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迎心头一紧,仍旧故作疑惑地问:“那件事?”
“为那事郎君执意退婚,遭老太爷好一顿打!郎君养伤半月有余,可那做了坏事的人却跑个没影,实在可恶!”
金迎咽了咽喉咙,心虚地低下头。
“可惜啊,那样好的一段姻缘,却遭人如此破坏!那做坏事的人害得郎君在京城受尽嘲笑,哼!一定会遭报应的!”小全又是惋惜又是气愤地说。
金迎尴尬一笑。
巧不巧?她便是那个做坏事的人,果然遭了大报应。
小全脸色微变,似乎察觉自己失言,呵呵笑两声,便要离去。
金迎一路笑着送他到善堂门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殷勤。
小全脸上有恐慌之色,恭敬地请她留步,逃跑似的走远,一路上,他仍是惴惴不安模样,走到离善堂很远的地方,才渐渐放缓脚步,抬手打了打自己的嘴,回头望一眼,叹一口气,扭过头匆匆前行。
金迎折身回到院子里,看着正绕着老爹一面跑一面笑的儿子,眉头越皱越紧,想着小全先前的话——
四年前那桩事对宣润影响巨大,他恐怕至今仍旧耿耿于怀……
看来,她绝不能将阿穷的身世告诉他。他若知晓她便是那个害他受辱的人,非但不会帮她改运,甚至可能与她抢孩子,那样的话,她倒自惹麻烦,再者,等到换运之后,她想与他离婚脱身,带走一个非他血脉的“继子”,也许会更容易一些。
拿定主意,金迎开始盘算着要如何让宣润点头娶她。
善堂的匾额已经挂上,名叫“安济坊”,取安抚救济受苦百姓之意。
安济坊名义上是别县衙门设立的福利机构,但别县一个渝州最穷的下县,衙门的财务本就满是窟窿,能搜刮出几个破钱?金迎仰头望着“安济坊”三字,想着官差来挂匾额说的话——
“宣县令对百姓的心真是没得挑。”
“谁说不是,这开设安济坊的钱,宣县令出了九成呢!”
“宣县令真是好样的,不但大公无私而且不贪功名。先前那几个——嘁,没法比,一点没法比,看看!这安济坊多宽敞,多亮堂!比我家那破烂院子好不知多少,我都想,嘿嘿,都想来这安济坊住呢!”
“你是眼馋这安济坊宽敞,还是眼馋这安济坊里有个勾魂的小寡妇?你若敢有歪心思,我回去便告诉宣县令!”
“别别别!”
“……”
金迎走进院子里,走到水缸边上,低头望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绚丽的日光照得水面发亮,娇艳的面容在水面上映得格外清晰。指尖卸下丹蔻后现出本来白嫩而粉润的颜色,在狐狸眼微翘的眼尾轻抚过。
扬起不点而红的朱唇,金迎满意一笑。
嗯,很美。
她这般的美人要嫁给他,应当不算让他吃亏。
况且,只要他肯点头与她成亲,她不会少给他好处,他往后不必再陷入开间善堂便将家底掏个精光的窘境,有她在的时候,包他有享用不完的钱财。
安济坊门前传来人声,金迎妖娆转身看去,便见宣润领着畏畏缩缩的蒋红花走进来。魏长明像个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带几分高傲地与蒋红花讲着安济坊的用处,其中之一便是拿来收留她这样无家可归的人。
蒋红花与丈夫离婚后自然不能再住在从前的家里,宣润虽在公堂上判盘大牛补偿她十两银,可盘大牛死也不肯给,宁可去牢里蹲着、挨板子也不给。念着女儿即将成亲,嫁妆钱是万万不能少的,蒋红花终究心软下来,只求先拿一两银周转,偏偏那盘大牛是个狠心的,一文钱也不肯给!
县衙的人想为蒋红花出口恶气,真的将盘大牛抓进牢里蹲两天,蒋红花却又上衙门为前夫求情,无论她与前夫闹得如何难堪,女儿始终是她的软肋。她不能将事情做绝,害女儿将来被婆家看笑话!
宣润得知蒋红花的困境,便带她来到安济坊,给她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金迎笑着迎上去,娇唤一声:“宣县令。”
宣润瞥她一眼,点一点头,便带着蒋红花从她身边经过,态度并不热切。
金迎皱起眉头,瞪他一眼,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路过水缸旁,她停下脚步,眯缝起微翘的眼尾,乜斜一眼光亮的水面,看那倒映出的娇艳容颜。
没问题呀,就是很美!
姓宣的为何不多看她两眼?
金迎心里不服气,扶着水缸弯下腰,仔细地看自己的脸,怎么看都是美的,美得无可挑剔的那种。
恰巧宣润这时回过头,见着她奇怪的行径,眼中浮现几许疑惑之色。
金迎尴尬地挺直腰板,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宣润抿一抿唇,喊她,“金迎。”
金迎撇着嘴角兀自出神,并未回应他。魏长明眉毛一竖,厉声道:“金氏!宣县令叫你,你敢不应!”
金迎猛然回过神,无视凶恶的魏长明,迎着春日暖和的微风,自信明媚地走向宣润。鬓角的碎发在风中浮荡,掠过她白嫩娇艳的面容,炫目的日光照在她朴素无华的发髻上,乌黑秀丽的头发竟也闪着金光,不施粉黛的脸不同于以往艳丽,仍有令人失神的娇艳。她活脱脱似一朵迎着金辉暖阳霎时绽放的芙蓉花。
宣润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金迎站定在他面前,恣意一笑,然后抓住他的手,在他惊讶的目光下,二话不说地拽着他跑去来,宣润愣愣地由她抓着,没有挣脱,闻见掠过她发髻的风也带着淡淡的腊梅香气,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跟随她,她明明没有回头望他,他好似也已见到她粲然的笑颜。
见着宣润遭到金迎的“劫持”,魏长明顿时大惊失色,一面喊着“宣县令”,一面就要追上去。宣润此刻满心满眼都是金迎,耳朵似乎已经失灵,根本听不见魏长明的呼喊。
魏长明到底是没能追去。他被阿朴拦住,气得骂人,撸起袖子要与阿朴干架,奈何金瞎子的竹竿子太厉害,朝着他一顿乱捅,阿穷还在一旁拍手叫好呢,他根本无法近阿朴的身,而且他自诩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和个跛子仆人打架的事传出去实在有损他的脸面,于是,他便捏着拳头气哼哼作罢了,心想:任那金寡妇是个心肠再歹毒的妖精,宣县令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不会让她占去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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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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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丈高的腊梅树将粗苍的枝丫延伸向碧蓝的天际,金玉色的腊梅花在枝头随风轻摆,玉色的花瓣浮荡着层层柔波,拂送着令人沉醉的浓郁芬芳。
一朵繁盛至极的玉仙儿,自枝头坠落,打着转飘荡,轻轻落在金迎纤细优美的肩上。那股子腊梅花香更加浓郁起来。
宣润深邃黑眸中现出继续迷茫。
他不知所嗅到的花香来自枝头,还是金迎身上,看着金迎娇艳如芙蓉一般的面容,他出神地想着,但凡是外形艳丽的花大多都香得克制、香得含蓄,而那些芬芳扑鼻的花朵又都生得灵秀淡雅,少有开得又香有艳的花,而她,就像是一朵带着腊梅香的芙蓉花,芬芳至极更艳丽至极,两种“最”搁在她身上竟出奇的和谐,好像,她本来就该这样,毫无保留的张扬肆意,不见一丝矫揉造作,艳而不俗、香而不腻。
金迎松开手,转过身,抱手看来,微翘的眼尾眯着一抹狡黠的笑。
那笑像轻飘的羽毛落在宣润的心湖上,点开一圈一圈的涟漪,他如深潭一般的眼眸里此时也竟也波光粼粼。
金迎垂下眼眸。
宣润知道她正看着他的手,他的右手护着被她抓过的左手腕,他的右手上还缠着白布,在那场暴风雨里,他的手受的伤还未痊愈。他见到,她抿住红艳的娇唇,似在想些什么,再抬眸时,忽而粲然一笑,道:“宣县令,我想与你成亲。”
宣润一瞬愣住,心里似有烟花绽放,轰隆震撼而又绚烂无比。
暖阳的金辉自腊梅树枝头漏下,碎金一片忽闪着,晃了他的眼睛。
他一瞬看不清金迎的脸,觉得眼前的人既近又远,好像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所听到的话语也是他在梦里的臆想,尽管美好无比却不可轻信。他微微后仰身躯,使那腊梅枝能替他遮挡炫目的日光,他终于看清笑着的金迎,终于确认她并不在他梦里,但仍旧不敢轻信。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带上些许不易察觉的轻颤。那枝头轻颤的腊梅花吐出的香气化作的棉白丝线,牵住了他紧张的心,牵着他的心一起轻颤着,而他此刻问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心里问出来的,所以也在轻颤着。
金迎说得稀松平常,不像是说起了婚事,倒像是在谈生意,甚至不像是在谈一桩正经生意,是那种酒桌上推搡着、玩笑着答应,私底下带着算计的生意。
宣润护着左手腕的右手一瞬收紧,很快,他便恢复一贯的严肃表情,极为认真地审视起金迎来,想要瞧出她的破绽,用那破绽让他像有一窝兔子在跳的心平静下来。
金迎丝毫不惧,逼近一步,不依不饶地问:“你同不同意?”
宣润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哑声问:“你为何想要成亲?”
他眼里显出几许迷茫与一直强压着的期待。他捏紧了拳头,觉得自己鼓起的胸腔像个羊皮筏子,被金迎接下来不知哪句随意的话或是哪一个随意的字眼一刺,他便会咻咻泄气,或是嘣的爆掉。
金迎思考片刻,斜眼瞥他,笑了笑,别有深意地说:“不是我想要成亲,是我想要与你成亲。”
这话甜滋滋的,像浓稠的蜂蜜。
宣润觉得似乎被这甜甜的蜜糊了眼睛,迷迷蒙蒙,仿佛坠入梦里,他觉得自己严肃的脸像一副面具,他真正的脸在这副面具后面痴痴地笑。
他想,这些都是谎言,但他情愿沉溺在这如蜜一般的谎言中。
梦里有缓缓坠落的玉色花朵,梦里有她美丽动人的脸庞,梦里有她甜蜜蜜的笑容……
一阵凉风拂过,他一瞬清醒过来,“梦”如镜子般碎裂,裂成晃眼的光斑。
他的严肃表情一刻也不曾收起,在他出神的间隙里只是略微不自然,他的耳尖仍旧肉眼可见地红了。
“你……”他呼吸一沉,将话又问一遍:“你为何想要与我成亲?”
他语气格外僵硬,他的整个人也是僵硬的。
他现在已不是羊皮筏子了,他是一尊经不起敲击的空心泥塑,正辛苦等待着神女降临将他点化,给他一个富有生机的躯体。
此刻,他忽然清楚地知道,他等待着的那位神女不在别处,就在眼前。
金迎却只挑一挑眉,像是随口敷衍一般,说:“没有为何,就是想。”
从金迎的言语里,宣润没有听到他想听的,从金迎的眼睛里,宣润也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
于是,他沉默着、审视着,悸动澎湃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像是沉入了水底。
理智回笼,金迎的唐突与反常引出他满心的戒备。
即便他很不愿往坏处去想,仍旧无法忽视种种不寻常给他的警告。
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在算计着什么,而且那算计与他有关。
可她又能算计到他什么呢?
迎着宣润警惕探究的目光,金迎仍旧漫不经心地笑着。
她没提改运的事,怕这软肋一旦暴露,往后便会被宣润拿捏住。
眼下在她面前的是个好人,可谁又知道以后会不会变坏,对于人性的预估她永远有所保留。
金迎不愿此事一直拖着。
既然是一桩交易,自然亮出筹码来谈。
“你未娶,我待嫁,你与我成亲刚好。”她说,像在猪肉摊子买猪肉,咸鱼铺子买咸鱼一般理所当然。
“只是……刚好?”宣润严肃的眉眼一沉,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阿穷正是需要爹的年纪,他既然喜欢你,认下你做爹,你也挺喜欢他的,不如与我成亲,从今往后,阿穷有你这么个好爹爹,你也有阿穷这么个好儿子。”
“你呢?”宣润沉声问。
“我?”金迎耸一耸肩,“我有你这个县令当丈夫,也不必受人欺负。”
宣润脸色微变,眼神愈发严肃,愈发锐利,像老鹰的利爪正要攫取人的眼睛。
金迎忽然有些忐忑,咽了咽喉咙,问道:“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宣润冷声道:“你不像是会受欺负的人。”
金迎“扑哧”一笑,斜着眼睛看他片刻,慢慢将白嫩的纤纤素手搭在他宽阔平直的肩头上,浮着腊梅香气的粉润指尖轻点着,像个小人儿在宣润的肩上舞蹈。
宣润的耳尖更红了。
“宣县令是不知,欺负我的人可不少。”金迎笑着说,忽然话锋一转,“你与我成亲,做我的靠山。放心,我绝不让你吃亏。我会用我做生意积攒多年的人脉,帮你扫平仕途上的一切阻碍……”
她说这话倒不是给宣润画大饼,只要能借着宣润的运,她便能随心所欲地积攒财富,再不用管那什么狗屁庚申大劫,等她顺风顺水、财源广进的时候,帮宣润一把不过举手之劳。
金迎得意地想着,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她现在的处境在旁人看来实在是落魄不堪!那些许诺听来也像是痴人说梦。
若是她的人脉管用,她又何至于沦落到差点死在破庙里都无一人出面帮她?
宣润当她还沉溺在过往的荣光里,眼中闪过一丝同情,除此之外,他更多的则是不悦。金迎用生意人的那一套来想他,无异于践踏他的尊严!
他出仕为的是给百姓做实事,而非靠妻子的人脉钻营。
想着,宣润一把抚开金迎的手,严肃说道:“本官不需要你帮。”
金迎挑一挑眉,呵,小伙子,还挺有骨气!
她爽快答应,“好,不帮。我就知道宣县令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果然如此,宣县令来别县当县令,真是咱们别县百姓的福气!”
被她一夸,宣润那一点火气顿时消散殆尽。他轻咳一声,脸上闪过一抹红晕。
金迎观察着他的神色,亲切地说:“就算你不需要一个能铺垫仕途的妻子,你与我成亲也不会错的。宣县令,成亲之后,你不但会有一个美丽聪颖的妻子,还会有一个懂事可爱的儿子,并且,我与阿穷都不必你多余费心,多好!”
无论是如今还是后世,娇妻与麟儿似乎都被世人视作一个成功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宣润向来不屑那一套,金迎的这些话根本说服不了他,他最关切的仍旧是金迎最真实的心意。他心里有个期待的声音,但他偏偏不肯说出来,他盼着金迎能够如他所愿地自我表白。
他想,假如她对他真的有心,他一定!一定……
宣润的心又一次猛烈地跳动起来,砰砰砰,像打鼓似的,鼓槌下得很密很有力气。
为这一点预想的可能性,他已激动起来,感觉浑身燥热,身体里有东西往外钻,像春天枯木枝头要生发的芽,有无穷的压制不住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