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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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
在大多数情况下,人难言启齿。
外面雨停了,但又好像没有停,一种阴霾冰凉从秦子阳心底蔓延上来,他手指冰凉,毫无知觉,看着慕笙转过身,听见她的鞋底踩在地板上远去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记忆重叠,和视频里那个背影一样,模糊了像素,看得见单薄,倔强,易碎。
不。
秦子阳知道。
更深很遥远的深处回忆,慕笙还不是这样,她那时被人抱在怀里,因为身体不好,脸色是苍白的,眼神怯生生,很小的孩子,和他很像,和他对上视线。
“哥哥。”
他想起来了,顿感后背发麻。
慕笙喊第一声哥哥的时候,他原本是欢喜有个妹妹的。
刚刚一路跑过来,秦子阳出了汗,现在风一刮就感觉到冷,但他不管不顾,突然喊了一声:“慕笙!”
人很难说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但他们原本就是双胞胎,是彼此心脏的另一半,原本密不可分,血液连着筋脉,秦子阳一瞬间觉得,不能看见她像一只蝴蝶一样轻飘飘飞起走远。
“慕笙!”
她是真的觉得秦子阳烦,单叫她的名字,就让人震耳欲聋。
秦子阳在操场截住了她,动静大,又是课间,不少人在教学楼上看热闹。
“我说了你和我回去……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众目睽睽之下,秦子阳站在她面前,放低了姿态,竭力保持语气的平和:“小笙,这种事情处理起来并不麻烦,你要是不愿意和爸爸说,我去,小笙,我去给你说,你别乱跑,也别出事,我会帮你的。”
他这才看向慕笙,声音很低的重复一遍:“我会帮你的,真的,你相信我。”
慕笙嘴角冷淡了扯了扯,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她看见秦子阳坚定恳切的眉眼,突然松怔,指尖有些僵。
她愣了好几秒,像是困惑,不得其解。
并不是因为不习惯秦子阳这样子,其实慕笙一直知道秦子阳对她的态度,在外人看来,他很好,他对她很好,是一种显而易见想要弥补的好,如今这种好像一把刀,捅在她心脏上。
“秦子阳。”
脑袋嗡嗡,慕笙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是谁?”
曾经,那一年昏暗漫长不见天日的雨季,和慕老爷子狼狈离开四九城的时候,独自一个人站在葬礼上的时候,孑然一身在网络世界被人扒皮撕碎的时候,每一个觉得窒息难过孤单的时候。
“妹妹。”
他说:“你不是我妹妹吗。”
这个时候,为什么称之为妹妹呢?
慕笙似乎并不能理解,有些荒诞,她注视着眼前这个人,认认真真,第一次问道。
“那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数十年以来。
“为什么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痛苦不能分享,连快乐都无从得知,上一辈子,被抛弃被冷落的时候,唯一的亲人逝去的瞬间,血脉相连的人视若无睹,她应该是觉得他们都死了一样的。
但是如今,如鲠在喉,以至于如此耿耿于怀。
“你知道妈妈……说过我有一个哥哥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说到妈妈,因为悲伤,因为伤疤,从来刻意被遗忘忽视的人。
心脏骤然发麻,秦子阳仓皇对上慕笙视线。
她眼底倒映着他模糊的面孔,几乎毫无血色的白,黑色的发丝被风微微吹起,是冬天,太冷了,今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因为是双胞胎,应该没人比他们更明白彼此,所以那一瞬间,秦子阳似乎听见了心脏跳动的声音,是另一个心脏。
你知道我曾期待过吗?
你知道我曾求救过吗?
你知道我曾渴望过吗?
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敢如此堂而皇之。
如果你知道,你罪大恶极。
秦子阳好像感觉到了,她平静皮囊下惊涛骇浪的怨和恨,但他不明白,一直都并不明白慕笙好似没由来的尖刺,他最多最多只犯了忽视罪,为什么要这样把他钉上绞死架。
“你一直都是这样,”
提到那个人,秦子阳抵着牙,没由来的失控:“我承认这么多年来我是没有给你打过电话,没有联系你,可是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
“她从小就离开了我,我是被保姆养大的,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叫什么,他们都有妈妈但是我没有,他们没人告诉过我为什么,你痛苦,难道我就不觉得痛苦吗?!”
秦子阳声音沙哑的厉害。
“你回四九城,我是真的觉得高兴,我想我要和你亲近一点,因为你是我妹妹,你回来这么久了,我哪一次没有关心你,你不好好吃饭,我给你做面包,你病了我给你买药,你呢?你有想过我是你哥哥吗?!”
“别再说了!”
慕笙倏地抬起眼,声音刺耳。
“我又从来没有让你管过我!”
她看见秦子阳的眼神一瞬间变了,在眼底悄然碎裂凝滞,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秦子阳不理解,慕笙知道。
只是越是这样越心烦意乱,不受控制的恶言恶语,泄露出一丝不平稳,情绪堵着喉咙,她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甚至愤怒,怨怼,像烧着热水的开水壶盖子,无声尖叫,濒临爆发。
于是起风了。
冬天,怎么会这样的冷。
秦子阳努力平复着情绪,尾音微微发抖,却几欲恳求。
“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想让你再信任我们,慕笙,爸爸还是爸爸,你是他女儿,你是我的妹妹,我们不会抛弃你的,真的。”
秦子阳说,你信我吧。
他向来是好好学生,衣服永远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现在,慕笙注意到他裤腿被泥水打湿,白色球鞋沾上泥点,他狼狈,低喘着气平复情绪,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鼓起,暴露出他并不平静甚至焦躁的情绪。
上课铃响了,慕笙看见秦子阳的眼神突然间微微抬起来,穿过她的肩膀看向很远的地方,慕笙似有所感,侧过头,看见教学楼上有一个人的身影还站着,是秦娇。
秦娇穿着粉色的棉衣,看不清脸,在寒风里像一朵娇美的花。
“小笙,外面太冷了,和我回家吧。”
就像鼓起的气球被扎破,情绪一下子泄下气,只觉得混乱和疲惫了。
“如果我不回来呢?”
慕笙转过头,突然发问:“如果我不回来,你们是不是当我死了,我也得当你们死了。”
秦子阳反驳:“不可能的,慕笙。”
“有什么不可能的。”
她好像在自言自语:“你们本来就是这么做的。”
秦子阳感觉到更焦躁:“那你想怎么样?”
“现在现实就是这样,你总要接受,你不可能只依靠自己,你只要说几句软话就可以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去帮你和爸爸说。”
秦子阳已经准备拿手机。
“接受不了的是你。”
他一滞。
秦子阳抬起头,有些怔仲:“你说什么?”
慕笙语气森森,几乎咬着牙:“我说一直接受不了现实的是你,你真觉得他会答应帮我?你已经打过电话了吧,就算没打,你也很清楚是什么结果,秦子阳,别装了,别再骗我了,别再骗自己了。”
说吧。
想说什么都说吧。
“你对我好都是因为我她妈不幸和你出生在一个胎盘里,如果我不回来你一辈子都不会找我,因为你看见我就会想起妈妈,你觉得是她造成你的痛苦,你会愧疚是因为你的自尊心和道德观,其实你讨厌我,又狠不下心无视我,你想曲线救国,让我做你乖巧听话的妹妹,就像秦娇一样乖巧听话,但发现你没办法改造我,所以你讨厌我,憎恨我,装作对我好,安慰自己,这样是对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胸腔挤压,呼吸困难,喉咙像卡了鱼刺一样。
“你一直妄图站在比我高的地方说服我,说服他,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又在侥幸,你觉得我总有一天会低头,觉得他总有一天会接纳,有个阖家团圆的圆满大结局,绝不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就像你从来不喊妈妈一样,我也绝对不会喊那个人爸爸,就像你怎么样憎恨妈妈一样,我就怎么样憎恨那个人。”
慕笙手指攥紧,腕骨发疼,她看着秦子阳。
“我……”
她声音嘶哑,随风起。
“你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每次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妈妈和我说过什么,妈妈期待过什么,可是我越想起,我就会有多么的……”
“恨你——”
要活生生的剖开,要血淋淋的撕裂,要疯狂不能回头,要厮杀绝不原谅,因为世上谁人不虚假,谁人不痛苦。
她看着秦子阳苍白的脸,和她六分相似,本双生子,悲伤和震动的表情浅显可见,她知道她戳中了秦子阳的痛处。
竟畅快淋漓。
有好几秒钟没有人说话,慕笙避开他的视线,她继续往前走,绕开了秦子阳。
“你以为除了我和外公,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在乎你。”
“就是一条狗,见好都会摇尾巴。”
她听见秦子阳低声。
“慕笙,你没有心。”
不管听没听见,没有人回答他,慕笙已经走了。
秦子阳抬起头,看着慕笙离开的背影,他知道慕笙说的是对的,人的心里都会锁着一头野兽,就像慕笙看不顺眼自己一样,秦子阳也不满意慕笙,就像她竖起来的冷漠尖刺一样,他也毫无理由的冲她单方面发泄自己的情绪。
某种程度上,他们确实像,都知道怎么样在对方心上插刀,往眼睛里倒沙子,并不是所有人欢迎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哥?”
秦娇跑到他身边,不安的问。
“出什么事了?”
秦子阳回过头来,表情已经温和,说道。
“没事,你回去上课吧,外面冷。”
秦娇仰头看他:“那件事呢?”
秦子阳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等等吧。”
秦娇不明所以,只低声安慰他:“哥,你已经为她做了很多了,大家都看得出来。”
秦子阳回过神来,对她扯出个笑,安抚她让她回去上课。
等一等。
他想。
等慕笙知道回头,知道低头。
在大自然中,不是所有的幼崽都能存活下来,它们在巢穴中互相厮杀是本能,是物种基因带来的天性,如果扯不断血脉的联系,非要互相折磨,那就要疼都疼,往死里疼。
人会因为痛苦而锁不住那头野兽。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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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与上辈子不同了。
慕老爷子猝然离世时,她离成年还有三个月,暂时还无法拿到巨额遗产,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亲生父亲远在四九城,并且断了关系闹得难看,哪怕只是生理学上的关系,也见不得会愿意成为她的监护人,后来事实印证,秦家确实没有管过慕笙。
于是他们盯上了她。
给糖果,说好话,堆着笑,没有用。
然后他们试图找寻她的弱点,常年长在外公膝下的孩子,母亲早亡,父亲四舍五入约等于没有,打上叛逆、缺爱、人格残缺的标签。
田龙川这件事就是这个时候被曝出来的。
说不清到底是谁在推波助澜,可能每人都有份,可能就是凑巧,田龙川死的时间倒是和这辈子是一样的,就是因为他死了,很多事情死无对证。
那段打人的视频就成为了板上钉钉的铁证,他们站在正义的一方指责怒吼,慕笙所有社交账号被人辱骂,成千上万条恶意留言,电话被陌生号码打爆,她慌里慌张,要被人撕裂。
她死撑着,不认输,没有如他们的愿。
直到傅修找上门。
他从傅尘那里知道全部的真相,慕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不肯见,他就爬上二楼阳台敲她窗户,把她从屋子里拽出来。
“我可以帮你。”
傅修当时站着对她说道。
“你也可以帮我。”
傅修和所有人不同,他和慕家绑定,受慕家恩惠,他的弟弟是慕笙最好的朋友。
所以慕笙那天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傅修成为了她的监护人。
只有三个月的监护人,也依旧能让傅修彻底在南方扎根,他在慕笙的同意下利用了一部分遗产——并非是实质性的东西,而是更值钱而无法用钱买到的关系网。
傅修同样说到做到,他在控制舆论方面是一把好手,找了最权威的公关团队,短短时间让这件新闻消失在公众视线之内。
而后,慕笙逃跑一样被送往国外留学。
但是这件事真的结束了吗?
没有。
真相无从得知,就会长期被困在囚牢里,哪怕傅修一遍一遍告诉她已经解决了,已经过去了,慕笙也知道,这件事没过去,永远过不去。
午夜梦回,依旧噩梦。
所以,何其愚蠢。
自怨自艾是没有用的,捂上耳朵闭上眼睛咬着嘴巴只会伤害到自己,换句话说,她已经这么痛苦了,凭什么他就可以长眠地下。
傅修和她立场不同,慕笙接受了他介绍的律师,却没有如约等他过来,她要求律师现在就赶过来和她见面。
“慕小姐,傅先生已经和我说了……”
那边稍有犹疑。
“傅修没说要你配合我吗?”
打印机发出运行的声音,她又开始抽烟,垂眸看着纸张慢慢印出来,烟雾缭绕中眼眸平淡:“我不需要你听我哭诉和抱怨,你只要开车,把我送到一个地方,为我作证,给我专业意见,当然听不听由我,只要做这种程度就可以拿到两倍律师费。”
“有时候钱就是很好赚,先生。”
她声音淡淡。
慕笙挂断电话,把打印好的东西放在书包里,拔出U盘,付完钱,烟掐灭扔进垃圾桶,戴上口罩。
她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缓慢,有节奏的跳跃。
一声,一声,又一声。
现在,是不一样的。
事情曝出来的时间提前了,意味着她可以提早解决,爷爷还没去世,意味着她背后还有家人,而慕笙重生了,意味着她应该知道怎么样去面对。
一辆银灰色大众SUV停在慕笙面前,车窗摇下,她站在原地没动,定着看了好几秒,听见自己声音。
“你怎么在这?”
祁野找不到慕笙。
消息石沉大海,语音打不进去,他陡然惊觉自己连慕笙的电话都没有,只要慕笙愿意,他完全找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