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代替乔坚毅领受一切叱骂。
就连瞿鸣也难以理解,他竟然坦然走入这场羞辱。
麦子是牵头人,乔慎需要他的帮助。
四面楚歌的现在,乔慎需要一个机会。
这些都是理由,但乔慎心里非常清楚:如果当初在岛上他没有被狡猾的陶南屿卷入“盗墓”事件,如果没有见到陶南屿为母亲奋不顾身,他不会被触动。
父母生来会不惜一切保护孩子,而成长了的孩子张开双臂庇护父母,即便弱小的力量无法撼动既成事实,人也会被蚍蜉的决心打动。
他何曾有机会在寻常生活里成为救人的“英雄”?是陶南屿这个大漩涡把他卷入未知事态。他强烈地受陶南屿吸引,知道自己永不可能再遇到一个盗取母亲骨灰罐、试图找回母亲失落人生的女孩。陶南屿所有的匪夷所思,都是百无聊赖的乔慎从未想过、从未见过的。她就是引力场本身。乔慎心甘情愿跌入漩涡之中。
他后来知道瞿雁的死亡真相,便难以坐视不理。
瞿鸣必然不会相信这个理由。但乔慎已经不在意了。他很想为复写瞿雁人生的计划出一点力气。
他为陶南屿当过一次英雄,竟从此有了惯性。
瞿雁一张唱片播完,乔慎攥着手机在夕阳里坐了许久。
封套上瞿雁低垂的笑脸蒙了金色余晖,圣母般温柔。
他终于给陶南屿发去信息:我见到了你的表姐,陶泳。
当天晚上,乔慎便在ComeTO楼下接到了匆忙下班的陶南屿。
两人都以为自己激怒了对方,尴尴尬尬地碰面,客气得仿佛相亲男女。
没人谈那天的事情,等陶南屿上车,乔慎递给她一袋三明治:“没吃晚饭吧?先对付着,他们在郊外拍戏,得走俩小时。”
陶南屿喜欢吃煎烤过的鸡肉,搭配西红柿和生菜。纸袋里两个三明治,保鲜膜包好,用料丰富扎实,不像是店里做的,无论材料还是配料全都是陶南屿最喜欢的口味。她着实饿了,拆开小口地咬,越吃越迟疑。
乔慎:“不好吃吗?”
陶南屿:“……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乔慎:“不是。”
陶南屿松了一口气。
乔慎:“我让家里的厨师做的。”
陶南屿食不下咽,尴尬一笑。
乔慎以为自己应对失误,双手把方向盘捏得死紧。
除了拍摄期只有一周的《人生复写》,池幸还要参演另一部以她为主角的悬疑电影《食客》。《食客》已经开机,但尚未安排池幸的拍摄。即便没有自己的拍摄日程,池幸也会在现场兼职当起其他年轻演员的指导老师。
组里还有池幸工作室旗下另一个小演员,阿歪负责他的妆造。陶南屿和乔慎来到时,阿歪正忙碌着,池幸倒是老远见乔慎出现,便开心地小跑过来。
陶南屿站立不稳,抓住乔慎衣角。
乔慎一惊:“怎么了?”
陶南屿头晕目眩:她看到疯狂为之心动的美人在暗夜中朝自己奔来!
她瞬间失去理智,双手合十抵在嘴巴上,不知要感激上苍还是感激乔慎,面对池幸的第一句话连声调都没把握住:“你好标亮……漂亮!”
乔慎忍着笑,向池幸介绍陶南屿。
池幸亲热地牵陶南屿的手:“不必客气,过来吧。阿歪在棚里,你们很久不见了对吗?”
轻微香气从池幸身上飘来,她又笑意盈盈,朋友一样亲切。陶南屿手心沁出热汗,她猜池幸会对自己这么亲近,必然是乔慎说过了什么。但现在已经无暇去瞪乔慎,她迷迷瞪瞪、晕头转向,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池幸拐走。
棚里十分忙碌,完成工作的阿歪放下手里工具,冲陶南屿招招手。
现场拍摄正酣,池幸与乔慎站在监视器后盯着画面,阿歪带陶南屿来到池幸保姆车边聊天。
她跟陶南屿印象中已经大不相同,瘦了些,高了些,妆容得体,举手投足陌生得惊人。见陶南屿的目光落在自己左手婚戒上,她拿出手机按亮:“我老公和孩子。”
屏保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三双眼睛全都笑成弯月牙。
离开小岛的陶泳先在陆上开了个小店卖衣服,结识新朋友后,跟她们一块儿去给文化宫演出的人化妆。她从零学起,最为刻苦,渐渐有了名气。和离家一样坚决,她关了店,带着全副身家北上,开始学习更专业的舞台化妆和造型。
丈夫是夜校的同学,夫妻二人一个是专业化妆师,一个开化妆学校,事业蒸蒸日上。
在圈子里知道“陶泳”的人不多,提起“阿歪”则鼎鼎有名。
和所有新手妈妈一样,阿歪手机里塞满了宝宝的照片和视频,陶南屿看得津津有味。一岁多的小孩越来越像阿歪,总笑得热闹。
阿歪静静看她,忽然抚摸她厚实的头发:“怎么剪短了呢?你长头发多好看。”
“以防万一。”陶南屿笑,“抢骨灰罐太冒险了,剪个短发,被他们追的时候至少不会被抓住头发……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阿歪完全愣了,又好笑又惊奇:“抢骨灰罐?!”
陶南屿:“乔慎没说?”
阿歪:“这怎么能说啊!他只讲认识我表妹,而且你在找我。”
陶南屿顿时来了精神,手脚并用、绘声绘色跟阿歪描述当时的惊险历程。
她谋划回家、上岛、盗墓、逃跑的全过程,康心尧和乔慎是她的同伙,但她真正想要的原来是阿歪的仰天大笑。
有人赞扬她、钦佩她,因为她做了她们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阿歪仔细地询问陶氏宗族那些男性长辈的表情如何扭曲,愤怒如何让他们一个个变成了鼓眼睛的青蛙,她太快乐了,不禁和陶南屿一起手舞足蹈:“就得这样!太好了!”
其实按辈分,陶南屿应该称陶泳为“堂姐”。大伯结婚时以入赘形式成为大伯娘家里的人,一双儿女原本随母亲姓,等陶南屿叫惯了“表哥”“表姐”,大伯娘和大伯却离婚了。大伯带走两个孩子,改换姓氏,重新成为陶家人。陶南屿却改不了口了。
因为这件事大伯没少骂她。他越是骂,陶南屿越是嘴硬,响亮异常地在村子里边跑边喊:就是表哥!就是表姐!
她那时候根本不懂宗族概念对那些人多么重要,其实现在也不懂。
“我妈妈又结婚了,嫁到浙江去,我有时候会去找她玩。”阿歪说,“她说我跟她像,你觉得呢?”
陶南屿早已不记得那个宁可舍弃孩子也要逃离的女人什么样子。
阿歪没纠缠这个问题:“我觉得你跟我也有点像。”
陶南屿心里头暖乎乎的,她乐意像阿歪。
聊到陶良女的骨灰,陶南屿终于问出今夜拜访的最重要目的:“你还记得当时跟我妈妈一起离岛回家的那两个老师吗?”
阿歪快乐的脸立刻被阴霾笼罩,静静地看陶南屿。
陶南屿还未跟她说自己真正的打算是带骨灰罐回陶良女老家。她还不能完全信任陶泳,说话有所保留。
“他对你做过什么?”阿歪却回错了意,“那个男的也摸过你?”
陶南屿失声:“什么?!”
随陶良女一同离岛的两个老师,阿歪并不清楚他们的名字。
彼时老师们在岛上小学支教,为期半年。阿歪的哥哥正上小学,阿歪有时候会掐点在学校门口徘徊,等哥哥放学。
支教老师常逐门逐户找辍学儿童,按阿歪的年纪,她也应该一块儿上学。但说服顽固的父亲让女儿读书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事情,老师们登门次数多了,阿歪也认得了几个。
姓什么早忘了,只记得某天中午,她在家门口跟小鸡玩耍,见过好几次的男老师走了过来。
在昏暗的柴房里,他用半块白色巧克力劝阿歪脱衣服。阿歪不肯,他便让阿歪先尝了尝手中糖果。新鲜的甜味让阿歪不舍,她依循老师的指点,亲他粗糙的脸,把上衣撩到脖子,露出干瘦的肚子。
陶南屿几乎眩晕。她圆睁的眼睛布满血丝,紧紧地抠住阿歪的手,力气大得令阿歪皱眉。
“没事的,没事的。放心,我哥来了。”阿歪轻拍她的手背。
陶南屿想不起表哥叫什么。这个很少跟她玩在一起的男孩瘦且高,头发理得极短,很有读书的脑子。
午睡醒来的他没看到本该在院子里的妹妹,循声去找,看见一颗毛茸茸脑袋埋在妹妹胸前。他抄起柴刀冲进去,差点削去那老师半个手掌。他把妹妹护在身后,野狗一样低吼。
老师落荒而逃,他回头检查妹妹,吓得手脚发抖。
他已经懂得这是不能张扬的事情,就连对父亲也没有透露过一点口风。只是从此之后,他再也不允许阿歪在学校门口等他放学,只要阿歪出门,他总想方设法跟着。
陶南屿忽然想起一些朦胧的记忆。
因为有个发疯的母亲,村里很少有人跟她一块儿玩。她对那些老师有非常好的印象,因为他们会亲切地牵她的手,让她坐在膝盖和大腿上。
女老师这样做的时候,表哥不会接近,他像所有那个年岁的男孩儿,不喜欢跟小姑娘混在一块。
但只要男的老师和陶南屿接近,表哥总在陶南屿能看到的地方徘徊。
“你妈妈走的时候,我和他带你去送行。其实我爸不许我们去。他说你妈走了就不会回来,你也会被带走。”阿歪说,“是哥哥提议同去,他让我一定牵紧你的手,无论谁来都不能放开。”
见陶南屿发愣,阿歪回忆:“那个老师也抱过你,对吧?”
陶南屿隐隐约约有这样的印象。在山腰的小屋里,老师们探望陶良女总会顺便给陶南屿带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她没有戒心,温顺地依赖着那些说话有趣、态度亲切的成年人。
阿歪看到陶南屿裸露在空气中的颈脖冒出了鸡皮疙瘩。
“没事的,他肯定没得逞。”阿歪说,“那天之后哥哥身上总带着小刀。他用小刀吓唬过那个垃圾。他不敢碰你。”
再后来,陶良女要回家,老师们选举出两位最可靠的伙伴陪她一块儿回去,那老师赫然在列。
但他之后再也没回过岛。
陶南屿终于完全信任阿歪。她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阿歪听完,打了个响指:“我们得先找到当时的那些老师,尤其是陪你妈妈回老家的两个。”
她很激动,像参与了一次不得了的战役,不停踱步。
“我帮你问问我哥。”她说,“你介意我说出你的事情吗?”
“别讲。”陶南屿摇头。
“嗯……我明白了。”阿歪笑道,“我哥确实跟岛上的人来往密切。没关系,我拐弯抹角地帮你问。”
“他还会记得吗?”
“照片会记得。”阿歪比划了一个长方形,“去年他们小学同学聚会,我看到他拿回来一张照片,是学生跟支教老师的合影。”
陶南屿胸口忽然灼热——她苦苦追寻的讯息,终于在今夜有了眉目!
和别人一样,陶南屿也叫她“阿歪”。她们之间没了年纪的隔阂,也没了多年不见的生疏。说起自己的工作,阿歪眉飞色舞。
俩人回到拍摄现场,见乔慎立刻走来,阿歪碰碰她胳膊,齿缝蹦出一句话:“你们什么关系?”
陶南屿自己也说不清。
下一场又是阿歪负责的艺人出场,她匆匆归位,这边只剩下陶南屿和乔慎。
陶南屿不知道怎么对乔慎表达自己的愧疚和感激。她无头苍蝇一样在网络上检索老师和母亲的信息,大海捞针一样茫然;又害怕被亲戚知道自己下落,竭力断绝一切关系,只敢旁敲侧击找老莫问。
若不是乔慎机缘巧合遇到阿歪,她不知还要花多少无用功。
跟池幸等人告别后,乔慎和陶南屿回到了车上。他看出陶南屿情绪不稳定,把车开到僻静处,让她下来吹吹风。
郊外非常静谧,车子停在一座桥上,桥下水光与月光粼粼。
在乔慎面前陶南屿不必维持正常,她失去力气般坐在石头上,把脸埋在交叠的手臂里,很轻地呜咽。乔慎耐心在身旁等待,直到陶南屿抬头。
许多话堵塞在喉咙,陶南屿讲得艰难而破碎。
什么都知道的乔慎是最好的出口,陶南屿一边说,一边绝望地意识到乔慎已经越来越重要。
他是很好的听众,也是很好的帮手。算得上体贴的朋友,可以信任的知己。甚至是完美的情人。
他现在也一样听得很耐心,随陶南屿的情绪起伏,适时地询问,适时地拍拍她的肩膀,给她重要的支持。
陶南屿看着水里倒映的月光,乔慎的陪伴像石头一样可靠。
眼泪从怔怔的眼睛里滚落。
“我一直以为我是孤单的……”她吃力地擦泪,“但原来不是这样……”
她一路狂奔,攀山越岭,渡过深深的海湾,长路上只有孑然的影子。但今日回头,布满小小脚印的泥泞道路上,有人为她铺过草,搭过简陋的桥。他们庇护她,树一样沉默,并不希求她的感激和汇报。
像溺水的人被大力托起,她破开沉重海面,空气令肺部、鼻腔和喉咙火辣辣地疼。
陶南屿止不住眼泪,她再也说不下去。乔慎果断抱住了她,让她倚靠在自己肩头。眼泪很快濡湿肩头的衣服,陶南屿抓住乔慎的衣服,放声大哭。
陶南屿后来想,她的改变或许正从那一夜开始。
长久困扰她的难题有了破解契机,她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轻松起来。就连康心尧拐着弯儿问她和乔慎发生了什么,她也能坦然相告。
“算是睡了吧。”康心尧说,“你们俩现在是已经成了?”
陶南屿:“……没有吧。”
很少见她这么犹豫,康心尧性质勃发,敲打林驭让他多多关注乔慎动向。林驭最近察觉康心尧一旦忙于工作,对自己的兴趣就直线下降,甚至还不如探听䧇璍乔慎陶南屿八卦更积极。
乔慎搬离他家,转移到同小区的另一个房子里,开始真正的独居生活。他那房子比林驭家格局、视野好很多,林驭去打过几次游戏,揶揄他邀请陶南屿来家里吃个饭。
乔慎:“再等等吧。”
陶南屿越来越后悔自己的任性妄为。
乔慎找她聊天时不再像以往那样热烈主动,总透出犹疑和小心翼翼。那日的乔慎和发生的一切事情,涟漪一样在陶南屿心里晃来荡去,每浮现一次就让她的愧疚加深一分。
《人生复写》开机了,乔慎和她唠嗑的频率急剧下降。池幸的微博又有更新,9张片场随拍里乔慎出场概率超过50%。陶南屿忽略其他人也频频出镜的事实,点开大图试图从乔慎眼神表情里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池幸表情太灵动,无论笑着还是说话,乔慎目光总黏在她脸上。有时是难以形容的温柔,有时是一瞬失神后匆匆拾回理智的瞬间。
评论里有人说:不像演的。
陶南屿取关池幸两次,又心有不甘重新关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