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她被埋在凤阳阁的骨头堆里,平子救人让她假死脱生,云端的“主人”在外人眼中已然去世,这会儿八成已经……充公了。
白若掩面。
真是忘得死死的。
晋清不知发生何事,只好生硬地拍她的肩膀。
白若抹了把脸,深吸口气:
“这就对上了。我在凤阳阁出事时正是午后,只要自称是奉我命令来领云端走的宫人,便可以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此地。所以胡如并不是最后一个见到马倌的人。”
晋清一转脸,手中唰第一下滑出两柄短刀,满面戒备地转向马槽里那颗人头。
白若:“……小清你别吓我。”
晋清盯住那个方向。
马棚并不是一个封闭空间,事实上,因为夏天味重,这里十分开阔,直连向外宫的密竹林。
晋清不动声色地轻轻摇头。
白若心里“咯噔”一下,明白小清这个动作的意思是……
我打不过他。
谁会在三更半夜来到凶杀现场?
被前来探案的官员看见她这个“已死之人”还是其次,如果是……前来销毁罪证的凶手呢?
晋清打不过他。
千算万算,算不出隔了这么多天凶手还能去而复返。
若是现在就豁出去让晋清去惊动外面的禁军,或是赌一把张昌宗和叶南还没有出皇城,不知是否还能搏来一二生机?
“别想了。”
男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他几近完美的容貌一点一点被月光勾勒出来,如水长发一丝不苟,银白色衣衫飘然若仙。
他的鞋子踏在满地干涸的血迹上,整个人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忘了是哪个江湖前辈说过一句话:
真正的恶魔,看起来会非常干净。
他眉心一颗小痣,殷红似血,白若第一次见时,笑说张兄莫不是菩提化身,真是一身佛性。
张易之。
他轻轻一叹,似饱含着无限慈悲,却也带着万般无情:
“我本不想今日杀你。”
🔒第八十四章
◎“她的本心”◎
“那天在泉州吴家, 我问了张道济一句话。”
白若看着对方逼近的脚步,突然说道:“我问他,‘你出门之前, 你父真的是这样交待你的吗?’”
白若站在冷冷清清的月光里,神色淡然宁定, 仿佛察觉不到对方来取她性命的目的:
“张易之,今天这句话我也问问你——你父临去之前, 也是这么交待你的吗?”
张易之果然停下,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你要是真的聪明, 就不该说这句话。”
白若颔首:“你果真是张家的儿子。”
张易之唇角弯出了一个很美好的弧度, 眼中却殊无笑意:
“是, 也不是。血缘上虽然相连,但我父亲既然弃了这个身份, 我自然也不是张家人。”
看来是真的。
从血缘上讲,张易之是丞相张柬之三弟的遗腹子,若不是张易之的父亲与张家断绝了关系, 今天张易之就是张道济名正言顺的弟弟, 张家的二公子。
“你想问的不是我。”
张易之不染凡尘的谪仙面孔里突然泛出一些兴味:“你想问的是张昌宗。”
昌宗易之是名义上的兄弟, 若张易之是张家血脉, 那张昌宗……
“怎么, ”白若冷然抬眸,语带讽刺:“你们张家还有其他身份不明不白的儿子?”
“别一口一个你们。”张易之淡淡地反驳道:“妙都的水混了三十年, 自作聪明的游鱼不止你一条——你自以为摸清了局势, 却不知道真正的秘密, 从来就查不出来。”
她脑中倏然闪过一个画面:张昌宗站在张柬之的院子外面, 郑重地行了一个礼。
他明明知道张府上下都不欢迎他, 张丞相过生日那天为什么还要赶着上门?难道就为了给张柬之送一块沉水木料?
——敬父执。
如果那是一个父执礼, 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张昌宗是张柬之不能公之于众的儿子,张家的六郎。
“不可能。”
她觉得整个后脑发痛,眼前一阵一阵窜上绿色的花纹,震得她连眼前的人都看不清。白清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感到她按着自己的手死紧。
“年龄……对不上。他不可能是张柬之的儿子。”
张易之的声音听来有些缥缈,带着种看穿世俗又鄙薄叹息的味道:
“今天之前,我只见过你一次,那天张昌宗在院子里教你功夫,我没有马上就进来,而是隔着垂花门看了你一眼。”
“当时张昌宗背对着你,你偷懒放松,抬眼看他的背影。那个眼神……我很熟悉。你喜爱他,却得不到他;想知道他的一切,却又恨不得自己什么都不曾知道。”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动作优雅利落地抽出了手中长剑:“今日得了解脱,下辈子想开点吧。”
白清感受到有生以来最大的生命威胁,因为过分紧张,眼瞳甚至都散开了些许,明知拼不过,却迎着剑锋猱身而上:“别碰我姐姐。”
张易之随手接下搏命一击,有点惊讶:“不错,可惜了。”
白若看着两人交手的身影,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她想救白清,却手无缚鸡之力,印证了心中的猜测,却发现对局势毫无转圜。
来俊臣信奉绝对力量。
白若却直到这一刻才对力量的压制有了清晰的认识。
她的目光无焦距地落在一旁的尸体上,心想这马棚说不定有什么风水问题,一转眼三条人命都搭在这儿了……
算了,死哪儿不是死,真要论起从前遇到的险境,死在张易之剑下说不定还痛快些。
嗯,虽然连累了小清有点遗憾,不过刚才死之前竟然还最后见了张昌宗一面,也算是艳福不浅。比起这无故丧命的小吏还是强了不少的。
咦?
白若眨眨眼,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她上前一步,忍着不适将无头尸体从趴着的状态翻了过来。
“人不是你杀的!”
“斯拉——”张易之神色僵硬不过片刻,被白清敏锐地抓到破绽,匕首凌厉地滑下一片广袖。
白若心念电转,好像想通了很多事,却又陷入更大的谜团:“你口口声声不是张家人,却依然在为张家做事?!你真是……”
张易之的动作陡然凌厉起来,手下杀招一招比一招狠,将白清逼得说不出话:“情深难寿,慧极必伤,这道理你该明白的。”
白若起身:“有很多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你猜怎样?后来他们一个个地陨落了,而我还在这里。”
张易之:“今日不同。”
白若淡淡道:“今日也没什么不同。张易之,要不要赌一下?我接下来所说的三个事实,你一个都不会反驳,且你今日一定会放我走。”
张易之没应声,却一剑划开了白清的左臂,霎时血流如柱。
白若快速地说道:“各地的血字是张家所为。”
张易之一声冷哼:“你与昌宗私相授受,知道此事又有什么……”
白若:“你帮助张家在宫中留下血字,煽动朝中关于此事的议论风向。但,你的兄弟张昌宗,却从未参与到此事中来。甚至,他只清楚此事的源头在丞相府,却并不知道你所发挥的作用。”
张易之闭上了嘴。
白若浅笑:“第二件:张昌宗名声在外,这大唐上下,谁见了都要唤一声六爷。他在家中行六,然而张家这一代即便算上出了五服的远亲最多也只能排出四个子弟。易之兄,他这个六是怎么排出来的我们暂且不论,而你,行二。可有错否?”
张易之面上毫无表情,脚尖却转向了白若的方向。
世家子弟排辈,自有其规矩,昌宗易之是不该出现在世界上的人,名号自然就不在族谱上。父亲的年岁与子弟的长幼又没有绝对的关系,那么白若是怎么知道的?
单靠猜测,会用在这样保命的时候吗?
如果她能确定这消息的准确,又是谁告诉她的?
今日杀了白若,关于她背后之人的线索便彻底断了,由是就成了一个更大的隐患。
白若拉过白清,挡住他小兽一样充满憎恨的眼睛,推手把人护在自己身后:“第三件。”
“你被送入皇宫,本来是为了杀一个人。可是日积月累,你的心思变了。”
她微微仰起半边脸颊,眉梢微挑,唇畔勾勒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映衬着她尚有些稚气的五官,就像个天真的魔鬼。她用温柔的口吻,轻轻地重复道:
“你喜爱她,却得不到她;想知道她的一切,却又恨不得自己什么都不曾知道。”
“易之兄,命短情长,你已着了这凡尘俗世的道。”
张易之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狰狞起来,像是要立时扑上来将她灭口,又像是骤然被人揭破腌臜的心事,愧悔地想要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然而白若蛊惑般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不能杀我,你需要我的帮助。”
张易之整个人都像入了魔,怔愣地说道:“此事如何能两全。即便可以,我也……不配的。”
白若就笑了起来。
“汉高祖得吕雉,光武帝得阴氏,纵有诸多身家容貌不相般配之处,你可曾听过今日有任何一人说过他们不配吗?”
“易之兄,你一脚踩在道门里,原该比我更通透才是。千秋功过一笑间,活着但求本心,多思无益。”
张易之神色不明地看向竹林之外,声音还是那么无波无澜:
“说来轻巧。你既然参透,就该知道昌宗并非良配,你二人也绝无可能。要你此刻便放下,难道你也……”
“不能。”白若截口打断,平静地说道:“我的本心,就是叫他好好活着。”
张易之沉默半晌:“你要如何助我?”
白若:“你只说是否需要我的帮助。”
张易之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像是猜疑,又像是叹息。
他纵起功法,只一旋身,便轻轻巧巧地站在了围墙之上:“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张易之离开了。
白若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缓松开。
三件事,除了第一个,都有她大胆猜测之处,若非命悬一线,她绝不会拿出来糊弄张易之。
“姐姐,他走了。”白清捂住左臂。
白若握住他手:“此地不宜久留,你且忍忍,我们先离开皇宫。”
白清乖巧地用头蹭了蹭她的肩膀,尽可能放松肢体,就像流着血的不是自己的臂膀一样。
被白清带着离开皇城的时候,白若远远看见宫门处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
是狄惠。
狄云生死未卜,好友又突然失踪,两人都消失在宫禁之内,据闻这些日子他每日上书叩首乞求陛下让他进入凤阳阁,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若换了她在狄惠的位置,会怎么想?
拜托了若若去查张氏二爷的死因,转眼茶茶就没了,叔叔在官家做事,也转瞬没了性命。
会不会就是此事害死了他们?
狄惠虽有些聪明心思,到底年轻,本性上还是个厚道的。
白若叹了口气。
罢了。
只当是替吴三宽慰宽慰他未来娘子。
白若拍了拍白清:“我们去来府。”
白清:“?”
白若:“来俊臣的宅子分前后两院,后面还留出了一个单独的三进小宅,那里没有被查封,这几天我们住那里。”
白清:“为什么不住花楼?”
白若抿了抿唇:“因为姐姐……姐姐不想住,你若想回去,也可以。”
白清虽然不懂,但还是大力摇头:“一起。”
白若就笑了,有些费力地在他头上呼噜两把:“今晚歇下,明天早上你去狄家,叫狄惠过来见我。”
作者有话说:
这文的主角改过一次名,之前白若姓晋hhh,所以有的地方可能会有点混乱,大家捉到虫的话告诉我一声就好~
🔒第八十五章
◎“神明只要流血一次”◎
来俊臣生前是个大恶人, 老百姓是这么说他的,史书上也是这么评价他的。
这么个穷凶极恶又横征暴敛的坏人,本该有个极尽豪奢的家才对……然而还是没有。
尽管大多数人不相信, 但来俊臣本质上是个读书人——
这座没被查封的三进小院就是十足的证据。
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书籍,屋子里都是联排通天的架子;房屋做了很细密的防水, 甚至还有专人清扫,是以即便来俊臣死去已经很有些时日了, 这里却依然清净地像是在等主人回家。
白若累了,拖了把椅子坐在院子正中, 等待四处探查的白清回来。
少年人很快折返, 手里竟然还夹着一个干瘪的纸包:“姐姐, 这里有厨房。”
白若接过来瞧了瞧,好笑地问:“这是什么, 咸盐?怎么包的像毒|药一样?”
“雄心粉。”白清摇头:“以前,常吃。”
白若霎时明白了:“以前在妖精洞他们经常给你吃这个?”
“不吃饭。”白清有点厌恶地将这小纸包拿得离自己远了些:“只吃这个。”
白若打开闻了闻,了然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吃了兴奋, 力气大, 实际上不饱肚子的, 自己不觉得而已。”
她手指捻动着残留在上手上的粉末, 在细嫩的手指上现出了滞涩的手感:“小清,你说来俊臣在家里放这种东西干什么?”
固然他是个很有些死心眼的变态, 但这个院子可连着他和王幼微的家——
这么危险的东西, 就不怕王幼微乱动?
除非确实有必要。
白若倏忽想起那日王幼微说的话:
“我什么世面没见过?家里的死牢关着好些人呢。”
白若:“……”
白若:“小清, 你确定院子里只有我们?地面检查了没有?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说不清, 像地窖一样的东西?”
白清认真地问:“什么是地窖?”
白若:“……没事, 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地不平, ”白清比划着说:“那我知道的。”
白若起身,跟着去瞧那处“不平的地”,她站在南边书房外间,倚靠在门边,看白清像举起树叶一样举起了比他高出一倍的通天书架。
小少年蹲下身来,用手掌拂开地面的残灰,灰渍在地面上显现出一条清晰的线。他曲起手指敲击两下,发出“通通”的响声。
“空的。”白清很肯定地说:“要打开吗?”
白若:“你知道这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