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停下了脚步。
女官明白她想问什么,又重复了一遍:“任何一人。”
包括当今至尊。
侍女额头出了汗:“先走吧!”
就在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后的瞬间——
主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张昌宗站在成堆的白骨之外,面沉如水。
🔒第八十一章
◎“傀儡的自知之明”◎
张昌宗和陛下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她没问,他也没提。
“所以这男人到底还要不要了呢?”
白若坐在花楼上,有些放空地想。
他们两个, 要说刻骨铭心,谈不上——
他们一起经历的事虽然也算跌宕起伏, 但还不如吴三经历的多,更不要提那些快意恩仇的江湖密友, 他们磊落,坦荡, 聪明但不狡猾, 比遮遮掩掩的张昌宗是强的多了。
要说六爷有什么不同, 那就是特别好看的一张脸,还有她五岁那年的一抱。
那天要不是张昌宗阴差阳错地送她出了城, 她白若就成了来俊臣用来挟制祖父的一把刀……这么看起来,似乎还有点恩情在。
她喜欢张昌宗,这一点无可置疑, 她想和他睡觉, 和他吃饭, 和他去所有美好的地方, 对他说遍世上动听的话。
甚至在知道张昌宗在很大可能上是女皇的情人时, 她还生出了点什么都不管抢了人就走的心思。
浑浑噩噩许多日,一堆白骨把她压醒了。
她几乎要忘了, 压在她身上的整个魏家, 还有他们之间相隔着的整个大唐。
她曾有心抛下一切去买六爷这朵罂粟, 临到头来, 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堕落的本钱。
“闺女, 你怎么在那儿?”楼下一个模样憨厚的中年男人仰头问道:“快下来吃早饭, 一会儿凉了!”
白若有点恍惚,但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咱家是座花楼,坐大堂吃饭多不好!”
“快点!”
“来了!”
她笑眯眯转身下楼——
此处名为万芳楼,名字虽然不正经,却实实在在是个正经买花的地方,一年四季芬芳扑鼻,全长欢的花卉都是从这里出去的。
白若刚刚走到楼下,还没来得及现身,就听外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买,茶……茶叶!”
掌柜有些无奈地接道:“花楼不卖茶,要清明茶去隔壁。”
少年:“花,花茶!”
白清!
她十分愉快地走出来,就看掌柜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对着晋清教训道:“什么叫暗语,暗,懂么?就是说你不要太刻意……”
“姐姐!”
白清目光一错,脸上的表情登时从委屈巴巴变成惊喜万分,一个飞扑过来保住了白若,还不停地蹭来蹭去,很小只的白若被他拱着,看起来十分违和。
掌柜:“……虽然这里没有外人,但能稍微演得像一点么?”
万芳阁是妖精洞在长欢较为隐秘的一处哨楼,平子把她从宫里带出来之后,就直接送到了这里。
打从那日从宫中凤阳阁脱离,再没人见过白副监出现。
外间传闻都说她失踪了,就和同一天莫名失踪的太医狄云一样。
掌柜:“我也没有孩子,你就不能演一演让我过把瘾?”
白若好笑道:“还演什么,我现在不就是您家万芳楼的大闺女?”
妖精洞无所不知,眼线遍布天下,为她设置一个全新的假身份并不难,她现在充当的便是万芳楼掌柜的女儿——
别说是户籍,就是出去问,街坊邻居也说这孩子从小就在家里长大,只是身子不好不常出来而已。
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几人落座吃饭,白若道:“不是送你去王植酒家住了么,怎么突然跑出来?”
晋清眼带指责:“你,丢!着急!”
白若:“……姐不是故意乱走惹你着急的。”
晋清放下筷子:“酒酒,让我,出来……”
白若戏谑道:“这才几天,就‘酒酒’了?”
白清急得脸都红了:“遇……遇……”
掌柜一把捂住他的嘴,逻辑清晰地说道:
“你失踪了三天不到,整个长欢城都闹得沸沸扬扬,王植酒听说以后怕你真的出事,他自己不方便出面,就把白清放出来找你。咱们的人看见了,就指点他到这里来买‘花茶’。”
白若总算听懂了:“我没事,你一会儿还回王植酒那里。”
掌柜:“对,不能久待,不然更危险。”
白清虽然年幼,但也不是不懂道理,闻言大力点头。
白若:“王植酒若是问起……”
白清:“不说!”
白若:“……对。”
白清:“叔叔呢?”
白若脸上一僵——
也不知道晋清是怎么判断的,反正她就是姐姐,张昌宗就是叔叔,或许是因为两人一起将他从地下赌场带了出来,所以白清对张昌宗也很有好感。
白若:“你等等。”
她回身上楼,很快就带着一封信再次出现,显然是早已经准备好了:
“望日,你亲自去一趟控鹤府,务必将这封信交到他本人手上,明白么?”
晋清有些茫然,随即大力点头。
掌柜:“就是这个月十六号。”
晋清恍然大悟状。
白若:“……”
她摸了摸晋清的狗头,转脸问道:“我休养多日,京中局势如何?”
掌柜肃了脸色:“乱。那天宫里死了人,这事我跟你说过了——胡如被抓,大理寺乱成一团,京兆尹扣着自己的老领导,打不敢打骂不敢骂,各个愁得要回家种地;还有狄太医……”
“他又怎了?”
“和你一样,失踪了。给陛下诊了脉出来就不知道哪去了,偏偏宫门守卫又没看见他出宫,陛下虽然已经令甲卫在宫里搜查,但你也知道,大明宫中禁区甚多,根本找不完全,三天都没找到,多半是不好了。”
白若沉默不语。
掌柜:“但最反常的还要数张六爷。他住到宫里了。”
白若猛地抬眼。
掌柜:“……您别误会,他住到凤阳阁去了。那地方……”
“你不用说,我知道。”
白若稳了稳心神:“显殿下最近在做什么?太平呢?还有笙……韦娘娘,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殿下无事,公主回了府上,韦娘娘倒是出京游玩了两次,但也没什么异动……”
“等等,太平回府?”
掌柜:“是,可有什么不妥?属下这就派人……”
“不用。”
打从李显带着笙歌正式回京的那天起,武李之争就算是被搬到明面上来了,太平搬到哥哥家里住,就是要站队给世人看——
她虽然嫁到了武家,但本身到底还是姓李。
现在搬回去……
“你替我收拾一下,我要出去一趟。”
掌柜应了声“是”:“控鹤府,公主府还是京兆尹?”
白若:“胡府。”
………………
胡夫人年纪不算大,看面相也就三十多不到四十,眼尾有点细细的纹路,五官虽不出色,看人时却平添一丝缱绻。
是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女人。
白若进门的时候,她正在指点下人收拾庭院,好把家里的书卷拿出来晒晒,见她来了,就微微俯身行了个妇人礼:“魏大人。”
白若顶着一张修饰过的假脸,用的莫须有的假身份——魏竟。
此人明面上是胡夫人远房未曾见过面的亲戚,在外地做个不大不小的官;
若真有人查证,就会发现真有一个叫魏竟的人,在遥远的州府做个楷字,并于一月之前,上京探亲。
这是妖精洞专门为胡如布下的暗子,却没想到用在了胡夫人身上。
“一家人,这是哪里话?”白若快步走来:“二姐,姐夫他……”
胡如已经在京兆尹蹲了三日,胡夫人还有心情晒书?
胡夫人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力道虽然不大,却沉稳地让人难以挣脱:
“天热,我们进屋谈。”
白若一怔,看向满院子的侍从。
胡夫人点了点头:这里不都是自己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去了胡府的书房,胡夫人径自走到主座,摊开一张宣纸,脸色严肃地说道:“老家那边怎么样,大家过得还平顺么?”
纸上写的却是:白大人。
书房竟也隔墙有耳。
白若脸色严肃地点头,嘴上却说道:“都好着呢,只是姐夫……”
她拿过笔,动作极清极快地写道:我没有恶意。
虽然不知道胡夫人是怎么识破她身份的……
胡夫人落笔:主人。
白若震惊地抬起头。
胡夫人嫁给胡如,至少有十五年了!
她怎么可能是偷天堂妖精洞的暗子!
来俊臣到底想做什么?!
“官场凶险,我早就劝他上书辞官,我们带着女儿回乡,一起过些清平日子,他就是不听……”
白若定了定神,扶住了胡夫人要下拜的身体,落笔写道:
胡如在何处被抓?
胡夫人:家门口,他应该是要回来找我。
白若在主人两个字上点了点:他知道么?
胡夫人极轻地摇了摇头。
“京中不安稳,要不要我带姐姐先回老家那边?”
胡夫人听懂了:“不了,我留在京中,或许还能帮上些忙。再说阿满还在控鹤府里……”
白若蹙眉:“这你别担心,交给弟弟我便是了。姐夫现在无官无财,他们扣着孩子也没用。”
胡夫人:“我能帮上忙的。”
她落笔道:催眠。
不等白若反应过来,又接着写道:能让人忘记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
这么说来,那天胡如偷偷回来,就是要带胡夫人出去“帮个忙”?
似是在印证她的猜测,胡夫人点了点头。
白若沉默着坐下。
然后突然一笑——
她的面容没有变化,只是眼神突然凌厉了起来,看起来聪明得过分,恰到好处地带着点压迫感:
“姐姐如何知道我要来?我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可没有发信。”
胡夫人一怔,斟酌道:“出了事,我就知道家里会派人来。”
所以一直在待命。
“是么。”白若起身,玩味地拈起玉瓶中的鲜花:“花不错,真新鲜,是今天早上送来的吧?”
胡夫人动作一僵。
白若:“有时候我真感觉——我在家里,就像个傀儡。”
“你说是么?”
🔒第八十二章
◎“换子”◎
她甚至不必再观察胡夫人的脸色, 只从这沉默里就可以窥知答案。
这种感觉是早就有了:
从第一次发现偷天堂的存在的时候,王川的反应就很奇特;
等到了泉州,种种预兆就更为明显, 她出发之前固然已经吩咐泉州的人手早做准备,却并没有人明确地告诉她地下妖精洞的玄妙。
几天前, 宫中的那次营救——要说无人组织是不可能的,可京中妖精洞的负责人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之后, 却迟迟没有前来相见。
这可不是对待主子的态度。
窗外,晋清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不要, 拦我!”
白若微笑着看了一眼僵硬的胡夫人:“现在, 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要么向我全盘拖出,要么, 你们也不再需要我这个所谓的主子了。”
胡夫人并没有沉默太久,她起身走到白若面前,姿态优雅地奉了一杯茶:“既然认了主, 就没有再更改的道理。”
白若没有接。
胡夫人:“偷天堂不是一个组织, 而是一种传承。”
她眼中浮出些许眷恋的味道:
“大唐每天都有被抛弃的孩子, 这些孤儿都哪里去了呢?他们没有饭食, 没有房屋, 没有得到知识的机会——难道他们就不配活着么?”
是了,这么说起来, 来俊臣在被王氏收养之前, 也是个孤儿。
胡夫人:“孩子们也想活。他们没有办法, 只能守着彼此互相帮助, 再后来, 有功成名就的孤儿, 自然就一代一代的继续照拂下去。但我们并不信任这个世上的其他人——至少不那么信任,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这些看起来面目和善的人没有给予帮助,他们也配不上这份信任。”
她没有收回奉茶的手:“我们只有彼此——可是白大人你,并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
白若一手在自己脸侧点了点:“我也曾在江湖漂泊,那时偷天堂也没有出现。这不是你们自诩正义的借口。”
胡夫人:“没有自诩正义,这只是自保的手段而已。”
白若扶上她的手,却并没有稳稳当当地把茶盏接过来:“自保,”她垂下眼哼笑一声:“需要保到连皇帝都能说杀就杀的地步么?”
胡夫人并没有显露出非常意外的神情:“有来大人这样的存在,自然就需要这样的保护。”
白若沉吟片刻,终究是喝了她的茶。
“不论在京中是谁在负责此事,也不论他有怎样的困难之处,叫他两日内想办法过来见我。”
“砰——”话音刚落,木门就被粗暴地踹开了,晋清紧张的小脸瞬间出现在门口:“姐姐!”
白若示意他无妨,起身,看向一旁的胡夫人:“嘱咐你的事情听清了?”
胡夫人叹了口气,福身:“妾知道了。”
……………………
门外还是一般的车水马龙,但即便是底层的平民百姓也能感受到此刻朝中的动荡,比之从前京中的繁华,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白若在路边买了串糖画安抚因长时间没有找到家长而显得有些暴躁的晋清小朋友:“不是让你去找王植酒?”
晋清有些沮丧:“酒酒,回家。”
王植酒要回太原?这小子倒真有个敏感的狗鼻子,比他老子要强得多。
晋清拉住她的衣袖,迫使她停下:“看叔叔。”
张昌宗?他有什么好看的?
白若:“他在宫里好着呢,你别管。”
晋清不依不饶:“不好!”
虽然两人都做了改装,但这是在长街之上,在这儿拉扯,到底不是很安全:“回家说。”
晋清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叔叔,难过。看看他!”
他小孩子思路,固执地认为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不开心的事,见一面聊一聊就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