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答。
窗外日光灿烂,她细长的影子投在梯级上,扭曲而狰狞。
彭安的深沉藏在镜片下。
两人静默了有十几秒。
他抬眼,委屈地说:“邻居,我再也不听音乐了,你来搀扶一下吧。”
“生病了,还跑上跑下的?”
“我想,楼梯也不高。走几步锻炼也是好的。”他又痛呼两声,接着说,“但……身子弱没办法。”
她每回见到这张脸,就有谋杀的念头:“哪儿崴了?”
“脚。”彭安叹息:“我被公司的坏人刺了一刀,医生说元气大损,要休养好久。”
她终于走向他,一步一步上楼梯:“怎么被刺了?”
“凶手脑子有问题。”他的声音低了许多,“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谁料对我仇视很久了。”
陆姩上了六级梯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的脸是白的,唇色尽失,这么一个病秧子,能扛得住那一刀是命大了。
彭安伸出手:“扶我一下。”
她抚抚旗袍,在楼梯坐下,坐得比他低三级,眼里冷冰冰的。
他尴尬地收回手:“这里脏,裙子这么好看,可惜了。”
“喂。”
他礼貌地说:“我叫彭安。”
“哦。”和他一比,她反而成粗糙硬汉了,“你恐怕是母胎开始就元气亏损了。”
“呃……”彭安皱了皱眉头:“营养被弟弟抢走了。”
她抱膝,下巴枕在纤细小臂,别有目的地问:“你弟弟在哪儿?”
“不在上海,我过来这里工作,弟弟照顾家里。”他一手捂着伤,另一只撑在地上。
不在上海?“看你的样子,一只脚踏进棺材了,他还不过来照顾你吗?”
彭安又再劝:“女孩子说话还是温柔点好,‘棺材’这类不吉利的词语,能少用就少用。”
“……”这男人这个孬样,就算两人没仇她都想踹一脚。她见他驼起了背,喝了一声,“给我坐直!”
他吓得立即挺起了腰,可是扯到了伤口,又弯了:“唔……”
陆姩站起来,一步跳到了楼梯平台:“我说真的,你伤成这样,最好请个人照顾。否则这次没死,下次也见棺材。”
“我说,‘棺材’这种字眼实在是——”在她的冷眼之下,他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她这时才见到,他的后背湿了大半,衬衫贴在上面,十分清瘦。她记得,姓彭的那个人生得壮实,而彭安比她男朋友还瘦。难道真的杀错人了?
彭安察觉到她的目光,尴尬地解释:“出了好多汗,爬楼梯有热汗,伤口痛出冷汗。”
陆姩:“我扶你回去吧。”
“谢谢。”他连连道谢,又多嘴地补充说,“你就是面相比较凶,人还是很好的。”
“……”她搭上他的手臂。想不到瘦不拉几的他,手臂的肉还算结实。
他借力靠着她,下楼时呼吸比较重。走下半层,他脸上沁出了密汗。
陆姩险些扶不住他。
好不容易他开了家门。
她松开手,看着他扶墙跌在沙发上,腰弯了下去,捂着胸口痛吟。她勉强表达一下关心:“伤口裂了?”
彭安点点头,指了指柜子:“那里有药箱,能帮我拿过来吗?”
她掩上门,向着柜子走去,忽然见到了柜上的三个相框——分别是双胞胎兄弟的从小到大的三个年代。她脚步停在柜子前,“这是你和你弟弟?”
小时候的那张照片还写着“彭安彭箴十岁”字样。
彭安:“嗯,认得出哪个是我吗?”
陆姩认出了。一个壮,一个瘦,一个没有眼镜,而另一个,还是个小孩子,却戴上眼镜了。
对了,伤害她男朋友的那个人没有戴眼镜。
她皱了下眉:“你伤成这样,你弟弟没有过来探病吗?”
“他不知道。”彭安摇摇头,“他一年来两三次吧。今年没来,上次还是为了追女明星的电影,才来上海。”
陆姩看着彭安。
她杀错人了。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她之前杀的全都不是好东西,她心安理得地享受复仇的快意。但无辜的彭安承受了那一刀……
“那个……”见她半天没动,彭安不得不提醒她,“你能不能快点……”
“噢。”她拿了药箱过来,再看他的眼神里少了奚落。
彭安解了纽扣,掀开衬衫。
陆姩见到的又是莹白如雪的肤色。他脸上、身上唯一的血色只剩伤口绷带上的斑斑红迹。
她给他拆了绷带。
缝针的疤痕仍在,三条白线趴在深褐的刀口上,排成了一个“王”字。
“别怕。”彭安安慰她,“医生说,这属于轻伤。”
“那是你运气好。”陆姩有些内疚。她只为报仇,而非滥杀无辜。她低头给他上药。
“我就只剩运气了。真羡慕我弟弟翻江倒海的威风。我要是有他一半勇猛,也不至于挨这一刀。”
“你和你弟弟相差好大。”无论体型还是性格。
“嗯。”彭安苦笑,“说是双胞胎。但他生性霸道,把好的全抢走了。”
双胞胎……
她的报仇之路走得几分凶险。这一次,她要利用彭安和张均能二人之力,除掉彭箴。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彭安脸上半明半灭,嘴角的笑意更像是讽刺。
安静的房间里,一男一女在算计着什么……
*
彭安又说,东西落在楼梯间了。
陆姩回去楼梯上找到了。她翻看里面的东西,全是他的工作文件,都和经济有关。
她细细地把彭安的话一想,信息量颇大。
但正因为如此,他又正好搬来成了她的邻居。过多的巧合让她生疑,彭安是为了那一刀来报仇的吗?
这仇报得有理。她自己都睚眦必报,没立场苛求他人宽宏大量。
眼下,只能静观其变,再随机应变。
*
张均能调查了彭安。
彭安以休养为由,向公司申请了长假。说是休养,却放着洋房不住,搬到了公寓楼。
再一细查,彭安和陆姩还在同一层楼。
张均能觉得出乎意料,仔细一想,又像是情理之中。
或许,彭安也注意到了陆姩……但是因为夜总会的案子而接近,还是去年就已经知道她?
张均能继续询问彭安的同事。
同事们给出的评价非常统一:“彭安是个工作狂人。”天天工作到凌晨。
至于他的性格,同事们表示,工作上无可挑剔,而除了公事,同事们在生活方面和他没有任何接触。
但是,彭安的弟弟彭箴,去年来上海的时间,和陆姩和她男朋友出事的时间有重合。
张均能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真相了,现在需要做的是寻找陆姩行凶的证据。
第15章
值得庆祝。
调查的进展来自田仲。
田仲:“我突然查到,蒲弘炜有一个叫陈力皓的朋友,去年七月突然失踪了。案子是吕恺负责的,结案记录上说,陈力皓被害,凶手是他的女朋友,已畏罪自杀。”
张均能:“蒲弘炜的关系人,又死一个?”
田仲啧啧地说:“这伙人都这么短命啊。”
张均能吐了一口气:“不知道这个陈力皓,陆小姐认不认识。”
田仲:“你怀疑,他的失踪和陆小姐有关?”
张均能:“我对她的怀疑,太多了。”
二人立即调查陈力皓的女朋友们。
陈力皓有过数任女友,对他有怨言的不在少数。还有两人表示:“他被杀了不奇怪啊,他真的太过分了。”至于如何过分,女的就闭嘴不说了。
张均能和田仲回车上整理线索。
田仲:“死者风评奇差无比,女朋友是有杀人动机。”
“陈力皓的尸体,案件上没有记录。现在,他的女朋友已经自杀,无证无据。”张均能靠着座椅拿出一颗话梅糖,往嘴上塞了一个,又说,“吕恺遭遇火灾,蒲弘炜车祸身亡,彭安遇刺。一个个案件的受害者都和陈力皓有关,却又各不相干。”
“而且,这些案子都差不多结案了,尤其是刺杀彭安的凶手已经被抓了。”
“嗯。”张均能嚼碎了糖果,含着中间的酸话梅。
他第1回 吃话梅糖,是在当上巡捕不久。他接到了一起弑父的案子。凶手是一个十几的小姑娘,趁着死者睡觉时,她刺了四刀,刀刀致命。
小女孩见到他,自顾自地剥糖吃。
他问她,知道自己犯了法吗?
“知道啊,我犯法了就能离开这个家了。”说完,她递过来一颗糖,“大哥哥,你吃糖吗?”
他接了过来。糖果甜到腻牙,吃到最后,却又剩下一腔酸涩。小女孩手脚满是青紫,这是一个长期遭受虐待的小女孩最无奈的反抗。
话梅包在糖果之中,张均能细品着多年前的涩意:“盯一下彭安。他不是有个弟弟吗?”
田仲回答:“彭箴不在本市,偶尔过来。”
“陆小姐的男朋友出事的时候,彭箴也在上海。”
“你是说,彭安不近女色,但彭箴——”田仲顿住,“明白了,我再去问问关于彭箴的资料。”
“你这边的调查就这些,剩下的我跟。”张均能最怕的就是晚了。
他跟陆姩跟着这么紧,最希望她清白无辜。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答案可能让他失望。
他突然想起话梅糖的味道。地狱焚烧的灵魂会因为迟到的救赎,而涅槃重生吗?没有答案。
他执法的信念是不枉直,不漏恶。杀人为恶,无关因由。他唯有一查到底。
*
最近,张均能和陆姩见面频繁。有时候他和她逛街,或者她陪他散步。
朋友们以为她是他的女朋友。
他摇摇头。
他们起哄说不信。
陆姩低头笑笑,不答是否。
这天,他去了陆姩家吃饭。到了楼下,觉得有什么视线。他抬起头。
彭安立即闪到窗帘后。他的表情不那么友善。这名巡捕怎么回事?天天来杀人犯的家里吃饭?
*
陆姩的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张均能不禁联想,她处理案发现场,大概也如此干净利落。
饭桌上,张均能问的还是生活日常:“这阵子休息得怎么样?还失眠吗?”
“想睡。”陆姩苦笑一下,“邻居太吵了,吵得我无法早睡。”
“邻居?”彭安?
“新搬进来的,喜欢西洋曲,吵到凌晨。”
哪有养伤的病人天天到凌晨还不睡的?张均能问:“你没上门去说吗?”
“说了,这两天好些,我救了他一回,他当报恩就不敢了吧。”
“救他是什么事?”
陆姩把楼梯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张均能追问:“他受了什么伤?”
“刀伤吧。”陆姩暗自斟酌,哪些该说,哪些需要隐瞒。
“巡捕介入了吧?”
她捞了一块牛肉到他的碗中:“瞧瞧你这探案的警觉。”
“抱歉,习惯了。”张均能吃完那片牛肉,“他报警了吗?凶手抓到了没?”
“抓到了吧,说是他公司的一个人。”
张均能恍然:“听起来像是夜总会的案子,前不久的。”
“夜总会?”陆姩惊讶。
“是,受害者姓彭,算是轻伤。”
“嗯,他姓彭,性格挺弱的。”想起彭安抖腿的傻样,她不免鄙夷。“吃不吃香菜?”
“不,谢谢。”张均能连忙摆手,“我怕那阵味道。”
陆姩把香菜全夹到了自己的碗中:“对了,张巡捕。你了解录音机吗?”
张均能:“怎么?”
陆姩:“听说近来有贼人出没,楼下人家丢东西了。”
张均能:“报警了吗?”
陆姩:“前几天来了巡捕,但没抓到贼人。人心惶惶的,我想装一个录音机。如果有万一,能留个破案线索吧。”
张均能:“好,我送一个给你。”
陆姩:“不不不,张巡捕,你帮了我太多,我不能让你破费。你跟我去买就行。”
“好。”
“谢谢你,张巡捕。”她嫣然姣好的脸颊,红粉可人。
*
陆姩下楼送走了张均能,回来时见彭安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
他转过头来:“这么巧,我刚才敲门,你没在。”
“怎么了?”陆姩上下打量他。
彭安微微笑了下:“这是我家托人送来的腌肉。我朋友不在,我一个人吃不完,送些给你吧。”他长相俊美,神情端正,真诚极了。
“不用了。”她努努嘴,“你派些给其他邻居吧,我家里还有不少菜。”
“给了,一一派完了。再说了,我跟你的交情和她们不一样。”
“谢谢了。”她又暗暗鄙夷,他和她的交情就是生死大仇。
“对了。”彭安又说,“我还有酱料,你试试。我家自制的。”
“好的。”东西是收下了,她却想,这肉不会是用毒药腌制的吧?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邻居,她常有不安。
她有天做梦掉进了陷阱,但连猎手是谁都不知道。
自那之后,陆姩失眠得厉害。她觉得彭安古怪,又说不上来。他这人,弱得过分了。
短短几天,她的黑眼圈已经盖不住了。
彭安一切如常。遇见了她,浅笑地打招呼。
陆姩决定试探彭安。她请他过来吃饭。
他来了她家,开心地停在她的厨房门前,又怔愣说:“啊,要不带上食材去我家吧?你这厨房好小。”
她轻声问:“你那油盐酱醋有吗?”
“……呃,没有。我不会做饭。”他尴尬地低下了头。
“那就不过去了。”她进了厨房,“你朋友回来了吗?”
彭安站在门口:“没有。他去了香港,说不定船上出意外了。”如果陈展星真的死在香港,算得上苍天有眼了。
“哦。”
彭安:“你是不是最近睡得不好啊?”
“嗯。”不说黑眼圈,她那无神的双目就表明了睡眠不足。
彭安讪讪地说:“不会是我不开音乐了,你不习惯吧?”
“不是,生活累。”
“哦。”杀人算什么本事,把人折磨得提心吊胆才有趣。
陆姩请客上的菜,正是彭安的腌肉。他吃得津津有味,就是坐上饭桌就不爱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