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一说完,便从背篓里拿出今日在城门处拾得的寻人画像,递给他:“你且看看,这上面画的是谁?”
“……我?”宋子钦看清,微愣。
孙太一抚须:“是啊,宋小公子,看看你的祖母和兄长,以黄金八百作赏,怕是已拿出了你们宋府的整个家底。他们这几个月来可是不言放弃的寻你,如此,你还愿为了那未必不会被治愈的腿疾,而轻言舍命吗?”
舍命?
宋子钦晦暗浑浊的眸子微亮,他忽然记起那时晏阳的话,她说:我很讨厌那种动不动就要为谁舍命的话,君子当独善其身,不立于危墙之下。
她说: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永远健康快乐的活着,知道吗?
“……”宋子钦望着那上面殷殷期盼的寻他之语,忍不住鼻头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是他错了。
坤州
在外蛰伏几日的启巍,这日清晨终于寻到了个机会去见坤州州守傅生痕。
说起来,当掉玉佩休养生息的这几日,他也打探清楚了傅生痕的家底。
傅生痕现有一妻一女,其妻尤氏,听闻生性霸道,说起来还和他沾点亲带点故,算是他的表姨,不过近年并未有过任何联系。
其女傅宓,年十六,已许亲,对方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柳溪归――他是尤氏娘家的堂侄,两人婚期定于今年年底。
另外,这傅生痕实际上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他背着正妻尤氏在城郊置了一处宅子,养了个外室,这外室本是走投无路的孤女林玉,当年路遇匪寇,父母被杀,去州府报案时,被傅生痕看上,就强纳为了外室,如今育有一子――傅玮,年十岁,天资聪慧。
因着这个骨肉血脉,傅生痕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看一次林玉和她的儿子傅玮。
又担心如此会惹人注目,所以傅生痕并未在外宅安排什么人守着,只留了两个照顾母子二人起居饮食的粗壮仆妇,和一个不进内宅的挑水砍柴杂役。
杂役一般日落时分过来,挑好水、放好事先在自己家里砍好的柴木便就离开,不会留住。
启巍大概摸清他的脾性,自不会正面直接求助,现在外面全是他的通缉告示,此次来找傅生痕本也只是想让他帮忙伪造户籍,以此上京,去见见那些所谓的贵人们。
可这傅生痕与传言有变,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会松口帮他,而且他也有些担心傅生痕或许会贪功,将他当场抓获出卖也不一定,怕只能……
所以他现在出现在了傅生痕的外宅,先一步打晕了那粗壮仆妇二人,并堵住嘴挟持了傅玮,冷声威胁旁边的年轻妇人:“若不想你的儿子有事,就按我说的做!”
林玉生性本就胆小,这番一起,早已被吓破胆,哭哭啼啼的直连连点头。
“嘭嘭嘭――!”此刻外面照常响起了敲门声,是傅生痕:“玉儿,开门啊,是我。”
为了事情的隐蔽性,傅生痕来时,一般也只带两个护卫和一个车夫。
两个护卫和车夫一般行至郊外百米,就停下来让傅生痕一人过去。
平常敲门很快里头的仆妇就会开门而应,此时却迟迟未出声。
傅生痕不由心生怀疑,正欲回头召来那边的护卫,手刚摆了摆,门就被打开了,只是此刻开门的人不是仆妇,而是林玉。
“……老爷快请进。”林玉向他行礼。
傅生痕总觉得林玉现在哪里不对劲,又抬头看了院里一眼,见没有打斗的痕迹,便问:“怎么是你?那两个仆妇呢?可是她们懈怠偷懒去了?”
林玉擦了擦微红的眼眶,细声:“老爷,她们有事都回家了。老爷快进来罢,当心有人看见……玮儿可想你了,正巧只有我们一家人在,奴家想与老爷商量一下玮儿归家认祖的事。”
“都回家了?”傅生痕说罢,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今日话怎的这么多?”
“老爷,奴家只是想通了老爷前些时日说的,让玮儿以堂房子孙过继归家的事……”林玉咬唇,有些委屈:“玉儿作为母亲,再不舍,可也不能阻挡了玮儿的前程。”
“嗯,你想通了便好。”傅生痕想她许是舍不得儿子才哭过,所以眼眶泛红,人也有些变化。这才放下心的脱下外袍递给林玉,走进院子,并不着痕迹的摆了摆手,示意护卫们可以不用过来了。
林玉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抖擞着关上门,并插上了横销。
两人一前一后的刚进屋,林玉便突的跪下,朝屋内的垂帘后磕头哭求:“好汉,奴家已按你的要求让老爷进屋,求你放我儿一命!我儿年纪尚幼,好汉,求你了……”
“玉儿!你在说什么?!”傅生痕惊愕,又有些被骗后的气恼。
他怔怔的看向那帘子后。
果然,很快那帘子后便走出了两人,一大一小,年轻俊美的男子以刀挟持着一个惊惧害怕的孩童。
“晚辈启巍见过傅世叔。”启巍似笑非笑的盯着闻言震惊的两人。
“什么?你就是……那个通敌卖国的朝廷重犯?那我儿……”林玉直接害怕的昏死了过去。
“唔唔……”傅玮见自己母亲昏死,连忙挣扎着就要过去。
启巍阴恻恻的逮紧他:“小子,想要活命,就给我安分点!”
林玉昏死,傅生痕果然没什么表情变化,看来,是个自私薄情的伪君子没错了。
只见傅生痕很快冷静下来,他道:“原来是启贤侄,有什么话好说,只要你肯放了我儿!”
“看来傅世叔是个爽快人,放肯定是会放的。傅世叔,晚辈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傅世叔可不要见怪啊。不过,依着傅世叔的秉性为人,晚辈很是担心一事,傅世叔会否现在爽快答应,下一刻就找人来抓我呢?”启巍面带轻屑。
傅生痕似只老狐狸:“启贤侄怕是过虑了。现在的处境,难道不该是傅世叔更应担心才是么?傅世叔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才让你如今行事这般偏激……我与你的父亲乃是过命之交,就算你不挟持我儿,你若直接来见我,傅世叔亦是会帮你的。贤侄,听话,不要再一错再错了,放了你的世弟,你想做什么,只要我傅某人能办到,必会倾力而为!”
启巍嗤之以鼻,不由将刀搁近了傅玮的脖子一分:“呵,傅大人,启某劝你最好收起你手中的哨子,否则,我这刀不知会否一不小心就割破令公子的咽喉!傅大人若是不怕这唯一的骨血丧命于此,就尽管一试!”
“你!”傅生痕终于沉下脸:“好你个竖子启巍!竟敢威胁老夫?今日就算你爹来求,老夫亦不会答应帮忙,这满门抄斩的包庇重罪,天下间怕是无人敢应!不过看在你爹当年的救命之恩上,老夫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放了我儿,老夫权当从没见过你!”
闻言,启巍将刀又搁近了傅玮半分,此刻那刀将将抵着傅玮的喉管:“是吗?看来令公子对于傅大人来说无足轻重呢,既然如此,想必离开这里我也逃不了多久了,不如拉下令公子作陪,黄泉路上也好有人相伴,再顺道进城与说书先生聊聊傅大人外宅之事……”
“慢!说吧,你到底想要老夫做什么?”傅生痕见他眼里血丝涌动,似乎真起了杀心。
走投无路之人,最是穷凶极恶也!
启巍冷冷道:“对于傅大人这个州守来说此事该是易如反掌,我只需傅大人帮我置一份傅家的身世叠,另外,听说令嫒不日就要携礼上京,拜访柳家宗亲。为了我的安危着想,傅大人便安排我与傅世妹一道同行罢。”
“你要上京?”傅生痕眉毛一跳,问:“坤州人千千万万,你为何会想要我傅家的身世叠?”
启巍眸眼微眯,笑道:“自然是与傅大人关联更深,没办法,听说官场人最是老练,若不如此,启某很是担心自己前脚刚出城,傅大人后脚转头就把我卖了呢。”
“呵……启氏有你一子,倒是不至落败。”傅生痕似嘲似讽,他算是看出启巍的本性了,便道:“好,老夫可以答应你,但你也得向老夫保证三件事,否则,老夫就是举全族之力,亦要与尔同归于尽!”
“三件事?傅大人还真是会坐地起价。傅大人不妨说说看,看启某能否办到?”启巍微微挑眉。
傅生痕沉声:“第一,身世叠交给你后,无论你是否出城,必须放了我儿,并隐瞒外宅之事!第二,老夫会以宓儿堂兄的身份安排你同她上京,既是兄妹,你便不能对她行不轨之事!第三,日后不论你飞黄腾达,还是萧然落败,均不能提及今日之事!”
“……可以。”启巍点头,眼里尽是算计。
傅生痕瞧了他一眼,看出他的野心,只道:“待你们安全到京后,老夫便会将你从傅家除名,不过你放心,你的身世依然在坤州,只是日后的一举一动,皆与我傅家无关!”
“傅大人放心,启某此去只想好好谋个前程,为父雪冤!你我本无冤仇,只要傅大人肯信守承诺,不提今日之事,启某也必会感念傅大人今日的恩情,不与傅家之人为难。”启巍幽幽开口。
傅生痕轻嗤一声:“……希望启公子说到做到。”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北狄。
隐蔽在都府郊外的一处北宅。
此刻,萧复在门外禀报道:“大公子,云姑娘来见。”
美人如玉,一袭紫衣的淡丽少女云扶鸢带着两个侍女,正娉婷婀娜的站在萧复的几米外。
紫衣少女生得标志可人,纤姿i丽,眉眼盈盈,许是在山上夫子处待的久了,有些不谙世事和静雅出尘,此刻,她正有些殷切的朝书房门口翘首以盼。
“大公子?云姑娘来见!大公子?”萧复接连喊了几声,里头都无人作应。
被一个大美人如此看着、等着,萧复有些着急和不好意思:“云姑娘还请再稍等片刻,待我进去瞧瞧!”
“……好。”云扶鸢只表情略显奇怪的点头。
说起来,这云扶鸢本是原书的穿越女主,身世波折,她乃是这块土地上,前朝北萧重臣妲野和今朝北狄宗首云向挽的独女。
当年前北萧的妲野为国舅,是萧函婴的亲舅父。妲野少时便与时年还是大将军之女的云向挽定了亲,后来妲、云两氏因朝政分为左右两辅派。
妲野为扶持有顼胡人血统的前朝萧氏左辅派,云大将军则为扶持前前朝皇室北堂氏的右辅派。
十二年前,北堂氏趁皇太子萧函婴被前北萧先帝――萧先P送往汤国为质子,暗中勾结云大将军――云飞图,一举破城,斩杀萧氏上下十余族,并逼死了萧先P和妲野长姐――萧皇后妲X。
而后,身为皇太子(萧函婴)外族的妲氏一族亦被屠尽。
为保萧氏血脉,妲野趁乱救出宫中一位皇子。
几经辗转,几年前,又才寻回当年为质的皇太子萧函婴,他自然要扶持他光复北萧,为妲氏和萧氏上下报仇雪恨。
云向挽知道后,不置可否,她与妲野说:“如今北堂啸行事昏聩,兴起便屠杀当年的复国旧臣,若我不捧杀养废他的子嗣,下一步他便要向我云氏出手了,为今之计,我可以帮你与萧氏复国,但有朝一日,若那萧函婴登帝,必须立我儿为后!并保我云氏百年稳固!”
妲野点头:“自然如此,我乃函婴的亲舅父,若扶鸢为后,我和他更是亲上加亲!云氏百年稳固亦然!”
不过,妲氏与云氏虽在十多年前分为左右两辅派,后来宫变,妲氏又几乎被北堂氏和云氏灭门,可云向挽和妲野的关系依旧十分稳定,似爱人又似敌人。
云向挽悄然保下他,并看着他不动声色的建立起逆反的暗枭营,整日活在复国复仇的阴影里,到底因此两人有了疏远,后来再不同住。
其实当年因两方各自站队,妲野与云向挽的婚事被一拖再拖,两人少年人情动,私下会面几次后,便暗中有了一个女儿。
直到这个女儿四岁,才发生了北萧宫变,北狄建朝。
众人皆不知当今的云宗首――云向挽和前朝重臣妲野有一个女儿,还道云向挽乃大义为国之人,毕竟年近四十也未嫁,如今更是他北狄太子――北堂鸿身边杀伐果断的近臣红人。
可叹当年知道云向挽生产之人,接连于宫变前后全数作古,而云扶鸢如今是以云向挽义女的身份养在身边。
百密必有一疏,那时的云扶鸢早已记事,云向挽和妲野两人索性从未隐瞒过萧氏复国之事,并言传身教――她未来的夫君,注定是他萧函婴!
云扶鸢到了十岁就被送到北狄都府外的楼山学习文练武,她虽只在萧函婴回来时见过一次,但到底常常观看他每年被人送来的画像,倒也能想象出他的模样。
仪表堂堂,气宇不凡。她自是欢喜的。
所以一从楼山学回来,她便迫不及待的前来见如今住在北宅的萧函婴。
可是,如今这人却不见了。
只听萧复愈显急色:“大公子不见了!”
“什么?”紫衣少女惊讶。
她犹豫的抓起裙摆又放下,跟着便抬脚进了屋。
而此时的萧函婴,正一人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行于林荫大道间。
这些时日,他接连做了一个又一个很长的噩梦,似实有虚,似真存假。
梦里他登基为帝,灭了诸国,杀了许多人,包括那个为他出生入死经年的庶皇弟――萧寄卿,还有半生为他筹谋天下的亲舅父――妲野,以及那位不谙世事的美丽汤国公主――李明鳌
梦里,那位汤国公主自尽死在了他的宫榻上,少女发衫尽乱……是他的凌|虐、暴烈、残忍、凶狠,以及灭国之恨,让她不堪受辱,不复生机,那时她才仅仅不至十九,正是青春年华,他清楚的听到她的声声诅咒,字字诛心。
“武朝新帝,你荒|淫无度、昏庸暴|虐!吾死后,必化身孤魂烈鬼,拖你入轮回,受永生困世之苦,经亲人枉死之痛,被后世掘坟鞭骨斥骂!无休无止,直至魂飞魄散!”
后来,的确如她所言,在她死后的两个月里,他的三个孩儿接连夭折或暴毙,而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很快他就被一直以来敬爱有加的皇后云氏一杯鸩酒送上西天。
他这一去,云氏便急不可耐的谋朝篡位,直接在他的基础上建立了一个新的大代皇朝。
数年后,他的坟墓被人掘开,那些人踩在他的骨头之上,鞭打作骂,更有甚者,直接拿出铜锅熬煮白骨,喂狗而食。
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他只觉得很疼,剜心蚀骨之疼……
如若在汤为质子的那几年,不是那位晏阳公主暗中照拂,恐怕他真就如梦中一般,变得暴烈嗜|血,残忍凶狠。
只是,梦里的她不谙世事,与少时汤国皇宫所见,似大有不同。
所以他愿把这称为噩梦。
他想,无论怎样,他都不能再在那里悠然待下去了,“重活”一世,他一定要尽力保下她。
保下那些为他肝脑涂地之人,不再让自己和他们“重蹈覆辙”……
第37章
春日的西合清晨很冷,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夜里的厮杀使王庭陷入了无尽的惨烈和萧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