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那人第一眼,金迎便有种强烈的熟悉感,直到那人用扇子掩住嘴笑。金迎恍然认出他竟是当初在告县纠缠她多时的玉面小郎,如今的玉面小郎少了当初的几分轻狂,稳重自持了许多,尤其是笑的时候,一定会用扇子遮住嘴。
金迎忽然想到与宣润成亲后,偶然间从小全口中听闻的消息。
当初她离开告县之后,玉面小郎急着寻她,摔了一跤,摔掉一瓣门牙,现在已经是“缺牙小郎”了。说来凑巧,听说牙帮那为神秘的帮主有个怪癖,见不得别人的牙比他的好,所以但凡在牙帮担任高层职务的人,都得自证忠心敲掉一颗门牙。
别县商盟大会时,众人偷闲聊起齐白长,都在猜想他的门牙还齐不齐全。
金迎本来觉得这些传闻很滑稽,今日见着玉面小郎,忽然觉得传闻或许并非完全不可信。
没有门牙的玉面小郎,在牙帮确实很受重用。
金迎以宣润的名义将钱还给玉面小郎,摆明态度,绝不同意牙帮进入别县。
“宣县令说这事有得商量。”
“没商量。”
“别县到底是宣县令做主,还是金小祖做主?”
“别县其他的事,我管不着,经商之事,别县商盟说了算。”金迎说,毫不留情。
“果真如此么?宣县令。”玉面小郎看向门边。
金迎皱起眉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宣润来了。
她起身走过去,抓住宣润的胳膊,朝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宣润缓缓推开她的手,对着玉面小郎露出圆滑的笑脸。
金迎错愕地看着他走过,几乎快要认不出他来。
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宣润么?
玉面小郎起身恭敬相迎,一面说着恭维话,一面给宣润斟酒。
宣润笑着落座,举起酒杯闻香,嘴里说着:“好酒,好酒,玉郎你有心了。”
他这副样子与那些利欲熏心的官员一个模样。
金迎看得心里发堵,走过去要拉他离开。
宣润不肯走,推开她的手,说:“你先回去吧。”
金迎抿了抿红润的嘴唇,气愤地说:“你果真不走?”
宣润沉默不语,喝下杯中酒,将空杯给她看,是何心意不言而喻。
金迎冷着脸转身离开,刚走出门外,便听着一阵笑声。
宣润在笑,与玉面小郎说笑。
“宣县令,令夫人生气了,您不去哄哄?”
“与玉郎说正事要紧……”
金迎咬牙,握紧拳头,离开的脚更快几分。
此后几日,金迎在家里、县衙堵了宣润好几回,她一提和离,他便故意打岔。
金迎忍无可忍,一面气他自甘堕落,一面怕他泥足深陷,和离之心愈发真切。
这日,她终于寻着机会,堵住休沐日还想外出的宣润。
“和离!立刻和离。”她说。
宣润看着她,表情很无奈,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
恰巧这时,隔壁来个喜气洋洋的太监,叫他二人带着阿穷过去。
皇上有召,和离之事只得暂罢。
金迎撇撇嘴,牵着阿穷跟在宣润身后,一路上都在眼神戳他的背脊,恨不得给他戳出个洞来!
进了李家院子,看着皇上夸赞宣润,伯阳侯替外孙谦虚……直到坐在一桌御厨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前,金迎才终于反应过来——
宣润没有变坏!
原来,他先前的种种反常行为都是在演戏,目的是为皇上揪出隐藏在江北道的贪官。玉面小郎就是其中的突破口,通过收受贿赂,与牙帮沆瀣一气,使牙帮放松防备。
宣润已大致摸清了牙帮在江北道的关系网,剩下的事便该交由专门负责调查此案的钦差大臣来办了,而他终于功成身退,得到皇上许诺给他的“好处”。
饭后,回到家中寝房,金迎坐在妆台前,看着宣润刚给她的一支金钗。
“反正咱们都要和离了,你不如还是跟皇上回京去,娶郡主,过好日子。”
宣润握紧拳头,走到她背后,冒火的目光瞪着她映在镜中的美丽脸庞。
他与玉面小郎虚与委蛇,为的便是找到线索,令皇上满意,不再干涉他的私事。
她竟说这样的话!
金迎拿起金钗,心里越是喜欢,越是心酸,他和她在一起总要付出许多,她让他太累了,这一回,她为他付出一回吧,还他无所顾忌,还他自由!
这般想着,金迎说:“皇上给你的赏赐,你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何必给我买东西?”
自妆奁里抽出事先备好的和离书,摊开,她说:“画押吧,咱们往后谁也不欠谁的。”
可是说到底,她是亏欠他的。
宣润拿起和离书看。
金迎心都悬起来了,直到他又将和离书放下。
“此事,以后再说。”他仍旧是这句话,说完,便往外走,脸色格外难看。
金迎抓起和离书,狠下心追上他,将之拍在他胸口,“不用等到以后!”
宣润接住和离书,小心叠好收进袖口,凝视着她。
金迎被他看得心里忐忑,忍不住咽了咽喉咙。
他终究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好,明日给你。”
金迎心里一松,看着他离开,不觉得好受,反倒更加憋闷。
他终于答应与她和离。
她得偿所愿了一件并不好的事。
第二日,金迎沐浴更衣,装扮美丽,等着接宣润给的和离书。
宣润却不见了踪影,没去县衙,小全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金迎郁闷地坐在院子里,心想,她好不容易下决心放过他,他再这样下去,她难得的这一点良心,可就要没有了!
宣润到底去了哪里?
他揣着和离书上金家告状去了。
金瞎子得知金迎作死,急得不行,握着的竹竿子敲得“笃笃”响。
“阿润啊,你可不能由着小迎胡来!你们这亲离不得呀!”
“父亲放心,在阿迎换运之前,我不会与她和离的。”宣润说。
金瞎子一愣,说:“你……你都知道了?”
宣润沉默着,想了想,说:“那日父亲醉酒……”
金瞎子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尽管懊悔也只能承认,“没错,让小迎嫁你,是我的主意,但是阿润,我是真的喜欢你这个女婿,人和人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不是么?也许,当初小迎只是想嫁你改运,可你二人相处这么久,她心里怎么会没有你?”
“是么?”宣润低头,眼神有些迷茫。
倘若阿迎心里有他,为何执意与他和离,甚至连他的运也不想借了。
金瞎子叹一口气,紧紧抓住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说:“阿润,小迎的破财运不是虚的,是真的会要她的命,她能借你的运避祸,你又何尝借不得她的,你看,你二人一起将别县变得多好?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阿润啊,你别辜负上天赐下的良缘呀!”
*
金迎在房里收拾细软,忽然手腕一紧,下一瞬便陷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一双有力的双臂紧紧地圈住她纤细的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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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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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没与我说实话?”宣润收紧手臂,死死的勒住金迎的腰。
金迎有些难受,拧起眉头,问:“说什么?”
宣润说:“说你和离后会有危险,甚至危及生命。”
金迎沉默良久,说:“有何区别?和离后,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有关!”
宣润突然变得激动,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我若与你和离,也是期盼你能够平安幸福,倘若不能,我不会放你离开,你就安心留在我身边,至少不会有危险……”
“你……你为什么?我骗了你,利用你,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气么?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地被我利用?”
宣润沉默不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在他二人之间起伏飘荡。
金迎的心也一阵比一阵更紧。
“从我答应娶你为妻的那一刻起,你的平安与幸福,便是我此生不可推卸的责任。”宣润说。
“责任?”金迎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答应娶谁便对谁有责任。
娶了他的未婚妻表妹就对未婚妻表妹有责任。
娶了云慧郡主就对云慧郡主有责任。
她们若是要与他和离,他是不是也会如此用心挽留?
她在他心里的地位,难道只是一个妻子的身份决定的?
他为了做一个好丈夫,为了维持他心目中完美的婚姻状态,对她这个“妻子”百般容忍。她用不着他如此忍辱负重!用不着他委屈自己迁就她!他另娶个“贤妻”,就不必如此辛苦,不必再承受她这个负担了!
金迎越想越气,干脆一把推开他,“我金迎不当谁的责任!我有能力为自己负责!”
一连数日,金迎再没有与宣润说过话,等着宣润来哄她,她便将心里那点别扭的小心思说给他听,然后,他们重归于好,一直好下去……
然而,宣润见着她竟然什么也不说,好像只要她不提和离,哪怕一辈子不理他,不与他说话,他都无所谓!
等了几日,金迎都未消气,宣润既无奈又着急,他是不想和离的,可她偏偏去意已决,再拖下去也不是法子,今日,他便好好与她说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由着性子去犯险,再等五年,仅仅再等五年,只要她往后平安顺遂,她非走不可,他也祝福她。
她不是笼中鸟,他是供她停栖的枝丫,绝不捉拿她。
只是这般一想,宣润已觉心如刀绞。
宣润在书房里捧着出神,看了许久,一个字也没看进眼里。
他恍然回神,合上书册,忽然觉得不对劲,皱着眉起身出去。
院子里一片安静,静得令人心慌。
往常,这个时候阿穷没睡觉,总是嘻嘻哈哈的,花婆或是爱怜,或是气恼地叫着“小郎君、小郎君……”间或传来金迎的笑声。
可是今日那些声音都没有,只有安静……
宣润心头一紧,加快脚步穿过长廊,往寝房里去。
房里,没有一个人影,妆台上的首饰仍在,宣润转头看向柜子,匆匆逼近,拉开柜门看——
衣物少了。
他转过身,定睛一看,才见着桌上搁着一封信。
压在信上的东西,是他从前亲手做给金迎的木簪。
宣润冲过去,拿去信飞快扫视。
信里寥寥几句,毫无留恋之情,说是祝他当上郡马爷、当上高官……
“金迎!”宣润捏紧信纸,仓皇抬头,奔出房外呼唤小全 。
小全扛着锄头,拧着一只老母鸡从后院回来,“夫人?夫人不在房里么?她刚才还说要吃老母鸡汤呢……”
小全举着鸡,看着宣润一阵旋风似的刮出院子,眨眼间消失没影,砸了咂嘴,举起咯咯叫的母鸡,与那无辜的鸡眼对视一眼,“鸡还杀不杀?”
“……”
宣润攥着木簪与诀别信,一路疾行至金家小院。
院子里,几个来找金瞎子的婆子撞在一起。
“金哥哥呢?”
“金哥哥走了?”
“金哥哥跟谁走的?金哥哥——”
“金瞎子——你个没良心的,你说要带我一起走的!”
“呜呜呜——”
老妇人们愤怒骂过一阵后,悲伤地抱在一起,连声骂着金瞎子是大骗子。
金家人去屋空,只有伤心的哭声。
宣润仅剩的一点希望落空,茫然地连连后退,忽而转身飞奔向城外,半路借来一匹黑骏马,利落上马,疾驰而出。
一匹小白马突然冲到街中,挡住黑马去路。
宣润眼疾手快,及时勒住马蹄,才没让黑马撞翻白马,使马上的云慧郡主摔下地去。
如此急的动作,若是一般人,纵然能够不撞马,也要被黑马甩出去。
宣润收紧马绳,挺身,竟在马上稳坐如山,如此腰力非同小可。
街边百姓见着一阵惊叹。
文秀的宣县令,马术竟然如此了得!
“请郡主让一让。”宣润着急地说。
云慧摇了摇头,说:“她走了,你还追去做什么?她心里根本不在意你,所以才能走得如此潇洒,没有一点留恋!”
宣润呼吸一沉,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云慧被他的样子吓到,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却也握紧缰绳不肯相让。
一个熟悉的人影自人群中挤出来。
宣润眼眸一亮,道:“魏县尉,有劳了。”
魏长明郑重点头,上前牵住云慧的小白马。
“喂!你做什么?放手!快放手!”云慧叫嚷起来,但也无济于事,趴在马上被魏长明牵走了。
没有阻碍,宣润扬鞭落下,疾驰而去。
……
出城的马车里,金瞎子扒着车窗,“小迎,你说你,这不是造孽么?你知不知你这一走,伤了多少人的心?啊?我的那些老妹妹们,一定都哭死了!”
金瞎子一面说着,一面捶着车壁,“你就作吧!你啊……呜呜呜……”
阿穷不哭不闹,张着天真的眼眸,仰起小脸望着金迎,“娘,咱们真的要走?”
金迎抿着红唇,闭着眼,一言不发。
阿穷又问:“不吃老母鸡汤了?”
他说着犯馋,舔了舔嘴。
金瞎子抬着袖子擦擦眼泪,“吃不着了,阿穷,以后咱们吃不着老母鸡,也吃不着老母鸭了,你娘要带咱们去流浪,去挨饿!”
阿穷一听就要哭,“娘,咱们又破产了?爹呢?你把爹卖了?”
他知道一旦要破产,娘就会变卖家产、仆人,可是娘怎么能把爹也卖了?
阿穷越想越伤心,“哇”的一声哭出来,“停车,停车,我要去找爹!”
金迎缓缓睁开眼睛,朝花婆递去个眼神。
花婆会意,点一点头,喊驾车的阿朴停下来。阿穷还伤心地哭着呢,金迎将他抓进怀里,擦擦他的眼泪,哄道:“好了,省点眼泪,等你爹追来再哭。”
阿穷停住哭泣,张着湿露露的眼睛看着她,忽而破涕为笑,“好。”
金迎走下马车,东转转,西转转,抬起手挡在眼睛上,眯着眼睛往别县城的方向望,没瞧见宣润来,撒气地朝车轱辘上踹了一脚。
她顶多再等他半个时辰。
他若还是不来,她可就真的走了!他就和小全两个人喝老母鸡汤去吧!
金迎抱手靠在车边,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她抬眸瞥过去,见着黑色骏马上的宣润,一袭白衣,翩翩而来,犹如游龙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