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方如优头疼欲裂地醒过来时,房间里该走的人都走光了,只有沈如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正在刷手机。
“醒了?”
方如优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怎么在这里?”
“你觉得呢?”
方如优捧着脑袋想,整个人一抖:“我被下药了?!”她连忙掀被子,看见自己穿着衣服,身体也没什么异样,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不对,如果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妈妈不会出现在这里!方如优再次警觉,警惕地打量四周。
“别看了。一切都处理完毕了。监控,删了。人,送警扣押了。主使者,在审讯中。证人们给了封口费。现在就剩你这个受害者了。”沈如嫣说着,终于放下了手机,看向她,“有何感想?”
“主使者是谁?”方如优刚问完,自己得出了答案,“玲玲?!”
“放任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你选择朋友的眼光越来越不行了。”
“她不是我的朋友。是亲戚。我没得选择。”世上最身不由己的就是“血缘”二字。她压根不想要那样的老爸,那样的表妹,那样的妹妹,可这些人还不是牢牢占据在她的生命中,无法分割?
方如优想到这里就很郁闷,越想越郁闷,忍不住又去挠头发:“所以呢?她为什么要害我?”
“她看不惯你。想看你倒霉。想让你在结婚当天曝出艳照,成为大众的笑柄。”
“啊?”方如优愕然,
然后,觉得荒谬。
“你高高在上,对身边人的阴暗内心毫无察觉,还愚蠢到参加告别单身派对,给对方陷害你的机会……坦白说,我对你很失望。”
方如优的心沉了下去。
妈妈是从不发火的,说话总是慢条斯理,鲜有激动愤慨的时候。从前跟爸爸吵架时,也以冷笑和默默哭泣居多。可冷暴力也是暴力。比起争吵家暴的家庭,那种整个屋子寂静无声,所有用人都不敢动作,气氛像冰冻一样的所谓的“家”,给她的整个青春期蒙上了厚厚的阴霾。
她以为随着年纪成长,随着自身越来越有话语权,已经不会再害怕了,可是当妈妈淡淡地说出“我对你很失望”六个字时,心中的疮疤一下子崩裂开来,露出了无数道伤口,每一道都在呐喊着疼痛。
方如优的身体剧烈地抖了起来,揪了半天被子才缓过来,倔强地仰起头:“不管如何,解决了不是吗?我也没少块肉……”
“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
方如优下床,穿鞋,穿外套,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您老神通广大?玲玲幡然悔悟?那个舞男想勒索更多?”
眼看沈如嫣毫无表示,她预感到了什么,停下了动作:“怎么知道的?”
沈如嫣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页面正卡在一段视频上,视频是在监控室里拍的,酒店管理者把监控调出来指给沈如嫣看:“这个时间段里,只有
这两个人出现……对,是1304的客人……这个……是许长安,还有她的朋友……看,那个朋友在踢门,她进去了……然后许长安找了几个保洁一起过去了……”
解说者的声音断断续续,视频也时快时慢地拖着进度。可方如优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个所谓的朋友,是方若好。
如果说,刚才妈妈的话只是让她旧伤崩裂,那么,当她看见救自己之人是方若好时,那些旧伤顿时又被撒了一层盐,刺激得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是她?!怎么是她?!谁要她救!我不要她救!”
沈如嫣眼眸沉沉,朝方如优走近几步,用手拨开她的头发,注视着她的脸。
“让她滚,让她滚,她凭什么……”方如优几近崩溃,这个事实简直比自己真的被性侵了还要残酷。
一记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脸上。
方如优偏过头,直到脸颊传来热辣的痛感,失控的情绪才稍稳定了些,然后反应过来一件事――妈妈,打她。
这么这么多年,妈妈……从来没有打过她……
方如优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母亲,却见沈如嫣眼中竟含着眼泪。
“妈妈……”
“她凭什么?凭的就是你无能!”
方如优的血色迅速从脸上退去。
沈如嫣缓缓闭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把心头的那股怒意、那种憋屈、那种情不自禁的发泄压下去。
“明天记得去跟方若好道谢。”
方如优颤声挣扎
:“妈妈……”
“是你让自己落得如此地步!难堪吗?屈辱吗?我也难堪,我也屈辱!但比起这些,你更应该做的是反省!这一次,有方若好及时赶到,有我为你善后。下一次呢?”沈如嫣的眼睛里,退去了泪光后,满是悲凉,“如优,为什么你要这么轻贱自己?”
“我没有……”
“为什么不拒绝脱衣舞表演?为什么不拒绝酒精?走进婚姻就让你这么难受?难受到要跟一帮你看不上的人找乐子?你有没有想过今晚别人在做什么?我跟你爸爸在整理你的东西,缅怀你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小笙,在敷面膜,剪头发,为明天成为新郎而努力。甚至方若好,在这个时间点还在工作!你的对手都已经攀上了跟你比肩的高峰,而你不思进取,还在消极逃避!”
“我只是想放松一下……我太紧张。妈妈,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紧张,我、我……”方如优咬着嘴唇,终于哭出声来。
理性上她知道自己需要婚姻,也知道贺小笙会是一段稳定婚姻的最佳人选。
可感性上,她就是恐惧。
恐惧像城市上空的雾霾,看得见,摸不着,你说对生活有影响吧,也没太大影响;可说没影响吧,肯定会积出病。
“我没有要放纵,我没有滥交,我从没劈腿,我都是一段感情彻底结束了才开始下一段的……我、我只是想要最好的。而我、我不知道小笙是
不是最好的。妈妈,你爱爸爸!哪怕他是个人渣,你也割舍不下他。可我不是。我找不到一个能够让我这样全身心去爱,愿意为他痛苦的男人。没有!我、我……”方如优突然握住沈如嫣的手,哭得泣不成声,“我可不可以不结婚?我可不可以永远单身?”
沈如嫣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分不清是震惊多一点,还是悲伤多一点。
“求求你,求求你……妈妈,求求你……我、我不想结婚……我不要结婚了,不要结……”
方如优拼命摇着她的手哀求,一遍遍地问“可不可以”,最后哭得累了,再加上药剂带来的昏沉感未散尽,最后坐在地上靠着床睡了过去。
沈如嫣被她抓着手,想要抽离,却又被抓得更紧了些。
沈如嫣看着哭得满脸红肿的女儿,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句:“难道你从我和你爸爸身上,学到的只是不负责任吗?”
方如优睡着了,无法回答这句话。
沈如嫣叹了口气,将她慢慢地抱上床,盖上被子。时针指向清晨五点半。
天,快亮了。
方若好一大早起来给罗娟洗了脸。这几天晚上她都睡在医院。罗娟偶尔会醒来,看着她,目光有时好奇,有时茫然,但有时会露出善意的笑。
方若好看到这个笑容,便觉得十年艰辛都有了意义。
刚过七点,收到贺小笙的一条群发微信:“非常抱歉,由于新娘方如优突然抱恙
,身体状态不佳,暂定取消今天的婚礼。婚礼时间另行通知。感谢各位的关心。”
紧跟着是一张笑容满面的自拍,配字:“真的是身体原因,不是情变。大家不要误会呀。”
方若好放下手机,有点惊讶。她觉得方如优昨天只是一时昏迷,并没有遭受实质上的伤害,不至于影响状态到取消婚礼。难道是有别的什么事发生了吗?
算了,跟她没关系。昨夜是机缘巧合,偏偏在场,不得不救。其他的既然看不见,那就连想都不必想。
既然今天不用陪贺豫参加婚礼,那么等会儿回去工作吧。
方若好刚这么想时,就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医生查房的时间又到了。
方若好从包里取出手表,表面的玻璃已经更换过了,但没上发条,时间仍停留在二十四日十二点四十二分上。
是该告别的时候了。
她轻轻地抚摸着表盘,心中充满不舍。
身后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方若好做了一个深呼吸,鼓起无限勇气回身:“早上好,我正打算……”
门口站着的不是颜苏,而是颜锐。
颜锐看了她一眼后,带着身后乌泱泱一拨白大褂走进来:“我们今天要看的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案例,病人的植物人状态持续了十年,经过手术苏醒了,这是我们这些年来在神经科上取得的最大成就……”
方若好避到一旁。这些人里,没有颜苏。
而再见颜锐,令她想起当年对颜
母的承诺,她的手脚不自觉地发寒。颜苏……去哪儿了?为什么没跟爸爸一起?
一群人围着罗娟啧啧称奇,探讨了一堆她听不太懂的话后,颜锐示意众人先去下个病房,并对方若好点了下头:“你跟我来一下。”
方若好忐忑地跟着颜锐进了李鸣东的办公室。看见李鸣东在场,这才心中稍安。
李鸣东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方小姐来了。请坐。”
方若好依言坐下。
李鸣东并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是这样的。罗娟女士的意识虽然苏醒了,但目前是重残状态。我们医院对这类病人,一般是如果有希望,就以促醒为工作重点;如果没有希望,就以护理和尽量延长寿命为重点。可这种昏迷了十年后苏醒的,坦白说,我们也是第一次遇见。对这种重残状态该如何治疗和恢复,我们并没什么把握。”
未等方若好提出疑问,他话题一转,声音转为高亢:“但是,颜博士来了。他和他的团队对罗女士这起病例非常感兴趣,想将她列为重点观察对象,愿意提供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理疗方案,你不用花额外的钱,只要签字和配合就行了。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请务必慎重考虑一下。”
方若好看向颜锐,颜锐有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令人很容易信服。他朝她淡淡地点了点头:“这起手术是颜苏做的,我为他感到骄傲。但唤醒只是第
一步,病人日后的康复更为重要。我们有技术,有方案,就差一个实验品。”
“颜苏……也会参与后续治疗吗?”
“不,他要回A国。他目前主攻的还是神经外科,以临床手术为主。”
李鸣东在一旁笑容满面地补充:“颜医生只是回来做这个手术。耽误了他这么久,我们也很内疚。”
方若好忽然意识到,这是颜苏的父母,对她提的又一次“交易”――我们帮你解决你母亲的后续治疗,请你,离开颜苏。
在意向书上签完字后,方若好离开了李鸣东的办公室,也没回病房,而是走出住院大楼,来到花园中。
此刻的她,急需晒太阳。
初冬的阳光无比暖和,像是能把体内所有的阴郁都蒸发掉。
也许是成年了的缘故,十年前,她面对颜母的交易时虽然心存感激,但委屈极了。十年后,她不委屈也不自卑,只感到深深无力。
有些缘分是注定要散的。
有些人是注定要错过的。
唯一幸运的是,网络时代来了。即使相隔天边,仍能“看见”。这便已……足够了……吧?
方若好将脑袋靠在长椅的靠背上,对着蔚蓝色的天空轻轻地吁了口气。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了路旁。
门开后,西装笔挺的颜苏走了下来,朝她打招呼道:“嗨。”
方若好一僵。
颜苏却误会了她的反应,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后,苦笑着说:“你能理解一个早上六点起来洗
头、刮胡子、穿西服,规规矩矩地打车出发,结果却发现婚礼被取消的人的心情吗?”说着他将穿着便服没有化妆的她从头看到尾,感慨道,“还是你聪明,没有白忙活。”
原来他一大早就去参加方如优和贺小笙的婚礼了啊……也是,颜母既是沈如嫣的闺密,以他跟方如优的关系,的确是要一大早到场的。
颜苏自顾自地走过来坐在她身旁,伸着两条长腿,学她的样子晒了会儿太阳,见方若好始终不说话,便问道:“怎么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我妈妈……被你爸爸选中,参与术后复健计划了……”
“我知道啊。”颜苏说到这里,明显兴趣盎然,“二十多年了,我总算让他刮目相看了一回。拜你所赐,谢了。”
“你……要回A国了吗?”
“对。”颜苏回答完,才留意到什么似的,再看着她时眼神里多了些了悟,“舍不得我啊。”
他说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方若好的心颤了颤。她的手伸入衣兜,慢慢地攥紧了红水鬼手表。
“放心,有微信了,咫尺天涯。”
他将头靠在靠背上,仰着脸,闭着眼睛,任凭阳光和微风亲吻他的脸庞,如此坦荡,如此自然,如此亲昵,却又隔着浮生的距离。
方若好凝视着他,希望自己的眼睛是一支笔,能将这个人的一丝一毫都绘印在脑海里。
十年前的颜苏和十年后的颜苏。
她都不舍得忘记。
可
是没有办法再靠近。
也只能这样了。
方若好慢慢地将手表拿出来,刚想还给他,颜苏的手机响了。他看见来电显示后面色明显一变,给了她一个抱歉的表情后便走去远处接了。
他走得很远,她听不见他说什么,只看到他的神色很严肃,还夹杂了些许不耐烦,挂了电话时还默默地出了会儿神。
方若好再次拿着手表向他走过去,颜苏却匆匆说了句:“抱歉,我得先回趟我妈那儿。”
方若好的手下意识停住了。
颜苏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对她打手势道:“我周一才走呢。明天约你吃践行饭!拜拜――”
方若好站在原地,看着他伸手打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等出租车消失得看不见了,她才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手表,呢喃了一句:“又没送出去啊……”
没办法靠近。却又没办法割舍。
历史在重演。
一切都无法掌控,没有理由,没有预兆。
他待她似乎只是个老同学。她却着了心魔。
贺小笙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入房中:“她还没醒吗?”
回应他的是保姆陆姨的声音:“还没有呢。我做了饭,您先下楼一起吃吧。”
然后便是两人脚步远去的声音。
方如优躺在自家房间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柔软的床垫像浮木托住她。她感觉自己漂浮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浑身酸疼,精神疲乏。最最重要的是,看不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