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用大拇指,抹去了残留在方若好右眼角上的泪痕。
方若好心中悸动――老师看见她坐在台阶上哭了,所以才刻意说这番话鼓励她的吧。
不自信,可是不行的啊,方若好。
颜苏抬腕,红水鬼上显示时间已是九点一刻。
一旁站着方如优。方如优坚持来送机,贺小笙便开车带她过来了,他自觉气氛尴尬,离得远远地没有靠近。
方如优看着那块手表,再看看颜苏的表情:“你在等方若好吗?”
颜苏“嗯”了一声。
“怎么?还没确定彼此的心意?”
颜苏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方如优假装不在意地拨了拨头发:“暗恋都说破了,不开花结果,还要继续玩暧昧吗?”
“你怎知一定会开花结果?”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如优觉得颜苏这一瞬的眼神笼上了阴霾,“也许是零落成泥。”
方如
优便夸张地嗤笑了一声:“她又不是傻瓜。你这么好的人,不紧紧抓住,难道送给别的女人吗?”
颜苏笑了笑,没有回答这句话。
方如优总觉得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了,不由得也扭头看向进站口――不会吧?方若好真的拒绝了三哥?
明明暗恋多年了,送到面前却又退缩?
忽然有些生气――竟敢拒绝我哥,不识好歹的女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
贺小笙忍不住走过来催促:“快要关闭通道了。”
“再等等。”颜苏不肯死心。
方如优突地夺过贺小笙的手机,给方若好发了条微信:“你在哪里?”
方若好没回复。
于是她又一连串地催促:“你怎么不来送机?”“你竟敢放颜苏鸽子!”“你现在马上过来!”
还要继续催,贺小笙连忙抢回手机:“别用我的手机干这么奇怪的事情啊!”
方如优瞪着他:“要不是你,什么事都没有!现在三哥烦,我也烦。”
“你烦什么?”
“我烦……”方如优语塞,自觉心情复杂不可解说。她既不想让方若好跟颜苏在一起,却又心疼颜苏,希望他感情圆满。搞什么啊,明明是方若好死皮赖脸地暗恋三哥,凭什么现在三哥成了被选择者啊?
她忍不住又瞪颜苏一眼――男人真是大猪蹄子,一听说有小姑娘暗恋了自己十年,心一下子化了,马上丢盔弃甲地投降了,就不能继续保持高高在上的男神形象吗?
方
如优越想越郁闷,事关方若好,她就无法平静,只好一跺脚说:“我不管了。我回去了!”
她转身正要走,看见一人,顿时停住。
――方若好匆匆从入口处跑了进来。
她穿得十分正式,浅灰色毛衣,黑大衣,黑皮鞋,围了条墨绿色的羊绒围巾,看上去像要去参加重要的国际会议。
相比之下,穿着漂亮裙子的自己,更像是来给心上人送机的姑娘。
方如优眯了眯眼睛,默默地退到一旁,给自己弄了个“暗中观察”的“人设”。
而这时,颜苏也看见了方若好,大步朝她迎过去。
方若好停在他面前,稳住气息说:“对不起,来迟了。”
“没关系。你来就好。”颜苏展颜一笑。
身后催促登机的广播再次响起。方若好和颜苏都听到了,颜苏却无着急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含着等待。
方若好咬了咬嘴唇,忽将一支录音笔递给他:“上飞机听。”
“好。”颜苏将笔揣进口袋。
他如此淡定,反而让方若好生起狡黠之心:“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颜苏坚定地说:“是昨天的问题的答案。”
方若好却摇了摇头:“不是。”
颜苏果然被惊到,正要掏笔,方若好按住他的手,说:“答案由我现在当面告诉你――”
她踮起脚尖,凑上去吻了吻他的脸庞,用无比清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好的。”
颜苏怔住了。
一旁的贺小笙睁大了眼睛
。
而“暗中观察”的方如优变成了“暗中观察该不该凶”。
方若好落回原地,推了颜苏一把:“去吧。我等你回来。”
颜苏提起行李箱走向登机口,想了想,又回头:“三个月。”
方若好扬眉。
颜苏眉睫深浓,说得异常郑重:“等我处理完那边的事情。”
方若好“扑哧”一笑:“好。”
然后颜苏便不再回头地离开了。
贺小笙对方如优说:“戏演完了,咱们回去吧?”
方如优狠狠推了他一把,扭头跑掉了,胸口像要爆炸,不幸猜中――亲眼看见方若好跟三哥在一起了,自己果然很生气!
飞机上,颜苏拿出录音笔,迟疑了一会儿,才戴上耳机按动播放键。
一阵沙沙音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方小姐来了。”
颜苏一怔。
紧跟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你出去等我们。”
颜苏面色顿变――这是妈妈的声音!也就是说,这根录音笔,并不是方若好的。而是他妈妈在使用!
这是怎么回事?
又一阵背景噪音后,方若好带点嘶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对不起,冒昧地邀请您出来见面。我想跟您谈谈……颜苏。”
“哦。”妈妈不冷不热地应了一下。
“沙沙沙”,纸质物的摩擦音被推到近前。“这是我的学历证明、房产证明、收入证明。这是我跟昭华新签的合同,里面允诺,我将获得F裁五年计划中所有影片百分之一的利润分成。”
妈
妈的声音变得困惑:“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我想告诉您,我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所以,请您重新看看我。我想跟颜苏发展恋爱关系,并得到您的祝福。”
飞机起飞的巨大轰鸣声从窗外划过,耳膜深处像有调皮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升起来。
颜苏缓缓摘下录音笔的耳机,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脸上。
下方的云层宛如海浪上的白色泡沫,上方的天空无限开阔。而在天空跟云层之间……是永恒的,名为希望的光。
第十二章
“这是我的学历证明、房产证明、收入证明。这是我跟昭华新签的合同,里面允诺,我将获得F裁五年计划中所有影片百分之一的利润分成。”
周一早上八点,冬日的暖阳已在亲吻咖啡厅的玻璃窗。
方若好将一叠资料推到对座的颜母面前,像一位即将上战场的勇士捧起了他的长剑。
颜母果然被冒犯般皱了下眉:“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方若好将攥紧的手慢慢放平,鼓起勇气说:“我想告诉您,我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所以,请您重新看看我。我想跟颜苏发展恋爱关系,并得到您的祝福。”
勇士拔剑,有时候不是为了杀戮,而是守护。
“我知道在世人看来,我有一个很糟糕的出身,不漂亮的学历,房子很小,没有存款……这些在谈婚论嫁时会被放到天平上一一挑剔筛选的条件,我都不够好。
“可是,教育给了我出色的能力,凭借这些能力,我能在工作上拥有远大前程。我正在一步步地坚定前行,直到让您觉得足够与您的儿子齐肩。
“颜苏是个很棒的人。我不想跟他再次错过。我渴望与他紧密交集,并渴望这段交集能够被您允许。
“这就是我今天,冒昧地约您出来喝咖啡的目的。”
方若好直勾勾地望着颜母。
她刻意穿了很正式的衣服,化了长辈们不会挑剔的淡妆,呈现出最可靠的自己。
不自信,可是不行的。
工作
如是。爱情更如是。
与其跟颜苏在一起后再惶恐不安地发愁如何面对他的父母,不如在正式确定关系之前,先把这个最棘手的问题解决掉。
阿姨,请您看看我。
如果说,当年弱小无能的我对颜苏来说是个不定时炸弹,是会干扰到他远大前程的麻烦,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不一样了呢?
这个社会很现实,喜欢对弱者说三道四,但也很功利,当你成功后,所有的缺陷都会转为美谈。
而我,一直咬牙坚持着奋斗着,不正是为了今天,能堂堂正正地在您面前挺起胸膛吗?
我很棒的!不是吗?
颜母的视线从那堆资料上缓缓滑过,过了好久才抬起来落在方若好的脸上。
方若好依旧保持着脊椎笔挺的坐姿,表情严肃,眼神专注,像穿着隐形盔甲后不惧攻击的武士。可发红的耳背和压在桌上的苍白手指,又泄露了不为人知的脆弱。
颜母在心中无限叹息。
“这么多年……我一直看着你。”
方若好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睛睁得更大了。
“第一年,我看着你,焦头烂额。心想,这个样子……学习怕是跟不上了吧?”阳光照在颜母身上,她已年过半百,不像沈如嫣那般依赖医美,眼睛下方布满了细细的纹理,但看起来慈祥和善了许多,不像当年那般高高在上,“后来,你退学了,得知是如嫣动的手脚时,我很生气。就这个时代而言,剥夺一个人的
教育权,跟推他入火坑没什么区别。怎么可以不让一个孩子读书呢?”
方若好紧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往事历历,辛酸自知。此刻重提,并没有因此而宽慰,反而更加忐忑,不明白颜母说这些的目的。
“然后我看着你,开始自学。就这样,第二年。我心想,卖房子的钱,该花完了吧?该如何继续维生呢?然后我看着你,开始打工,收银员、外卖员、推销员……全干过。”
方若好垂下了眼睛。那段时间很忙,经常口袋里只剩两三块钱。但也是那段经历,给她积攒了许多工作经验。哪有什么人天生谨慎,只不过上的当多了,也就学精明了。
“第三年,我想,这么分身乏术的,高考能行吗?然后我看着你,考上了传媒大学。一年一年,我看着你,想着这个孩子怎么还不放弃?”颜母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
方若好忍不住想:跟颜苏同样的眼睛,笑起来时,果然也是带着慧黠的。
“若好,你是个好孩子,我承认你已经长成了一位很优秀的女性。如果我有女儿,像你这般,身为母亲,我会非常自豪。”
方若好的手一下子抖了起来。她的意思是……
然而,颜母突然起身,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但是,这不代表我希望有你这样的儿媳。”
方若好原本马上就要沸腾的心,“咝”的一下,被泼了个透心凉。
“为什么……”
她讷讷地说,“我不明白……”
“你太具攻击性了。那些拦在你面前的障碍,你会一样样地拆除掉。就像我现在,挡在你和颜苏中间,所以,你来攻克我了。”
方若好刚想反驳,颜母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了几分,压得她坐了回去:“别着急。耐心听我说完。”
方若好只好继续聆听。
“我毫不意外自己会被你攻克,事实是,这么多年一直看着你,我已经被你攻克了。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性,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提鱼会喜欢你。可是,你喜欢提鱼吗?”
“我当然喜欢!”方若好有些生气,因此声音格外坚定。
“那么,在你母亲跟提鱼之间,你会选择提鱼吗?”
方若好沉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我母亲跟颜苏之间二选一。他们完全可以并存。”
“确实,这个问题失礼了。那么换一下,在工作和提鱼之间,你会选择提鱼吗?”
方若好的心沉了下去。她有些猜到颜母要说什么了。
“提鱼是个很好的神经科医生,他在国外发展得很好。如果跟你在一起,要不他回国,要不你出国。你如果离开这片土壤,就不再具备现在的优势。”颜母说这句话时刻意看了眼昭华的合同,“提鱼如果回国,就很难进一步深造――国内的医疗设备、技术、理念,甚至新药,目前都与世界顶级医疗机构有差距。你们中的一个人要做出部分牺牲。”
颜母温柔地看着她,歉然的目光,简直跟十年前一模一样,“提鱼想必是愿意为你牺牲的。那么,你能为他牺牲吗?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你如此辛苦才抓在手中的机会?”
方若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一个声音格外清晰――
不……
好像是……不能……
“作为一个母亲,我其实并不需要多么优秀的儿媳。我更希望她全心全意地珍爱我的儿子,愿意为他牺牲和奉献――当然,我的这个想法很不公平,很自私。但是,这是无可避免的人性。不是吗?”
方若好的心在颤抖,颜母就是有办法把非常残酷的话说得如此厚道。
“你想跟提鱼交往,其实我没有反对的立场。你们都是成年人,恋爱是你们两个人自己的事。但是,恋爱之后呢,走进婚姻吗?不结婚,怎么保证维系一辈子?结婚,要孩子吗?事业、家庭,如何权衡?我可以摒弃个人自私的想法,虚伪地祝福你。但我的祝福,不能解决你们之间的根本问题。你们是两个各自在朝梦想奔跑的孩子,无论抹杀哪一个的梦想,都太可惜了。”
方若好的眼眶红了,眼泪一直在打转,却又依旧固执地不肯流出来。
“除非你们只是玩玩。那么,今朝有酒今朝醉,谁怕谁?可你们是这样的人吗?”
我们不是。方若好在心中咬牙回答。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其实没必要。第一,出于私人情
感,我想要的是个喜欢家庭生活、热爱孩子的传统女性当儿媳,这一点恐怕改不了;第二,出于律法,提鱼成年了,他可以自主决定跟谁在一起。”颜母说到这里,终于将手收了回去,将杯中的茶一口喝光,“言尽于此。谢谢你的茶。”
方若好低着头,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看不到表情。
颜母拿起手包,看了眼里面的录音笔,正要走人时,忽听方若好说:“阿姨,你相信爱情吗?”
颜母脚步微顿,想了想:“当然。”
“但我并不相信。”她修长的手指,将长发绾到耳后,露出小小的、雪白的脸,映衬着乌黑乌黑的眼瞳,带着冷然和坚定,像不会消融的冰雪,可此刻,冰雪深处,有火光在跳跃。泓然一点,却让人心悸。
“我并不相信爱情。生物社会学告诉我们,欲望和吸引力都是暂时的。人类之所以选择婚姻,源于孕育子女的需求。繁衍是每个物种的天性。女性独自照顾孩子很费力,所以需要一段稳定的关系来拴住孩子的父亲,担负起共同的抚养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