
十七领了官职,就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了,这样她还如何能嫁给李淳玉?
先断了他们成婚的可能,至于往后,他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服十七的心——这就是轩辕清的计策。
李淳玉像是得到了宣判,静立不语,神色难辨。
沈初茉有了官职,自热就有了新的去处,于是顺理成章地从天枢阁搬了出来。
她脸上的伤经过包扎上药之后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不过伤口割得很深,太医看过断定以后会留疤。
不过沈初茉不是很在乎。
皮囊对现在的她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
她如愿地去了军营,从威远左将军这个职位做起。
这个职位不算很高,但也不算特别低,跟普通入伍之后从基层小兵做起的人相比,她这属于是空降。
军营里的兵流子都是简单粗暴的个性,他们不屑于官场那虚与委蛇的一套,一贯都是谁的拳头硬那就谁说了算。
沈初茉不但是个女子,还是脸上有疤的女子,即使知道她曾是天子暗卫,应该颇受宠信才会被踢入军营,但不服她的人还是很多。
明里暗里嚼舌根的、挤兑的、穿小鞋的,沈初茉刚去军营的那段时间,称得上是举步维艰。
但她十分兢兢业业,训练跟普通士兵一起,最早到、最晚走,伙食也是一起吃,从不利用职权搞特殊。
男兵们的训练强度,她也能跟着撑得下来,从不缺勤一天。
别人在她面前挑衅,她一般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就算被羞辱了外貌,也还是沉着稳重地做自己的事。
但是到比武打斗的环节,她又出手比谁都狠,完全不顾及自己女子的身份,在泥坑里、沙堆里、比武台上、校场上,跟一帮男人厮打得昏天暗地,往往都拼着一口气站到最后。
说起兵法战术,她也是头头是道、言之有物,比一帮目不识丁的大老爷们不知道强了多少。
渐渐的,军营里的将士们就对她折服了。再也不取笑她的容貌,也不小看她的本事,更不会对她讲解的兵书不屑一顾。
还是那句话,在军营里就看谁的拳头更硬。
沈初茉从来就不担心自己融入不了军队,她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属于军营的。军营的日子虽然枯燥艰苦,但是却让她有种回到了家的归属感。
老实说,她情愿待在这里跟一百个将士对打,也不愿回后宫面对那令人窒息的修罗场。
她在努力融入军营中时,李淳玉经常会差人给她送东西。
一般都是些衣服、食物、伤药等用得着的必需品,偶尔也会有一些其它的东西,例如新得的珍贵水果、特意打造的暗器、一些孤本的兵书之类。
反正几乎是想得到的、李淳玉有的,他都不忘给沈初茉送来。
沈初茉几乎天天都要“收快递”,营里的兵们都看麻了。
但是李淳玉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给她留下过只言片语。
他好像打定主意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了,频繁送东西的举动反而叫人摸不清他的意思。
沈初茉猜测他应该是在生气的,或许那一次她答应了轩辕清做他手中的刀,却没有跟他走,他心中耿耿于怀。
所以才会见也不见她,连话都不想跟她说。
其实她有很多的话想跟他说,想好好安抚他一下,可惜自从入了军营就一直没机会见他。
好在之后两人还在宫里碰了面,李淳玉走得飞快,像是在躲避瘟疫一样。
沈初茉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拉住他的袖子,把人拦了下来。
“国师大人,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放手,”李淳玉嗓音冷得像冰,“本座与你不熟,不要拉拉扯扯。”
沈初茉快气笑了,听话地松了手,但站着没动。
“国师大人说这种赌气的话,不觉得幼稚么?”
李淳玉反过身,横了她一眼。
“本座何时与你赌气了?”
见到他这样子,沈初茉反倒不怕,她走进了两步,抬头用一双水润的眸子望着他:“既然没有,那就理我一理,好不好?”
“……”李淳玉望着,忽然就败下了阵。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没有生你的气。”
不是不气,是不舍得气。
看到沈初茉原本瘦削的脸变得更加尖了,人也晒黑了不少,腰身更是不盈一握,想也知道她这段日子受了多少苦。
他怜惜她都来不及呢,哪里还舍得与她置气。
“真的吗?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其实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为我冒险。”沈初茉轻声道。
其实她不说,他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始终是与旁的女子不同,叫她拖累他,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李淳玉静了一会儿,抬起手,终是缓缓地触到了沈初茉脸上的那道疤。
“还疼吗?”
沈初茉露出了一个笑,开心于他的关心,“早就不疼了,你会嫌弃这道疤吗?”
李淳玉没说话,手指在那粗糙的疤面上摩挲了一下。
他的确是嫌弃的,嫌这道疤碍眼,恨不得为她搜寻天底下最名贵的药,将这道疤去掉,还她一个光洁如新的脸庞。
可当这道疤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她问他嫌弃吗,他怎会因此就嫌弃于她?
他说不出“你在我心里怎样都是好看的”这种话,只能道:“要不我也划一道陪你一起?”
沈初茉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情侣疤吗?
“别了,你的脸那么好看,我还想留着看一辈子呢。”沈初茉这不经大脑思考的一番话,让李淳玉手指僵了一僵。
奇怪的气氛让两人忽然反应过来,他们之间还没有任何的承诺,连确定彼此的关系都没来得及。
沈初茉烧红了脸,李淳玉则轻咳了一声。
“那日,我听陛下说……你请旨让他为我们赐婚?”沈初茉硬着头皮开口道。
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属实太过震惊,她很想知道李淳玉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淳玉看着别处,身形有些僵硬。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事先与你商量,便独自做下这个决定,我很抱歉。我只是想保住你。”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在她面前自称“我”。
“你对陛下说,我是你的命定之人,这是真的么?”沈初茉问。
李淳玉微微垂首,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实话道:“是真的,这是我师傅一早替我算出来的缘分。他说,我跟卦象上这名女子有十世情缘。所以,我很早以前,就知道生命中会有你的存在了。”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生命中会有你的存在了……」
这话让沈初茉的心微微一动,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跳加速。
好像李淳玉一直等着她,等了很久了。
“那……你是因为你师傅的话,才会对我这么特殊吗?”沈初茉抬起眼帘,定定地望着他。
李淳玉心间不知为何烫了起来,“自然不是。”
他是何种人,怎么会因为一句预言就对谁另眼相待。
只是缘分使然,让他们倆相遇、相伴,真的和对方有了接触之后,他才知道把一个人收进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是你先走向了我,我才会选择你。”
李淳玉不是会因为一句预言就对谁另眼相待,也不是会因为一句预言就对谁心生抗拒的人。
他认为,求旨赐婚,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他自己要喜欢沈初茉的,而不是上天注定,也不是因为谁的预言在先。
“那我明白了。”沈初茉眼神软了下来,融融地道:“我希望你也记得,我的选择永远都只会是你。”
枝叶晃动,疏影横斜,花瓣在水面上轻轻地打着转。是风动,也是心动。
远处,一棵香樟树下,望着这一幕的女子狠狠地绞紧了手帕。
*
静妃是这宫里性格最孤僻的一名妃子,她总是板着一张脸,活像是人人都欠了她的钱。
虽有一张花容月貌,却始终让人喜欢不起来。
好在她也不喜欢这宫里的人,连多看几眼说几句话都不情愿。
即便是对着九五之尊,她也是冷着一张脸,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轩辕清知道,她心里有别人,不愿意嫁给他,所以才会这样日日都拉着脸。
他娶她本也是为了稳固朝堂,至于她要喜欢谁,他懒得去管。
她这日本是出宫散心,没想到会意外瞥见一抹雪白的衣袍。
她双眼一亮,死水般的面上竟绽放出一丝光芒,激动地拎着裙子小跑上前。
可没走几步,她就看到,原来对面还有一人。
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雪袍宽带,女的亭亭如植,黑衣红绸,只看他们的侧面,倒是极为登对。
男子的手轻轻地落在了女子的面庞上,望进了她深情的眼里。
这幅美好的画卷,让静妃心里骤然绷紧。
有什么支撑着她的信念,仿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心中苦涩,泪凝于睫。
原来……那样的人,身边也会有别的女子出现。
他也会像个凡人一样,被情网所缚,用那双清冷如雪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一个人。
他喜欢的人,脸上甚至有一道可怖的伤疤,可他一点也不见嫌弃,反而怜惜地用指尖轻触。
静妃早已麻木的内心,又是一阵恨又是一阵怨,但到最后全部消弭于无形,只剩下了疲惫和绝望。
她早就知道此生与他没有可能的不是吗?如今又为何会这样的痛呢?
……
与李淳玉把话说开了之后,沈初茉心里安定了许多。
虽然他们一个在军营里,一个在宫里,平时各忙各的很难有相处的时候,但知道了对方的心意,对以后的日子就总是满怀希望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轩辕清好像还是没有放弃她。
只不过与之前的肆意妄为有所不同,现在的他对她的态度客气有礼了许多。
“十七,你看看这盘杏仁酪,这是朕特意命人为你做的,还冰镇过,你尝尝喜不喜欢。”
“这是岭南今年送来的荔枝,一路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味道还很是新鲜。你若是喜欢,朕命人送一整颗荔枝树去你住所,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分给同僚也行。”
“你在军营待得可好,有没有不长眼的人欺负你?尽管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
雅妃领着一干宫妃经过这处凉亭时,看到的就是轩辕清这幅舔狗的模样。
“哎呀!”雅妃惊呼一声,做作地跪下道:“陛下恕罪,臣妾只是被那人的容貌吓了一跳,不是故意要惊扰陛下的。”
雅妃,也就是戎国献上的绝色妖姬——朵雅。
面对她这番浮夸的表演,静妃、雪妃、林婕妤都保持了沉默。
轩辕清的脸色也狠狠地沉了下来。
沈初茉看了朵雅一眼,身穿周国服饰的她仍然艳光四射,但学周国人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却是不伦不类。
戎国把她送来,大概是想再出一个宸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