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过人的美貌,从小到大,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对他百般讨好。再加上曾差点被人贩拐走,贺陌北和柳橙对这失而复得的儿子更为溺爱。因此造成他有着这个年纪孩子的通病:自私,认为世界应该围着他转,稍有不满便心怀怨恨。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熊孩子。
贺陌北的去世对他打击十分大,令他原本完美的家庭瞬间有了缺口,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幸运
儿,没有得到命运完全的宠爱。再加上柳橙有了新男友,很有可能再结婚,钻了牛角尖的少年就那样想不开地离家出走。然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地方去。想了半天,总算想起了方若好。因为她是爸爸的学生,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站在爸爸这边,帮自己唾弃妈妈另结新欢的背叛行为。贺源西就这样找到了方若好家。
而方若好应对熊孩子的方式就是“比你更无礼”。
因为自身经历,她对不懂事的孩子没有任何好感。尤其是贺源西,再这样下去就废掉了。外表再漂亮又有何用?
果然,贺源西在她轻蔑的眼神下涨红了脸,抿紧唇角,呆了半天突然一个扭头,出去了。
在狠狠摔上门的瞬间,他低声说了一句:“爸爸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方若好心中“咯噔”了一下,条件反射般地叫道:“站住!”
门已经合上,她匆匆上前拉开,却见贺源西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外,一手插兜,唇角带笑,用一种满是嘲弄的眼神睨着她,一副“我就知道你会来追我”的表情。
方若好的视线落到他左手拿着的易拉罐上,伸手把那瓶饮料夺过来。
“这是我的。不许带走。”说完,她把房门“砰”地关上。
通过猫眼,看见贺源西彻底傻了的表情,方若好这才“扑哧”一笑。笑过之后,却又后悔自己有些无聊,她再次把门打开说:“好了。和解吧。”
她将他拉进门。
不知是“和解”一词意外切中了叛逆少年的心病,还是害怕真的被拒在门外无处可去,贺源西再不复之前的随意嚣张。
他坐在沙发上,表情带着几分茫然。
方若好也不理他,开始整合明天要带去睿天的资料,忽听贺源西问:“这是什么表?”
方若好一惊,抬头一看,见他好奇地盯着茶几上的红水鬼,连忙抢在他前面把手表拿回放起来。
贺源西“哼”了一声:“一块碎表,这么紧张做什么。”
方若好不理他,继续工作。
贺源西继续东瞅瞅西看看,忽看到其中一页纸上的字,目光发亮:“你是做电影的?”
“不是。”
“别想骗我,我看见了,这上面写着。”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
贺源西却开始兴奋:“我能去演电影吗?”
方若好一愣:“啊?”
“他们都说我天生是当明星的料!我要是出现在荧屏上,肯定火!”少年晶晶亮的眼睛里与其说写着骄傲,不如说是“无知者无畏”。
方若好心中叹气。同样的十六岁男孩,当年的颜苏和此刻的贺源西,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你捧我当明星吧!赚了钱五五分!”
“那学业呢?”
“我都要赚大钱了,还念什么书呀?”
方若好慢悠悠一笑,忽地抄起手中的文件夹打了过去,贺源西被打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反抗:“喂,你干什么?疯了?凭什么打我?”
“凭我是贺老师
的学生。凭你爸爸救过我!”
“我爸爸也没打过我!住手!喂,我要生气了,我真生气了你打不过我的!我说……哎哟!”贺源西不能还手,只好满屋逃。他身手灵活,最后三两下爬到了衣柜顶上。
方若好跳了好几下都没够着。
贺源西趴在柜顶冲她吐了吐舌头:“嘿嘿,有本事再上来啊……”正在扬扬得意,忽看到方若好眼中的泪花,他一愣。
方若好拿着文件夹站在衣柜前,气息不稳,她的脸上除了愤怒,还有悲伤。
贺源西顿时慌了:“喂,我才是挨打的啊,你哭什么?”
方若好看着他年轻的脸,忍不住想――当年,贺老师看着十二岁的自己时,是不是也是这样恨铁不成钢呢?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真正的身世,还在母亲的温柔谎言里嬉笑玩闹,浑浑噩噩,懵懂无知。
她记得老师问:“不读书的话,将来做什么呢?”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继承家里的产业开便利店啊!”
那个周末贺老师带她进城,去了沃尔玛、家乐福、永辉等大超市,也去了罗森、711、全家等便利店。她一开始只感到物品丰富令人眼花缭乱,慢慢地,看着各式各样排队结账的人群,看着坐在高脚凳上吃便当的上班族,看着整整齐齐像火车般的购物车,看着一切的一切……
“你感觉到了什么?”
她沉默许久,无法概括。
于是贺陌北吐出了两个字:“文
、明。”
便捷的、高效的、多元的生活方式。更高级的文明向初级文明的一次展示:二十四小时内,你所需求的一切,影印、就餐、如厕、快递、购物,我都可以满足。
“你想不想开这样的便利店?”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开便利店,那只是无意识状态里一种安全的选择。因为世界尚未在她面前完全开启,她像个在新手村里浪荡的玩家,并不知道还有别的地图、别的副本。
如果没有贺老师,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样的问题,光想一想,就足以让此刻的方若好原谅贺源西。老师……如果还在的话,肯定会好好教他,他就不会变成这样。
“想当明星?为了当明星,可以忍受日复一日的饥饿?可以忍受汗流浃背的训练?可以在未成名时忍受寂寞,成名后忍受谩骂?”
柜顶上的贺源西一怔。
果然,他并没有真的想过这些。
“三百二十六――这是三年来昭华签过的艺人数,他们都很漂亮,勤奋,豁得出去,也有人捧。但红了的连二十个都不到,站在顶点的只有两个。你凭什么认为没有身材,不会唱歌、跳舞、演戏,甚至连念书的痛苦都无法忍受的自己,能当明星?”方若好抬起头,眼中满是轻蔑,“就凭你这张连表情控制都不会的乏味的脸吗?”
“你!”贺源西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
脸涨得通红通红,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方若好去开门,柳橙和钱豪来了。
贺源西从衣柜顶上跳下来,与面对方若好时的嬉笑怒骂不同,变得毫无表情,无论柳橙怎么抱着他痛哭流涕,都一言不发。
方若好在旁看着,觉得他长着两张面孔。也是,双子座。一半阴郁,一半跳脱。
柳橙哭了一阵,向方若好道谢,带贺源西离开。
贺源西忽然回头盯着她,低声说:“你等着。”
方若好挑了挑眉。
当晚,不知为何,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美剧《权力的游戏》里的布兰变成了贺源西。少年紧抿的薄唇,在皮裘大衣的衬托下成了镜头里最闪亮的存在。
因此,当方若好醒来,看着穿透窗帘的晨曦时,不由自主地想到――让贺源西参演电影,其实是可行的。
虽然他身上确实有百分之九十的缺陷,但也有百分之十的优点。如果从艺的话,其实已经够了。
一件事情,有人看见百分之九十的失败,有人看见百分之十的成功。
对方若好来说,她从来只看得见希望,也只允许自己看见的是希望。
第六章
到睿天后,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
罗山殷勤地将她引入新办公室――不再是依附于总裁的临时隔间,而是敞亮精装修的大房间。
色彩对比强烈的红黑两面墙,清一色的银白家具,充满了现代时尚感设计。与墙等高的博古架上陈列了各种睿天出品的电影周边,比起一本正经的昭华,显得青春张扬、活力四射。
不得不说“企业文化”四个字,睿天做得非常突出。
这是年轻人的领域。而年轻,是睿天最大的特色。
方若好在办公室等了一会儿,谢岚便来了,礼节性地寒暄后,又匆匆离去。
罗山在一旁解释:“总裁虽然不怎么喜欢说话,但人很好,不难相处。你熟悉了就知道了。”
“嗯,好。”方若好微笑。
“照说你第一天进公司,应该一起吃个晚饭的,但他要回家给十六喂饭,所以……”
这是方若好第二次听到“十六”这个名字,好奇之下问道:“十六是?”
“他的猫。”
好吧,方若好嘲弄地想,这也不算什么。
名人对宠物的怜爱会引发公众好感。谢岚此举无疑能在女性心中大大加分,看公司里所有仰慕着他的女员工就知道了。
第二天的立项会议上,方若好递上自己的计划报告书,没有遭到任何质疑和阻挠就通过了,成了该项目的负责人。
接下去的融资、选导演也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她总觉得如有神助,一切都顺利得不
可思议。
方若好向贺豫汇报时,贺豫老谋深算地微笑。
从他的笑容里,方若好得知了一个信息:这一切肯定是谢岚跟贺豫事先商量好的。
贺豫要让睿天跟昭华打擂台。而与其让不知根底的对手横空出现,不如派个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去。这样万一情势对昭华真的有害时,还能够及时撤离止损。
“市场的繁荣,需要靠百家争鸣。一家独大迟早会变成夜郎自大。我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是贺豫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所以,他在彻底衰老之前,还在布局。为贺小笙找谢岚做对手,就是今后昭华能否继续前行的最关键的一步棋。
可是,谢岚又为什么要同意这一点呢?他就放心贺豫老狐狸放一枚这么重要的棋子在他身边?是被逼到绝境不得已而为之的冒险,还是对掌控这枚棋子成竹在胸的自信?
方若好在心中揣度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她决定继续看。
看这一盘暗潮汹涌的棋局,究竟会走到怎样的地步。
罗娟的手术定在一个月后。
五个导演人选已签约,资金也都洽谈顺利,就等挑选好的剧本开始投拍,正好有一段松缓期。
因此方若好去请假时,罗山一下子给了她一星期的假期:“这么重要的手术一定很耗费心神,就多休息几天吧。反正目前也没特别好的本子,不急于一时,你先忙好家事,忙好了,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来,
不是吗?”
这么长篇累牍的安慰,报批到谢岚那儿,批示就一个字:“嗯。”
方若好想,此人果真是极不爱说话。共处一个多月了,他对她说的话加起来都不超过十句。而且他比贺豫还要工作狂,到得比她早,走得比她晚。真是越优秀的人越努力。偷懒和放松,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而言,都是奢侈品。
手术前一天,方若好再次给罗娟读《阿绣》。
“女曰:‘郎视妾与狐姊孰胜?’……”念到这里,她看着罗娟。
十年植物人生涯,令罗娟的美貌荡然无存。
她如今骨瘦如柴,肤色蜡黄,四肢也有很大程度的萎缩。
妈妈生平最爱美,若苏醒了,看见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估计会伤心。再对比沈如嫣,她在去年年会上见过一面,徐娘半老,风姿绰约。
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不公平。
方若好放下书,走过去将额头抵在罗娟脸上,轻声呢喃:“但我不嫌弃你。我一点也不嫌弃你……只要你能醒来,你会拥有一个全天下最最孝顺的好女儿,你的余生会过得很幸福很幸福。我保证。”
我保证再不像小时候那样顶撞你,一意孤行。
我保证再不像小时候那么自私,把自身的挫败全归咎于你没有给我一个好的出身。
我保证敬你爱你宠你,让你不会再寂寞。
我保证。
她亲吻了一下罗娟的额头后,起身正要走,撞到了来查房的颜苏。
颜苏例行检查后
叮嘱了护士几句,对方若好说:“要回去了吗?”
“嗯。”
“我的车限行。不知道你方不方便送我一起回城?”
方若好心头一颤。这段时间,因为要洽谈手术事宜,他们频繁见面,但都有旁人在场,没有独处的机会。
而今,颜苏终于找了个借口,来准备一场私底下的谈话。方若好其实并不想答应,但他太自然了,自然得让拒绝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因此,最后颜苏还是坐上了她的车――黑色大众,低调朴实,却看得颜苏眉心微皱。
再看车牌尾号――214,是她的生日。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就算手术能够使阿姨苏醒,但醒来后的她……”
“神经功能障碍,智力受损,需要更长时间的恢复期。”方若好淡淡地回答。
颜苏苦笑了一下,也是,优秀学生如她,怎会不做功课。
“即使如此……仍要坚持吗?”
方若好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晚上的街灯一盏盏地从她瞳中划过,像一双双天使的眼睛,一直一直注视着她。
方若好忽然笑了。
“颜苏,你查过我的吧。”
颜苏一怔。
“十年前那场车祸,你被撞伤入院,转去A国治疗,再后来留在那边上学。你有没有试图向人打听过我呢?”
颜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嗯”了一声。
“那么,你就该知道,我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当年那么困难,穷途末路,我都没
有放弃过,现在,怎么可能放弃呢?”
颜苏的手慢慢地在腿上握紧:“我……我住了很久的医院……”
“我知道。”
“我出院后四处打听你,但你退了学,跟失踪了一样。”
“我知道。”
“我找人查罗娟的转院讯息,也一无所获。”
“我知道。”
“当我再得知你的消息时,你已成为贺伯伯的秘书,出现在昭华。”颜苏说到这儿,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现在说这话其实很不合适,但这么多年,我一直记挂你。”
“嘎吱――”
方若好刹车,将车停了下来。她的手在方向盘上松开,再握紧,然后转头,回视颜苏:“我知道。”
我有很多小号,用来登录你的社交网络,默默注视着关于你的一切。
我知道你住在什么医院,接受怎样的治疗,如何努力才一点点地恢复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