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炽眼睛都没抬一下,“帮萝萝洗头啊。”
林英:“你洗头不用换水吗?”
初萝的长发已经完全被绵密的白色泡沫淹没, 整个盆里都是泡泡, 只留出若隐若现的一抹黑。
闻言,江炽这才反应过来, “唰”地站起身。
只是忘了指间还勾着一缕头发,跟着他的动作,猝不及防地被扯起来。
初萝捂着脑袋尖叫了一声:“好痛!”
“……”
江炽连忙松手,向她道了声歉,眼神里有半分局促、十分懊恼。
于他而言,算是相当少见的神色。
现在想来,都觉得那场面很滑稽。
……
17岁的初萝回忆起从前,依旧是眼眸含笑,摸着下巴,再次轻声重复:“真的很搞笑。”
江炽还是站在门边,看着她傻乎乎地发笑。
少年眼睛里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做表情时,嘴角也是天生向上的温柔弧度。
他慢吞吞地开口:“好了,丢脸的事情就不要拿出来回忆了。”
初萝嘟了嘟嘴,“没办法,谁让你一直没受过伤呢。我还没机会践行诺言、丢这个一样的脸呀。”
她倒是真没给别人洗过头。
江炽简直要被她气笑,“你还觉得挺可惜的是吧。”
初萝摇摇头,也觉得这个玩笑对运动员来说不太吉利,便不说话了。
毕竟,到现在,两人都不是小孩子了。
过了肆无忌惮又亲密无间的童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各自都该明白。
气氛似乎陡然沉寂下来。
停顿许久。
终于,还是初萝率先打破安静。
“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江炽点头,“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初萝把枕头从床上捞过来,垫在下巴底下,半张脸都陷入柔软之中。
致使她的声音好似也变得含混模糊起来,“……阿炽,加油。”
江炽低低笑了一声,“会的。不是说好了吗,以后奖牌和奖金都要分你一半的。”
……
无所事事的时候,初萝打电话,将这件事当成一则笑话,顺嘴告诉了好友安妮。
“……真的,江炽这家伙,果然也不是一无是处。”
说话时,她语调柔和缱绻,手指一勾一勾地绕着发梢,仿佛满怀少女心事。
反正隔着电话,没有人能看见。
安妮无知无觉,只随着她一同笑,打趣似的应声:“都过这么久了,你居然还记得啊。”
初萝遮遮掩掩地“啊”了一声。
安妮:“我现在信你之前是真的讨厌他了。毕竟恨比爱长久嘛。”
放在上学期那会儿,初萝一定会给她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击掌。
不过,时过境迁。
长大一岁之后,好像心态也随之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
初萝拆了一颗黑糖话梅,随手丢在嘴里,眼睫微微翕动,状似无意地说:“才不是呢。”
往事是一场潮湿的梦。
而时光就是这样被摇落的。
于她而言,这番感悟,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晰。
-
六月。
北岱的夏天总算姗姗来迟。
不过,这里到底是雪乡,地处北方边境,不比南边,气温勉勉强强蹭到20度关口,再热也显得清凉松快,十分舒适宜人。
期末考试之前,初萝手臂拆了绷带,重新恢复活蹦乱跳状态。
这回期末考事关高二分班和文理选科,是一学年里最重要的一次考试。
各科老师天天耳提面命,迫使学生们都紧张起来,注意力也随之高度集中。
初萝之前手不好太劳累,课堂笔记抄得断断续续,很多还是靠安妮帮忙。这下,得补上前面落下的部分,每个课间都在奋笔疾书,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午饭时间,总算难得能休息。
初萝咬着筷子,朝安妮抱怨:“怎么办呀安安,明年我还想和你一个班呢……”
语气忧愁,但是嗓音软绵绵,倒更像是撒娇。
安妮还是高一初见时那头中短发,初萝靠在她肩膀,脸颊被发尾擦过,痒痒的。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拽了一下。
安妮也不生气,桃花眼眯成一条缝,假装叹气,“还能怎么办,我给你补习呗。”
初萝眼睛一亮,脑袋“唰”地抬起来,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真的啊!这么好!”
安妮:“……哪次没帮你。”
有安妮这个学霸帮忙,复习变得顺利许多。
省去那些需要理解的步骤,初萝直接按照要点总结来背,刷题也只刷安妮选的重点题型,保证每道题全都吃透,再把可能出现的变阵题型归纳起来,举一反三,效率便高速提升。
只可惜,最终的排名依旧只是差强人意。
中游。
还是和前几次一样,不上不下,正常发挥。
虽然看起来和班级排名前几的安妮,相差不算很大,但放到全年级一起排名,那就是被拉开了一大截,下学期就很难进入同一个班级。
“好烦啊……”
初萝哀嚎。
她实在是不想继续一个人上学。
有了安妮这个朋友之后,自己似乎很难回到小学初中时那样,独来独往,承受着同学们异样的眼光。
——她妈妈在浴缸里割腕自杀了。
——好恐怖啊。
——她妈有精神病。
——啊!那不是会遗传……
那会儿,好歹还有江炽。
有江炽陪着她。
和她坐同桌,和她一起上下学,和她一起吃饭说话。
现在,江炽一年到头没几天能在学校,陌生的班级,陌生的同学,没有朋友,岂不是要再次陷入孤寂窘境?
真可怕。
初萝长叹一口气,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考卷和暑假作业里。
见状,安妮想要安慰她,却又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考试分数是既定事实,很难再去改变。
想了想,安妮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萝萝,萝萝,暑假你要去做什么?要不要一起出来写作业?”
“……”
闻言,初萝浑身一僵,倏地不说话了。
安妮不解,“萝萝?”
半晌,初萝终于摆摆手,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不行啊,暑假要陪我爸爸去度蜜月。”
“度蜜月?”
“嗯,他再婚领证了。”
……
期末考试结束没多久,初柘就回到家,将蜜月这件事告知初萝。
初萝十分诧异,“你和张阿姨去就好了呀,我一起算怎么回事。哪有蜜月还带孩子的呀。”
初柘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避开女儿的视线,掩饰般轻咳一声。
“……你张阿姨的意思是说,我们一家一起去度个假,不当蜜月,就当家庭旅行。因为你们俩也没什么机会好好交流,干脆就趁着这次一起,也好增进关系。再说了,我和你张阿姨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说什么蜜月不蜜月的,怪傻的。”
初萝有些啼笑皆非,挠了挠脸颊,讷讷,“不用这么麻烦的啊。”
要和张阿姨结婚的是初柘。
又不是自己。
难道,她看起来就这么像恶女儿吗?
倏忽间,初萝想到大年夜那天、自己偷偷任性跑走的事情。大抵也是因此,张阿姨心里惴惴,疑心自己对她有什么意见,才会提出这种提议吧。
初萝不得不再次解释:“我真的没有不喜欢张阿姨,爸爸,你跟她说说呗,说我不想去。好尴尬啊。”
这下,初柘也开始面露尴尬。
顿了顿,才继续说:“还有就是,我打算趁这个月把这套房子卖了。换一套独栋别墅。这样萝萝的房间能更大,还有电梯呢。”
“……啊。”
这件事,初萝早在第一次和张阿姨见面时,就已经偷听到了。所以也没有显得十分意外惊讶。
初柘:“新房子那边还在装修,还要散散味道,现在住不进去的。“
话音落下。
初萝终于回过神来。
初柘两段话连起来的意思就是,如果她不跟着一起去旅游,就没有地方可以住。
她抠了抠手指,眼神迷茫,颇有些不知所措,“……啊,你们已经买好新房子,在装修了吗?”
初柘眼神里有点愧疚,“抱歉萝萝,因为刚好有一套蛮不错的,怕签晚了就没了。但是爸爸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三楼最大的房间留给你,旁边的书房也给你,还有一个你一个人的衣帽间,可以放很多很多裙子……”
初萝定定地看着他。
平心而论,她一直知道,在自己父母的婚姻生活里,初柘应该是受委屈比较多的那个。所以她尽可能不想给爸爸添麻烦,也不想让他痛苦,听话又懂事。
可是,作为仅仅只是被通知的家庭成员,一瞬间,她实在有种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的感觉。
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气氛陡然坠入谷底。
良久,初萝长长地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寂,点点头,“我知道啦爸爸。那就一起去吧。”
初柘也松了口气,脸上重新爬了笑意,“你张阿姨选的那个地方,我前几天看到新闻,说那边在办一个世界级的滑雪大赛,阿炽应该也会参加吧?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好。”
初萝点点头。
阿炽阿炽。
她的阿炽。
看到他.或许就不会这么失落了。
暑假总是值得期待的,不是么?
第19章
「爱上一个人, 就好像创造了一种信仰,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博尔赫斯《梦中邂逅》
-
七月初。
暑意隐隐显现。
初萝花了整整三天,将所有行李尽数打包, 装了大约十二三个纸箱。
全程,林英一直在旁边帮忙。
她动作十分麻利,但明显能看得出来, 眼圈有点泛红。
“萝萝,你们真的要搬走吗?”
初萝点点头, 垂眸, “嗯, 爸爸说这里已经挂牌出去了。”
因为这件事, 林英对初柘可以说是相当怨怼, 听完, 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他也太着急了。”
初萝笑笑, 为初柘解释道:“还好啦。最近他忙着婚礼的事情,早点收拾好, 房子就交给中介了,也不用再分神操心这里。”
林英叹了口气,摸了摸初萝的头。
“可是阿姨舍不得萝萝啊。”
十年的上下楼邻居,两个孩子同龄,还一起长大,往来密切……说到底, 关系和一家人都已经无甚分别。
更何况,林英是真心把初萝当亲女儿看。
这般乍然分别, 很难不叫人感伤。
初萝抿了抿唇, 刹那间,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临分别, 隔阂自然全消。
她伸出手,虚虚搂了一下林英,“林阿姨,我也舍不得你们。不过没关系的,我去新房子看过了,距离这里很近的,打车只要10分钟。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你们”。
林阿姨、江叔叔、江炽,还有漫长十年间的所有回忆,涵盖在一起,组合起来,成为“你们”。
如同血肉。
如此又说了几句,林英总算被安抚好。
两人一边用封箱带封住纸箱,一边聊起旁的话题。
林英:“对了萝萝,你爸爸的婚礼筹备得怎么样了?”
毕竟是二婚,还有罗挽青的事情在前,初柘不好意思大张旗鼓地操办,只定了个小场地,打算摆个八桌,邀请最亲的亲戚朋友,就当意思意思。
作为多年老邻居,江叔叔和林英自然在受邀行列。
只是林英和张阿姨不认识,也没必要去帮什么忙。
初萝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和林英一样,在这场喜事面前,她是局外人。
只需要出席去喝一杯喜酒,就能功成身退。
林英眼里藏了一点点怜悯,叹了口气,“萝萝啊……”
初萝明白她的未尽之意,笑了一下,假装浑不在意的模样。
林英:“那个阿姨,你们相处得怎么样?她对你态度还好吗?”
初萝:“还可以。张阿姨感觉不是坏人。”
“那就好。”
林英点点头,决心换个话题,“……我听你爸爸说,你们这次出去玩,想去看江炽的比赛是吗?我昨天给他打电话了,他让教练给你们留了票,到时候你打电话联系他就行。”
“……”
初萝怔了怔,默不作声地垂眸。
江炽已经知道了吗?
他会觉得她很可怜吗?
他也会为她的离开……感到遗憾吗?
-
初柘和张阿姨的婚礼没有发生什么波澜。
本来规模就不大,也没有那些麻烦的仪式,就在北岱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订了个厅,和亲朋好友一起吃了一顿饭。
张阿姨是漂亮艳丽的长相,化妆师再给她化上浓妆,穿中式秀禾、梳着繁复的发型,反倒失了自然,略有几分假面堆砌感,叫人觉得累赘。
不过,她笑得很开心,挽住初柘的手臂,一桌一桌敬酒,姿态亲密无间,羡煞旁人。
觥筹交错间,初萝恍然有点出神。
当年,罗挽青和初柘结婚时,场面是不是要比现在更盛大、更热烈一些呢?
她忍不住陷入沉思。
可能也不尽然。
那时候初柘还没有完全发迹,多半订不起这么好的酒店。
但罗挽青比张阿姨更漂亮。
只要初萝忘记那鲜血淋漓的场景,就能回想起来,罗挽青是好看得让人挑不出错的女人,哪怕表情阴郁、哪怕神经兮兮,始终还是能看得出五官精致。
在婚礼上,罗挽青也是这样笑吟吟的、眉目缱绻么?
刹那间,初萝不可避免地觉得有些难受。
趁着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她悄悄从主桌离席,弓着腰,独自溜出了宴会厅。
宴会厅外面是一条长长的密闭走廊,铺着厚重地毯,两边墙上挂了一些艺术画,意味不明,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初萝脚步不停,一路往外,直到走廊尽头。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这处是空间挑高的设计,底下就是酒店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