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雨太大了,伴随雷声浇透所有山头。舒宁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察觉自己背上正压着一个人。
陈傲文喘着粗气,趴在舒宁背上,虫子一样蠕动。他想挤进舒宁的身体,但舒宁恰在此时醒了过来,猛地一弹,把他掀翻。
舒宁一时站不起来,只能往前爬。她的裤子被剥到膝盖,站起来才走了一步又被绊倒,回头时陈傲文已经伸手抓了过来。舒宁紧紧拉住自己的裤子,用腿蹬他。但刚从缺氧的昏迷中醒来,她手脚无力,被陈傲文再一次抓住。
一条舌头舔上她的脸。她发出尖叫,但被死死压制。陈傲文完全笼罩了她的视线,他转换策略,试图用那双粗鲁的肮脏的手进入她。
舒宁那一刻明白,陈傲文并不打算杀自己。他要玷污舒宁,用这一招来彻底封死舒宁的嘴。
舒宁的手在地上乱抓,她甚至狠狠拽下一根树枝。就在她要用树枝扎进陈傲文眼睛时,砰的一声巨响,陈傲文张嘴惨叫,倒在舒宁身上。
站在陈傲文身后,举起石头的,是浑身湿透的陶良女。
那石头跟她的脑袋差不多大小,但砸偏了。血从陈傲文头上流到舒宁脸上,舒宁慌张地把他推开。陈傲文动弹不得,哼哼□□,舒宁忽然发狠,抬腿重重在他下腹踹了一脚!
陈傲文疼得蜷缩起来,往后翻滚。他和舒宁都没注意到,身后就是没有任何防护的山崖。他撞在一棵树上,紧接着滑了下去。
惊雷照亮天地。那是一道缓坡,舒宁吓得手脚冰凉,她爬到山崖往下看,陈傲文一路滚下去,停在地面上。
陶良女扔了石头,和她一同往下看。
“舒老师,”陶良女忽然开口,“他欺负我,也欺负你。”
舒宁那一刻忽然泪如泉涌。她教过陶良女喊自己“老师”,但陶良女怎么都学不会,总是喊作“苏老师”,好像对她不灵巧的舌头和头脑来说,区分这两个汉字太过困难。
但她忽然喊对了。
“……不止我,也不止你。”舒宁这时候才因为恐惧而牙根打战,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有……还有村里的小姑娘,还有……你女儿,他抱过你的女儿,你看到吗?你看到的吧?陶南屿坐在他膝盖上,他总是这样抱小孩……”
陶良女的目光变得异常可怕。天顶的亮光不时掠过她的脸,惊愕与愤恨消失后,占据她双眼的是一种超出舒宁想象的冷静。
她还没有忘记如何在这样泥泞的山坡上行走。抓着草根、树根,陶良女很快爬下了缓坡。山崖上的舒宁倒吸一口凉气:陈傲文没有死。他颤巍巍地往前爬动。
陶良女走到他的身边,抓起一块石头,这回准确无比地朝着陈傲文后脑勺砸了下去。
一次。三次。五次。十次……
陶良女像在舂米,手中石头有节奏地上下。砸到一半,石头脱手飞出。她起身慢慢地在大雨和泥水中重新寻找称手的石头,回到陈傲文身边,这回砸的不是脑袋,而是他的手。
舒宁谨慎地沿着陶良女下落的路径,来到她身边。看到陈傲文尸体之前,舒宁以为自己会呕吐,但她没有。甚至连一丝反胃的感觉都没有——地上烂成一团的东西只能隐约看清是一个人的躯体,血在夜里是黑的,雨水混了泥,也是黑的。她站在漆黑的水渊里,和浑身是血的陶良女对视。
陶良女眼中的冷静和镇定消失了,她又变成目光茫然的女人。扔了石头,她愣愣看着地上的尸体,伸腿踢了下,摇摇头,转身要走。
“等、等一等!”舒宁抓住陶良女的手,脚踩在血泊和肉片里,差点因打滑而跪下,“把他弄走,把这个弄走!”
陶良女没听懂,怔怔看她。
“把这个丢掉!丢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舒宁狠狠抓紧陶良女的手,她想到了一定能让陶良女服从的话,“不然他会变成鬼,害死陶南屿!”
第44章 陶南屿:我知道所有事情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即便离家数年, 陶良女仍记得如何前往瀑布。她脱了上衣,兜起破碎的尸体,穿过密雨和漆黑树林往瀑布走去。
重物从高处落水的声音, 被雨声、雷声掩盖了。陶良女前后走了三次, 最后一次,振作起来的舒宁和她一起拎着衣服。松手把那件衣服与最后一部分陈傲文投入水中,舒宁仿佛被什么重新清洗。雨水把她们淋得湿透, 两人站在山崖上,看那件被血染红的衣服随着湍流推往下游。
舒宁脱下黑色的运动外套裹紧雨中发抖的陶良女。她安慰陶良女:安全了,你的女儿安全了。但陶良女看她的眼神并没有丝毫轻松。
蹒跚走回去的途中,陶良女忽然说:想听听女儿的声音。
一轮圆月从天边升起, 悬在瀑布之上。它太过圆满,水面倒映月光, 连山间飘荡的雾气都变得明亮清净。
瀑布下的演奏会气氛越来越热烈,年轻的人们不停跳上台。明明是旅行, 却不嫌劳累地带了吉他、手风琴, 音乐远远地飘过来,和月色一样清透。
有人唱歌,是年轻的不知忧愁的声音, “孤独的孩子, 你是造物的恩宠”。
陶南屿静静坐在瀑布边,想起那些藏在记忆角落里的碎片。
母亲回到岛上,变得更加沉默静寂,连跟陶南屿说话都很少。杀人与分尸在她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痕迹, 她常常惊恐, 惧怕夜晚的大雨和雷声。偏偏那座小岛多雨, 春夏秋三个季节常被云团滋扰。在大雨的夜晚, 陶良女会在山间的小房间里哀嚎。陶南屿被她的声音吓哭过。
陶南屿长大了,开始畏惧,也许还有一丝厌烦。无法沟通的母亲,无论对她说什么快乐的忧愁的事情,都只换来直勾勾的眼神。岛上的人都说,疯子就这样打量别人。疯子不懂冒犯,不懂礼貌,不懂得人应该用眼皮掩盖情绪,陶良女非常直接,偶尔有几天看不到陶南屿,她就会在屋子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喊叫,用别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喊陶南屿的小名。
陶南屿至今不知道她喊的是“南南”,还是“囡囡”。
但她想起更多的事情。
陶良女离岛到陆上治病,花的是国家的钱。家里人都松了一口气:陶圭在海上失踪,养着陶良女更像是一种不情不愿的责任。偶尔的,族人到陆上办事,会去病院里看一看她。陶良女渐渐的谁都认不出来,见到探视她的人,就喊陶南屿的名字。
少女时代的陶南屿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也太杂了。陶良女心里只有她,而她把江以冬看作向往,正敞开怀抱憧憬整个世界。
去见妈妈的时候,她厌烦过吗?她逃避过吗?她坐在母亲的床沿看她用手抓烧饼大啃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憎嫌吗?
坐在瀑布边,她因为过去自己的不懂事疯狂流泪。她现在才理解为什么每一次见到自己,陶良女总会用那双凸起的眼睛,紧紧地捕捉她。她要按照母亲的指示站起来、转圈,要说明自己平安无事、一切顺利。她看到母亲紧绷的肩膀松懈,有时候还会笑:看到陶南屿获得好成绩,吃到陶南屿带来的水果时,她像天底下所有妈妈,露出慈爱的笑。
这些温柔的瞬间,让陶南屿心头的憎烦渐渐变成怜悯。
只是她懂得珍惜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要把母亲骨灰罐带走的想法,扎根得很早很早。
葬礼时陶南屿站在山上,她没有哭,亲戚教她如何富有技巧地掐自己皮肤好让眼泪自然流出,陶南屿也没有去做。她看着母亲便宜的骨灰罐放入单薄的棺材,脑中自动记忆从山下走到这里的路径。只有听到有人说“阿良女解脱了”的时候,她才猛地转头,寻找说话之人。
她那时的目光一定凶狠,才会在族人心中留下那么多恶劣印象。
然而无论怎么对着骨灰罐倾诉自己这些年的生活,以为能把喜怒哀乐说完,却总有更多更多的话。
总是陶南屿在说,她很少听陶良女讲自己。
她不知道母亲的历史。不知道母亲成为母亲之前,来到小岛之前,曾见过怎样的月亮和星星。她也无法得知外公外婆曾怎么照顾母亲,怎样爱她,寻找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是否还挂念着她。
满月照在陶南屿身上,她痛快酣畅地哭。哭声甚至引来了周围人的关注。有人递给她纸巾,有人在她身边放下热饮。她来到演奏会的场地,坐在微醉的人中间,度过了不眠的一夜。
第二日,是孙哥先联系陶南屿。他找到了孙正峰的联系方式。
来到孙哥的小超市,碰上休假的孙嫂。孙嫂知道她的来意,闲聊几句后压低声音:“你妈妈回来的那天,我也在。”
孙嫂也是果里村人,陶良女失踪时她读初中,陶良女回家时她已是高三应届生,周末回家,恰好遇上村中议论纷纷。
父母走后,孙正峰继承了房子,一家三口住着,做点儿小生意。陶良女回来那天,村人从四面八方涌来,都要看看这个去而复返的女孩儿现在什么样子。
她瘦了许多,总是很惊慌,时刻紧抓身边女老师的手。
跟孙正峰和村长、支书说明情况的是一同回来的男老师。孙嫂挤在人群中,她记得村人又惊奇又感慨,同龄的女人走过去打量陶良女,牵挂她的长辈站在她身边抹泪。唯有孙正峰,一张僵硬的难以形容的脸。
村里没有招待所和宾馆,陶良女住在家中,两个老师无处可去,便在隔壁邻居家里借了两张床。孙嫂记得,男老师就住在孙哥家里,女老师住得更远一些。
因住得近,男老师常到孙家去,跟孙正峰聊天。
陶良女没有自己的房间。孙正峰在正屋的竹席上铺了被褥,陶良女晚上就睡在那里。但她常常不睡,兴奋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念叨:这里变了,那里变了,这个没了,那个不是这个样子的……“家”变得陌生了。
白天,孙正峰带她上山去祭拜父母。去了一次,陶良女第二天还想去,第三天也要去。孙正峰没时间陪她,让妻子跟着,但他妻子也不情愿,便总是女老师和她一同去。
男老师常在孙家呆着,不知跟孙正峰说些什么。他们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星期,孙嫂有次经过,看见男老师和孙正峰在门口说话,孙正峰忽然很大声很诧异地反问:“她还要回来?!”抬头见孙嫂走过,立刻垂头不语。
正聊着,孙哥回来了。他接上妻子的话:“你妈妈回来第一天很紧张,但后来那些天,看起来就跟正常人一样。当时我爸妈劝孙正峰在家里腾个房间给你妈妈。孙正峰没说什么,回家去了,男老师在我们家门口抽烟。我记得他说,‘哪里都不是家’。”
孙嫂问:“什么意思啊?女人不能回娘家?”
孙哥:“那怎么算娘家?”他低声嘀咕,“爹妈都没了,那房子当时是孙正峰的家。她在外面嫁人生孩子了,回来还要赖在大哥家里?”
孙嫂眉头紧了:“那是正常的嫁人吗?你们男的就都这样想啊?房子和钱都是孙正峰的了,妹妹这个情况,回家不给腾个位置合适吗?不就多一双碗筷,凭什么不给!”
孙哥一脸不LJ服气,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吵架,忍耐不语。陶南屿心头却一突:她以为母亲回到岛屿,单纯是因为担心自己,但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陶良女无家可归。
孙哥把一张写有号码的纸条递给陶南屿,顺便岔开话题:“那男的失踪了,你知道吗?”
陶南屿收下纸条,点头。
孙哥:“当时整条村都出门找人,真是轰动。”
陶南屿忽然想起乔慎在余雄找到的信息:陈傲文的母亲也说过,陈傲文是去“找人”“救人”。她问:“出门找谁?”
孙哥又不语了,孙嫂接话:“找你妈妈,她走丢了。”
陶良女在那个雨夜走失,几乎所有村人都出门寻找。最后把陶良女带回来的是随行的女老师。
两个人都瑟瑟发抖,陶良女只穿一件单衣,外套不知丢哪儿去了。女老师说她在溪水里发现摔倒的陶良女,喊人却没有回应,只好自己搀扶陶良女回家。等村人陆续归来,村长一点数,面色大变:男老师不见了。
孙哥早已忘记两个老师姓甚名谁,只记得男老师失踪之后,学校、警察陆续有几拨人到村里调查情况,但查不出个所以然。女老师为了寻找男老师,一直留在村里,陶良女倒是没几天就走了。
这事儿在舒宁的讲述里有更多的细节。
舒宁和陶良女丢了陈傲文的尸体,她始终担心事情败露,以“找陈傲文”为名在村里留了好几天。陶良女则在给陶南屿打电话的第二天就吵闹着要走,她闹得厉害,怕她再度走失,舒宁不得不求助于村长。村长找人把陶良女送上大巴,舒宁在省城的同学接到陶良女之后,把她送上了从崀市回去的火车。
陶良女来的时候有人陪同,回去却是独自一人。陶南屿听舒宁讲述时已经感觉到,舒宁当时因杀人而陷入慌乱,她根本顾不上考虑陶良女是否安全、是否能顺利回到小岛,只一心想在学校调查人员到来之前,摆脱陶良女这个危险因素。
只要陶良女不说漏嘴,一切都能完美掩盖。
但即便如此,陶良女离家之前还是不慎讲错了一句话。
孙正峰和妻子也被安排出去找陈傲文。当时天已经晴了,孙正峰一万个不情愿,嘟嘟囔囔发牢骚。陶良女忽然说:他在河里,你去河里找。
孙正峰当时立刻扭头,盯着陶良女。舒宁恰好在陶良女身边陪着她,连忙打圆场:你掉进河水里,别人不一定也掉进去,不要乱说话。
她记得孙正峰似乎不信,但也似乎没有怀疑,眼神在两个女人面上扫来扫去。那天孙正峰出门找人去了,回来时舒宁听见他跟妻子小声说话,讲了些“河”之类的事情。
听舒宁讲过去的事情时,陶南屿一直有种奇特的感觉:舒宁似乎只说出了往事的一部分。
在她的讲述中,“陈傲文失踪”和“陶良女回家”仿佛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情,她只提陈傲文,却始终不愿意对陶南屿细说陶良女回家后发生了什么。
陶南屿便抓住孙哥起的这个话头:“我妈妈怎么会走失?你不是说她回来的那几天精神都很好,像正常人一样吗?”
和舒宁一样,孙哥再度闭嘴不言。
但不管如何,陶南屿至少拿到了孙正峰的联系方式。
吸取了舒宁的教训,陶南屿没有选择打电话,而是发了条短信。短信中她表明身份和来意,强调自己不是为了翻旧事,而是想让母亲骨灰回到家乡。
直到第二日,她才收到孙正峰回复:【无话可说,别再找我。】
陶南屿从床上爬起,盯着屏幕不动弹。清晨的风吹动薄薄窗帘,陶良女的骨灰罐就在桌上,被晨光照得温暖。
必须要知道外公外婆葬在何处,必须要得到孙正峰的同意才可在坟边新增陶良女的位置。这和偷走骨灰罐不同,陶南屿明白,如果想把这事情做得完美,就必须依照这儿的规矩,或者说先了解孙正峰的想法再做下一步打算。
而首要的,是她得跟孙正峰见面谈一次。
她敲下了回复的短信:【我知道以前的所有事情,包括那个男老师怎么死的。我知道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