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会先给我一部分钱,然后他们找买家,这样除了中介费,他们还能赚到所有的差价。不用担心,三天内就放款。现在就看医院能不能再拖三天了。”
贺陌北有些惊讶地看着方若好。即使遭遇了那样的剧变,她也没有被击垮,精神反而更加亢奋,逻辑清晰,行为明确,完全不像同龄的孩子。
他忍不住更想帮助这样的孩子:“老师这儿还有点钱……”
“不用。医院肯定会通融的。”方若好嘲讽地笑了――是方如优打的救护电话,能第一时间送入手术室,安排上最好的主刀医生,以如此人脉塞进去的病人,她不信会被轻易地赶出来。
“那么,还有什么需要老师帮忙的吗?”
方若好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了。我去考试了。”
今天,是期中考的第一天。
方若好特地赶在第一门考试前,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然后强迫自己睡了一觉,精神饱满地赶过来考试。这份毅力,令大人都为之肃然起敬。
因此,她离开后,办公室里其他的任课老师都震惊地围了过来:“她就是那个妈妈在学校出事的学生啊?这样了还来考试?”
“她家没别的大人了吗?爷爷奶奶
外公外婆都没有?怎么让个小孩自己忙活?”
“真可怜啊,这么小要承受这么多……”
纷杂的议论声中,贺陌北低头看着自己的任课笔记,看着封面上名字里的“贺”字,百感交集。
有时候,人类需要承担更多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无法选择出身。
他拿起一旁未拆封的试卷袋走出去。
铃声响了起来,考试开始了。
颜苏在考场中看见方若好,松了口气,眨眨眼睛说:“你可算来了。好担心呀。”
“担心没人可抄吗?”
“是呀,说好了考试罩着我的。靠你了,同桌。”
两人相视一笑,都心知肚明对方说的担心不是指考试,又因为如此默契而心生愉悦。
在整理文具的间隙里,颜苏忽然说:“你知道吗?学校那个台阶,十年来先后发生了二十六起事故呢,且多集中在这三年。”
方若好怔了怔,什么意思?
“弯道设计不合理,且年久失修,不过因为短,大多受伤不重,因此一直没有得到重视。”颜苏说到这里,双目灿灿地看着她,“山穷水尽时,记得勒索学校。”
这也可以吗……方若好无语。
这时贺陌北拿着试卷进来了。她便没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两天考试一晃而过。方若好每天学校医院两头跑,第三天,中介还是没有打款,她只好回了趟家。
负责对接的中介小哥一脸愁眉不展:“我们也不想毁约,谁知公司资金流会突然出
现问题?我们也想你的房子早点卖出去,成交了我才能赚到佣金和奖金呀。”
“当初签约时你们信誓旦旦保证可以,我才选择你们家的。”
“事实是,除了我们家,也没有别的小公司能提前支付房款呀。”中介见苦情牌无效,便开始耍赖扯皮。
方若好忽然发现,自己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她握紧了双手,才不至于露出绝望的表情:“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办?”
“我们会尽快找卖家,让卖家先支付你一笔钱……”
“多久?”
“这个就不清楚了。你也知道,咱们小县城房屋置换率低,经济也不是很景气……”
“我家带了底商,位处四通八达的闹市。”
“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我们当时也不会跟你签。但是小妹妹,买房卖房真讲缘分的,机缘不到,我也很愁啊!”
“那我就不能独家授权给你们了。”
“随便你。”
谈判至此彻底宣告破裂。
方若好走出中介公司时,再次感到身体发冷。人生还能多倒霉呢?又或者说,倒霉是常态,幸运才是罕见物?
晚上再回医院时,她发现妈妈被推出加护病房,扔在了走廊上。
护士为难地对她说:“医院病房紧张,你们又一直拖欠费用,所以就先让更有需要的病人住进去了。你想办法尽快补上钱,否则只能送回家了……”
方若好听了这话,只觉呼吸艰难,不得不抓紧床柱才能保持站立。
护士狠起心
肠扭头离开。
走廊灯光昏黄,还有好几张同样因为没钱而被送到这里的病床。有的有家属陪伴,有的没有,但谁也没有她这般年轻。他们好奇而疲惫地打量着她,却无人过来询问。贫困的土壤里,同情心无法发芽。
方若好注视着戴着呼吸机的罗娟,忍不住想:若是那晚拿了爸爸的钱……
这个想法刚开了个头,就被她生生压住了。
不,不要!我不要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那样只是浪费时间。我要想一想,接下去该怎么办。肯定还有解决的办法。肯定有!
脑海里忽又闪过颜苏的那句玩笑话:“山穷水尽时,记得勒索学校。”
真要这么做吗?
可是,如果真要勒索的话,与其勒索无辜的学校,不如勒索……爸爸。
方若好眼睛一亮。
首先,方显成不敢让沈如嫣知道自己还跟罗娟有往来;其次,方显成对她们有亏欠,是最容易也最舍得给钱的人;最后,勒索学校可能会被退学,可勒索爸爸,不用担心他报复。他虽然薄情寡义,但不至于丧心病狂。
方若好越想越觉得应该这么做才对。凭什么让方显成省下那笔钱?既要出轨又生娃,凭什么说断就断?凭什么明明是他的错误,却要她一个未成年人来承担?
方若好想到这里,不再犹豫,抓起书包下楼准备找公用电话催债。结果,刚走到一楼大堂,就看见缴费窗口前有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
刷了卡,拿了收据转身,看到她,嫣然一笑:“晚上好啊。”
方若好下意识警惕起来――方如优,她来干吗?
“医院给我打电话了。我才知道你们的处境这么……唔,艰难。”方如优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收据,“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不用谢。”
方若好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眼中依稀有泪,原因莫名。好半天,她才颤声挤出三个字:“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了继续炫耀、施压,还是纯粹慷慨到想帮忙?
“因为我喜欢呀。”方如优朝她走近,笑得越发幽深,“我好喜欢现在这样――罗娟变成了植物人,拔掉呼吸机就会死。可不拔掉,就还能活。她这个样子多躺一天,我就快活一天。能花钱买到这么大的快活,我觉得值。”
方若好整个人都在发抖。方如优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别生气,这个样子多好。我呢,解恨了,你呢,则应该庆幸,庆幸你妈还活着。我们是双赢。”
方若好的眼泪掉了下来。
明明不想哭,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可眼泪不受控制,一个劲地往外涌。方如优说的每个字都像刀,凌迟着她的身体。她却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啧啧啧,是不是觉得自己可怜死了?这么小,就要遭遇这么多,被爸爸抛弃,被妈妈拖累,还被姐姐欺负……”方如优抚摸她的脸庞,声音低柔宛如耳语,“但
这是谁的错呢?是谁贪慕虚荣只想不劳而获?是谁寡廉鲜耻介入别人的婚姻?是谁坚持生下不被法律保护的子女?又是谁,愚蠢得没有规划好自己的人生,出了事毫无退路?”
别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是你妈妈啊。一切都是你妈妈的错。谁让你这么倒霉,偏偏投胎到她肚子里呢?”
方若好咬牙,终于发出了声音:“是爸爸的错!”
方如优笑了。
方若好的眼泪流得更急:“为什么你只恨我妈妈,不恨爸爸?就算没有我妈妈,也会有张娟、王娟……”
“你以为没有?”
方若好一僵。
“但那些女人都很聪明,拿了钱就走了。只有罗娟,太贪心,非要给爸爸生个孩子。她坚持认为那是爱的证明……啧啧啧,真、恶、心。”方如优说到这里,笑容消失了。
她从方若好脸上收回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给你个警告,别再招惹颜苏。他家家教甚严,绝不会允许他早恋,更别提对象是个私生女。除非――你也像你妈一样,什么都想靠男人。”
方若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通红。
方如优转身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看不见了,方若好还僵立在原地,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的这句话在她耳边回荡,像诅咒,重复一遍又一遍。
独属于医院的清冷灯光下,
方若好慢慢地抬起手,擦掉脸上的眼泪。
晚上十一点半,方如优蹑手蹑脚地回到家,打开大门,正要摸黑上楼时,沙发旁的台灯突然亮了,照亮了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方如优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收回,扭身回望。
坐在沙发上的,正是沈如嫣。
“这么晚去哪儿了?”
“下晚自习后肚子饿了,就跟同学们去吃了点夜宵……”方如优走到对面沙发坐下,若无其事地绾了绾头发。
沈如嫣严肃地盯着她。
方如优便笑了:“怎么了,这么严肃?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如嫣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罗娟出事时,你在场?”
“嗯。我给叫的救护车。”有记录的,瞒不住,索性承认了。
“为什么要掺和此事?”
“巧合?谁让我当时在场。就算我不打,颜苏也会打的。他也在。”
沈如嫣的目光在她脸上搜罗,仿佛想查证些什么:“她的事……妈妈会处理。你不要管。”
“我真没多想。就算不是她,是个路人在我面前晕倒,我也会帮忙叫救护车的,妈妈。”
沈如嫣只好放弃:“好吧。没事了,去睡吧。”
“妈妈你也早点睡呀。”方如优笑嘻嘻地亲了亲她的面颊,然后上楼。
她走到一半时,沈如嫣忽又说道:“如优,不要浪费时间和心力在不必要的事情上,目前阶段,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好好学习。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未来的路
很长。”
方如优按在楼梯扶手上的手紧了一紧,然后回了一个笑容:“我知道的,妈妈。”
她走上楼,楼梯口,静静地等着一个人。
方如优跟他目光相对,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意点个头就要走。方如优低声叫住他:“爸爸。”
此人正是方显成。他今年四十六岁,非常英俊,保持着良好的健身习惯,还有一头浓密的秀发,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上,被称作“中国当代富豪中的颜值担当”。
方如优不禁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开家长会,因为爸爸实在太帅,所有人都羡慕她。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她的某个老师上了爸爸的副驾驶位……
这样一具好皮囊,为什么里面的灵魂却污秽不堪呢?
方如优一边想,一边脸上绽出了甜甜的笑容,朝他比了个手势:“爸爸,来。”
方显成怔了怔,听话地将头凑上前。
方如优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去医院看过罗阿姨了,还帮忙交了医药费。”
方显成明显一惊,刚要说话,方如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放心,妈妈不知道。这是咱俩的秘密。”
“如优……”方显成看着女儿天使般的面庞,只觉得心都要化了,“好、好孩子!”
“你的行礼收拾好了吗?确定下周一就走吗?”妈妈不知用什么办法,让董事会通过投票,将爸爸“发配”去A国主持分公司,没个两三年是回不来了。不过在方如优看来,这步
棋走得毫无意义。要惩罚一个人,就应该毁掉他最在乎的东西。爸爸最在乎的是女人吗?当然不是。他最在乎钱。
当年他因为钱娶了妈妈。
后来他因为有钱了开始纵欲。
现在,他也是为了保住手头的钱而不得不跟罗娟断了干系。
真讽刺啊,这样的一个人,竟是她爸爸。
“爸爸,我会想你的。”方如优扑入方显成怀中,充满感情地说。我会想……如何报复你。一直一直想着。然后,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生而为人,经历爱恨,每一口带有情绪的空气,都是活着的证明。
我曾爱你。那么那么爱你。
可现在,全都变成了恨。
方若好醒来时,天已经很亮了。
她揉了揉肿胀的眼睛,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妈妈的病床旁,背上还被盖了一条毯子。
昨晚,方如优帮忙缴了费用后,她就去跟护士交涉,但ICU实在没床位了,最后挪到了普通病房。
她因为太疲倦而趴在床边睡着了,再醒来时已近中午。
她抹了把脸,给邻床的护工塞了个红包,请她在看顾病人时顺带照顾一下妈妈。做完这件事后,她在心中自嘲了一下。看,钱多有用,多能解决问题。
然后她回学校,早上的课是赶不上了,下午的课不能再耽误。
医院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重新投入学业反而成了一种极佳的逃避方式。到校后发现布告栏前围了好多同学――期
中考的成绩出来了。
方若好心头一热,加快脚步。不等她走到,布告栏前已有人看见了她,对她招手:“若好若好!你是第一名!!”
喊话之人叫龚洁,是她的室友之一。
方若好走上前,人群自然分出个缺口,供她站立。高一年级七个班,密密麻麻四百人里,她的名字在第一个。
“方若好,一千零四十六分。”
比方如优当初的一千零四十五分还多了一分。
这一刻周遭的人和物全都淡化成了虚无,只有这行字,映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亮。
“女人的青春、美貌、钱,都可能失去。但教育永远都是你的一部分。”
这句话于此时此刻有了更深邃的定义。
我没有了爸爸,也快没有了妈妈,即将失去所谓的家。我没有钱,没有未来,什么都没有。可是,我有完美的学业。
我对父亲所怀抱的希望,对母亲所怀有的爱恋,都像泡沫一样幻灭了。
只有学业还在这里,并且,只要我肯付出,就会一直一直在这里。
“只有这个是我的。”这个结论像一记闪电,劈入方若好的脑海中。人生在这一瞬被分裂成了两截。出身、血缘、童年,洋葱般一层层从她身上剥离,最终留下了一簇核心,幼小而强韧。
方若好的心,因这样的觉醒而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