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洵不想听他贫嘴,“对了,今日清晨谢姑娘大闹行宫的事,陛下已知晓,出宫时,恰恰遇见谢尚书,陛下与谢尚书说了一句话。”
成林收敛了几分痞气,沉声问,“什么话?”
蔺洵面无表情复述,“谢姑娘年纪不小,该要定亲了。”
夕阳被远山吞去大半个,余晖脉脉。
侍卫奉了两个食盒进来,有烤野兔,也有烤乳鸽,裴钺催促着舒筠用一些,舒筠心里记挂着王幼君,吃相比往日文雅。
裴钺比她吃得快,喝茶时看着对面单纯的姑娘,“筠筠,你就没想过,尝试接纳朕?”
舒筠听到这,还剩下的半个兔腿怎么都啃不下去,为免被裴钺发现端倪,她小口吃着,低眸不看他,“那陛下呢,您想没想过要了解我呢?您想过我适合皇宫吗?”
“朕想过。”裴钺语气淡然,他从袖下掏出一物,递给她,
舒筠抬眸看着他掌心,那是一块紫金色的金镶玉令牌,做工极为精致,似有玄铁的痕迹,舒筠隐约猜到一些。
裴钺道,“你手执此物,可自由出入皇宫,现在如此,往后你嫁了朕亦是如此,届时你可随时出宫探望父母。”
这就是他考虑的结果?
舒筠水汪汪望着他,还是不死心,“陛下又不是非我不可,您随时可以娶更多的女子。”
裴钺语气不容反驳,“可朕现在想娶的只有你。”
舒筠面颊发烫,既然说开了,干脆一鼓作气,小声道,“那将来呢?您不可能守着我一辈子呀。”
裴钺听了这话倒是沉默了,他并不喜欢花言巧语,也不爱空口承诺,他更倾向用行动来证明,可这姑娘明显给他设了个大关口。
“筠儿,朕确实无法保证将来的事,但朕给你这道令牌便是告诉你,若哪日朕辜负你,你可出宫。”
舒筠心被狠狠一撞。
他这人总是滴水不漏,无论她扔出什么,他总能轻而易举化解,并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裴钺敏锐察觉到了小姑娘情绪的变化,温柔地笑着,“你越是回避朕,朕越想要你,”将令牌塞至她掌心,
“那现在,你试着有事没事入宫来看看朕,给朕更多的机会了解你?”
舒筠觉得自己又被他套进去了。
第23章
舒筠昏昏懵懵拿着那块令牌回了琉安宫, 芍药替她收拾行囊打算回西苑,却被王幼君强行阻止,王幼君遣了春花去寻自己兄长,请兄长去与舒澜风说情, 舒澜风耳根子软, 又得了王家少爷再三保证不会出事, 这才松口。
这琉安宫本是供人享乐之地,别说那泓举世罕见的独特药泉, 便是那床席褥垫茶具屏障无一不是珍品, 两位姑娘泡在氤氲的温池宫里,享受着自在的时光。
王幼君入林狩猎收获颇丰,却也累得够呛, 这会儿浸在温汤里, 浑身筋骨得到松乏。
舒筠头一回骑马,双股内侧皆是红红的一片,幸在不算严重, 没耽搁她泡浴。她杏眼微醺, 大半个身子皆没入水中, 唯独双肩浮现, 冰肌玉骨被气氲所熏, 泛出一层粉嫩嫩的红,柔美的线条滑过精致的锁骨往下, 便到了那柔软雪白之处, 年纪小,却生得凹凸有致,着实令人艳羡。
王幼君趴在舒筠跟前,托腮望着她,
“看来陛下今日必定是大展神威,方引得你魂不守舍。”
舒筠羞红了脸,却是没反驳。
王幼君越发好奇了,摇了摇她胳膊,“快告诉我,陛下与你说什么了?”
舒筠拗不过她,便将二人最后的对话转述给她。
王幼君闻言激动地拍水花,“筠儿,陛下攻势强劲,防守更是密不透风,你怎么可能逃出他手掌心啊?”
舒筠也格外害躁,“你说陛下也不像个毛头小子,如何这么多年不曾娶妻?”
王幼君也万分感慨,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舒筠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王幼君与她并排躺下来,“外祖父当年登基时,江南世族不肯归附,而这世族之首便是萧齐皇室后裔萧家,萧家有一嫡出的大小姐,生得十分貌美,群臣提议让外祖父娶她为后,萧家将皇后娘娘送入皇宫,从此携江南世族归附,天下大安。”
“可惜娘娘并不爱外祖父,她是个胸有韬略的女子,之所以嫁给外祖父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待生下当今圣上后,她便再也不肯亲近外祖父。”
“圣上三岁时,娘娘便过世了,临终前作赋《望江南》。”
舒筠听得这里,忽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太上皇后生出感佩,“娘娘也是个苦命人。”
“可不是,”王幼君接着道,“陛下成年后晓得母亲的过往,心中对太上皇生了几分埋怨,有一年百官请旨立妃,一共选出十三名女子,那时陛下年轻气盛,一怒之下将那些画像全扔地上,只道,‘娶这么多女子入宫,好看着她们为朕倾轧?蹉跎光阴?’”
“我猜,陛下迟迟不立后,大约也是想寻一位合心意的女子。”
“其实,陛下也挺难的。”
王幼君说完,直白地看着舒筠,舒筠窘迫地躲开她的视线,“你看我作甚?”
王幼君伸手,捧着她娇艳的面颊,“我在想,你要不试着与陛下相处,万一能成呢?”
舒筠一惊,连忙反驳,“你还真是敢想,陛下现在哄着我,可没有娶我为妻的意思,无非是想纳我为妃子。”
王幼君道,“我明白呀,我的意思是,既然陛下盯上了你,你也逃不脱,何不干脆争取争取,你现在可是比其他人有机会,陛下雄才大略,怕是不乐意看到外戚势大,娶你不也正好吗?”
舒筠根本不往这头想,一来朝臣不会答应,届时闹得沸反盈天,最终受伤的还是她,二来,即便现在裴钺答应娶她,她也没有特别强烈的兴致,说到底,入宫不是她心之所愿。
舒筠这一夜辗转反侧,裴钺始终不肯放手,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与他周旋,最好的结果是耗着耗着,耗到他另有新欢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致。
用王幼君的话说,“你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不是吗?”
舒筠想通后,反而卸下了一颗大石头,至后半夜终于阖上眼。
*
裴钺这一夜倒是陪着太上皇歇在了乾坤殿,太上皇小事糊涂,大事却不糊涂,他抬目睨着儿子,
“成林是怎么回事?”
裴钺替太上皇斟了一杯小酒,“父亲已猜到,又何必再问?”
太上皇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裴钺亲口证实,顿时脸色转晴,“果真是为了那姑娘?”
半年前他一直打听那姑娘的消息,后来刘奎告诉他,人家姑娘不肯跟皇帝,太上皇那个叫伤心,现在终于续上前缘,太上皇喜不自禁,仿佛就等着要抱孙了。
“那姑娘....诶,等等!”太上皇猛地意识到一桩事,王幼君是裴钺的外甥,那么裴钺心仪的姑娘竟然是....中秋家宴那日的事忽然走马观花从脑海滚过,太上皇脸色一瞬间千变万化,眼角抽搐了好几下,方才回过神来,朝裴钺骂道,
“你你你,你个混账,你怎么能这么做?”
裴钺将酒盏慢慢推到太上皇跟前,语气冰冷而沉寂,“不然呢,儿子喜欢的人让给旁人?别说是他,就是您都不成。”
太上皇被这话给噎了个半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太上皇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孙儿。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宫人借机送了些夜宵来,父子俩各人喝了一碗燕窝粥。粥喝完,气氛也就缓和下来。
太上皇主动问道,“那这回,人家是答应了你?”
裴钺扶着茶盏,抿唇未言。
太上皇看他这模样来气,“你这是怎么回事?费尽心机阻拦人家婚事,却又不接她入宫?还是说,她不肯入宫?还迟疑什么,为父替你下旨便是。”
裴钺担心太上皇插手这桩事给舒筠带来压力,
“父亲,儿子还是那句话,后宫的事您别插手,儿子心里有数。”
登闻鼓的事历历在目,裴钺趁机斩了李辙一条臂膀,弄得朝中人心惶惶,太上皇也晓得儿子狠起来极有魄力,他也不敢逆其锋芒。
闷闷不乐半晌,终是一字不言。
裴钺驾临行宫的消息,一夜之间传开。
谢纭蒙在被褥里哭红了眼,她除了想做皇后,更多的是喜欢裴钺这个人,她自小听着表兄的事迹长大,一颗心早就安在他身上,现如今谢家派人来接她回去,说是要给她议亲,谢纭哭得撕心裂肺,都有剪了头发做姑子的念头。
谢纭一离开,皇后之位少了一大竞争对手,对于李瑛和崔凤林来说自然是幸事。
皇帝出现,那些想将女儿送入宫的官宦人家开始想法子走动乾坤殿。
李夫人清晨带着李瑛来给太上皇请安,说是李瑛亲自调制了一碗参汤想敬奉给太上皇,太上皇将人传了进来。
陪着太上皇住在乾坤殿的是李太妃,裴钺的母亲故去后,后宫便由李太妃执掌,李太妃正是宰相李辙的堂妹,自然是寻着机会给侄孙女与皇帝制造机会。
李瑛来时,皇帝刚好在西殿给太上皇请安。
太上皇很给重臣女眷面子,当场便尝了一勺,夸了几句,算是恩典。
不多时,其他几位重臣官眷也纷纷来拜,再有王爷王孙日常请安,西殿内挤了乌泱泱一群人。
在太上皇看来,儿子喜欢舒筠,也不妨碍他立后纳其他妃子,寻着借口拖着他不许走,恰恰淮阳王要与裴钺商议帝陵的事,裴钺就在西殿留下来。
太上皇年事已高,帝陵已修建得差不多,此事由淮阳王督建,依着大晋礼法,可在享殿内加塑功臣石像,供后人瞻仰,当初跟太上皇闯天下的许多臣子已经过世,哪些人可以塑像,得由裴钺拿主意。
李夫人时不时与李太妃唠家常,心下却急着让女儿与皇帝搭上话。
裴钺深居简出,甚少参加宫宴,李瑛见到他的机会十分有限。
太上皇随和,裴钺却是有着天然的气场,他坐在殿中,大家伙都不敢说话,大殿内到最后也只剩下淮阳王与裴钺交谈的声音,他嗓音清越从容,明明音调不高,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恰在这时,门口小内使禀报,
“禀太上皇,禀陛下,东亭侯府小小姐王幼君姑娘携舒筠姑娘来谢恩。”
裴钺扶在圈椅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太上皇慢慢舒展开眉心,忽然觉得有好戏看了,他扬声道,“传进来吧。”
这样的场合本轮不到舒筠露面,她与王幼君得了上皇恩典,依着规矩该要来谢恩,可哪怕是谢恩,一个六品司业之女只要在殿外磕个头便够了,只是她曾与皇家议亲,上皇对她又存了几分愧疚,宫人不敢轻怠,故而入殿请示。
片刻,两位姑娘被宫人引着绕过硕大的博古雕窗进来。
舒筠今日梳了个垂髻,一小撮乌亮的头发垂至面颊延伸至下颚,恰恰将那饱满如银盘的小脸给包裹住,她穿得并不算鲜艳,一身月白的褙子,兰花镶边,底下是一条浅粉的素裙,只是模样生得好,即便不打扮也是令人一眼惊艳。
她跟在王幼君身后款款行来,裴钺的目光便停留在她身上。
可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挪开。
姑娘现在还没点头,他就必须克制。
这满殿的姑娘,就她一人穿得素净,裴钺心里忽然有些疼。
淮阳王唤了他两声,他方才回过神,继续与他商定余下的人选。
太上皇抚着下颚,大大方方打量舒筠,待二人行了礼,一同赐坐。
王幼君母亲并未随驾,她便带着舒筠挨着她长嫂坐在一块。
太上皇心思既然在舒筠身上,便免不了找借口问话,
“温泉泡得可舒适?”
王幼君恨不得炫耀一番,立即兴致勃勃回,“可舒服呢,外祖父....”
“没问你。”太上皇截断她的话,笑眯眯看着舒筠。
王幼君默默哼了几声,朝舒筠扔眼神。
舒筠起身屈膝一礼,她眉目温静回道,“大约似天上的瑶池,臣女谢上皇恩典。”
太上皇心里想的是,温汤是瑶池,那舒筠便是瑶池仙子,要不是王幼君这个混账碍事,大约儿子已吃到嘴里了,顿时看外孙女越发嫌弃。
太上皇还想说什么,身旁的儿子已将茶盏往他这头推了推,太上皇还能不明白么,只得收住话头,转而问起李瑛,
“瑛丫头,昨日听你姑祖母说,你近来画了一幅《千里江山图》,画得是雍州风情,可有这回事?”
李瑛终于等到太上皇主动垂询,优雅的起身施了一礼,“回上皇的话,中秋家宴时,臣女听父亲提起当年随陛下征战萧关的情景,想起幼时也曾去过萧关,遂结合父亲所言,画了下来。”
太上皇暗搓搓地往裴钺看了一眼,“是吗,那你得空拿来与皇帝请教,若有不对之处,你便重画。”
这是明目张胆给李瑛制造接近皇帝的机会。
李瑛平日是个极为嚣张霸气的女子,几乎不屑于示弱,但在裴钺跟前,她却罕见露出女子的柔情,面色微羞,缓缓一拜,“臣女遵旨,”抬眸盈盈望着皇帝,“就看陛下什么时候得空,臣女可奉于御前,请陛下指正。”
由太上皇亲自牵线搭桥,这样的福分旁人羡慕不来。
唯独崔凤林眼神淡漠,几乎毫无波澜。
自她听说谢纭被接回京城后,她便知李家离倒台不远了。
谢家一直是皇帝制衡李家的棋子,皇帝既然让谢家给谢纭定亲,也就意味着他要对李家动手了。
皇帝立谁为皇后,都不可能立李家女为后。
外戚干政是皇帝的逆鳞,李瑛是个处处聪明的女子,偏生看不透这一点。
或许李瑛慕强,骨子里崇拜皇帝,那就另当别论。
崔凤林浅浅啜着茶,压根没把这一幕放在心上,甚至没去想着如何引起皇帝的注意。
裴钺听了太上皇的话,下意识看了一眼舒筠,小姑娘密长的鸦羽跟小扇子似的覆在眼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裴钺看着她的方向,语气很是寻常,
“一幅画而已,又不是舆图勘测,无需费心。”
这是委婉拒绝了李瑛。
李瑛自然是失望的,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
“其实臣女真正要请教的并非是画,陛下前年提议将算学纳入国子监课目,臣女恰恰对算筹略有些钻研,前段时日在英华殿读书,便整理了古往今来算学名录,想着要编制一部算学的类书,名录初步拟定,想请陛下过目。”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李瑛的才学当真是难以企及。
到这个程度,皇帝不被她打动实在是铁石心肠。
至少太上皇和李太妃都是这么想的。
但裴钺不这么想,这种大庭广众之下,非要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逼着对方答应的行事作风,与李辙如出一辙,很是令人抵触,况且,既然无心娶她,自然也不必给她留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