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她一度还觉得,方如优是在给她的命题锦上添花。
方若好低下头,眼睛里一片水光,因为狼狈,更因为挫败。
此后的三位参赛者在方如优之后,显得十分平庸。就像吃了一道龙虾大餐后,又上了几盘青菜,被大家不冷不热地略过了。
接下去是投票环节,每个人写一个号码投递到学生会的投票箱内,由公开唱票来分出名次,决定谁能胜出。
方若好浑身僵直地坐在位置上,听着唱票人口中一遍遍地报出方如优的名字,心里空荡荡的,不知究竟是何感觉。
“方如优,一票。”“方如优,一票。”“方如优,一票…
…”
完全是一面倒的投票结果。
身后的同学们在低声说话。
“看来肯定是方如优了。”
“是啊,优势太明显了。最重要的是,她一站到台上就闪闪发亮。就算是不爱听演讲的人也愿意看她啊!”
有时候,美貌也是一种武器,不分年龄,不分场合。
方若好低头看了看自己廉价的牛仔裤和衬衫,忽然有点想笑。老师资助的钱交了学费和住宿费后所剩不多,因为赌着一口气不肯屈服回家,所以吃最便宜的饭菜,买最便宜的生活用品,过着室友们都在背后轻视笑话的拮据生活。追究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她的生母,为了一己之私断送孩子前程的无知妇人。
怎不令人发笑?
“没事吧?”贺老师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方若好。
方若好摇摇头,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老师,我没事。我心里有数了。”
――经此一事,我越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现在的我,没有足够的实力跟人争。我一直以来所向披靡的学业优势,在这里荡然无存。老师说得对,一中的每个人都很优秀,以为还能够像以前一样拔得头筹的我,很天真。
幸好,一切才刚刚开始。
从某种角度来说,清醒得这么早,也是一种幸运。
想通了这一点的方若好,没再坐下去,而是站起来跟贺陌北告别。既然已经知道此战失败,不如省下等候结果的时间回去念书。她的时间比
其他人都要珍贵,经不起丝毫浪费。
方若好平静地离席,往大堂外走。
经过第三排时,一支圆珠笔忽然滚到她脚边。
她下意识弯腰去捡。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跟她的手一起按在了笔上。
方若好转头,心“咯噔”了一下――是方如优,近在咫尺的方如优。
这样的距离,连她脸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鼻息间,闻得到对方头发上飘出的玫瑰花清香。画面像是被刻意调慢的镜头,一帧一帧动作着。
她看见方如优朝她一笑,眉毛弯弯,唇角微翘,说道:“谢谢。”
“不客……”她下意识地回答。但没等她说完,方如优又更靠近了几分,几乎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加了一句:“谢谢你来到一中,给我羞辱你的机会。我的――妹妹。”
方若好的脸,“唰”地白了。
方如优果然知道……知道她是谁,知道她的身份,也许还知道她现在的处境。
这次的演讲,她是故意的。
方若好怔怔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对方的眼瞳甚至清晰倒映出了她的脸,方如优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再然后,她直起腰来,手中的笔在手指上漂亮地转了几个圈,看起来又跟之前一样懒散悠闲。
方如优坐回到第三排第二个座位上。旁边的同学们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如优如优,她是刚才在你前面演讲的那个高一的女
孩子啊!”
“喂,小学妹,领略到学姐的厉害了吧?不过你也是很有才华的,加油吧。”
“有如优在,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的嘛!老师们还非要弄个什么公开选拔,浪费大家的时间……”
方若好一步步地往外走,那些议论声在她身后慢慢变远变模糊,再也听不到。
但好奇怪,为什么前面的道路也变远变模糊了,怎么看都看不清楚呢?
她咬着嘴唇,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路,双脚机械般往前走的后果,就是有一级台阶没踩好,眼看就要栽下去时,一个红影闯入视线,“啪嗒”一声,紧跟着,她的身体被某股力量稳稳托住了。
“不好好看路,想变得跟我一样啊?”带着调侃的熟悉声音在耳后响起,眼前模糊的视线瞬间清明。
有时候,眼泪会瞬间消失,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方若好回头,呆呆地看着扶着她的颜苏。他的脸在红毛衣的映衬下,显得明亮又温暖。
视线往下,她看到那打着石膏的右腿和躺在地上的一根拐杖。
刚才的“啪嗒”声,大概就是拐杖掉地的声音。
颜苏见她站稳了,松开手,弯腰捡起地上的拐杖。
这时,大堂里的票数已经统计完毕,结果出来了,第一名果然是方如优,掌声顿起,一片喧嚣。
颜苏扭头看了讲台一眼,微微皱眉,再看方若好一眼,低声轻哼:“在我的帮忙下还输了,你啊,这么没用
,考试到底还指不指望得上啊!”
方若好“扑哧”一声笑出来。
在老师安慰她时,她一心想哭;在这个人揶揄她时,她却丝毫不觉得难堪和失落,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轻松。
颜苏,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生活中,与她产生离奇交集的男孩,就是有这样神奇的力量。
方若好开口说:“我饿了。”
颜苏扬了扬眉毛。
“虽然演讲比赛输了,但还是要谢谢你借我电脑。我请你吃饭。”见颜苏眼睛一亮,她慌忙补充,“不过我很穷,只能请你吃与我目前生活费的十分之一等值的饭菜。”
刚说完,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三哥!”
方若好唇边的笑意消失了,回头,见方如优朝这边小跑过来,马尾在她脑后一荡一荡。
“三哥!你的腿没事了?这就出院了吗?”
一句话,透露出了足够的讯息――这两人很熟稔。
果然,颜苏笑吟吟地回答:“医院那种破地方,我提前出来的。别告诉我爸。”
“好。不告诉叔叔,但我要告诉阿姨。”方如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不得不说,这个动作她做起来一点都不做作,很是赏心悦目。
因此,颜苏也眨了眨眼睛:“别拐弯抹角了,要什么贿赂直说吧。”
“不是贿赂,是奖励!我刚赢了演讲比赛。”方如优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方若好身上扫过,笑得越发明媚。
方若好自觉后退了一步:“你们聊,我先……”“
走”字还没说出来,手臂就被颜苏拉住。她动了一下,没有挣脱开。
颜苏没看她,只是望着方如优说:“知道了。礼物下周一送上。”
“一言为定!”方如优并不纠缠,见好就收,然后转向方若好,“对了,学妹,刚听贺老师说你想去美国当交换生?早知道刚才我就让你了。这样,我到时候问问名额能否转让,我暂时没有出国的打算,如果可以转让,就让给你吧。”
这般笑里藏刀,字字伤人。
方若好不禁想:真像。方如优,跟沈如嫣真像,不愧是母女啊……
幸好自己不是妈妈。
面对沈如嫣,罗娟输得溃不成军。轮到她时,她却能低低地说一句:“谢谢。”
方如优的目光闪了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刚想说什么,远处一群同学喊她:“如优如优,快走啦――”
“同学们在叫我,先走了。三哥保重,代向叔叔阿姨问好。”方如优摆手离开,快步走到那堆人中间。
一个高个女生盯着槐树下的方若好和颜苏,微微皱眉:“那新生怎么跟颜苏在一起?”
方如优状似无意地说:“好像说是要给颜苏补课什么的……别管别人的事情啦,走,我请大家吃饭!”
“呸,人家颜苏什么家世,用得着她一个高一生给补课?借口罢了,真拙劣。”高个女生不满地嘀咕,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目光如刀。
方若好虽然没听到她们的话,却能察觉到
带着敌意的眼神。颜苏在学校属于很受欢迎的类型,男生崇拜,女生倾慕。虽然成绩糟糕,但他性格太好,幽默风趣会撒娇会卖萌还会耍赖,老师们对他也讨厌不起来。因此,对上那个女生目光的瞬间,方若好就明白了,然后开始警醒:自己跟这样一个万人迷是不是走得太近了呢?
她往旁边走了两步,想要拉出距离,结果,却被颜苏一把拽住:“走。”
“去哪儿?”
颜苏露出夸张的惊讶:“不会吧,刚说的话就不算数了?不是说请吃饭吗?”
“哦……是。”
十分钟后,方若好带他走进了一家超市。
颜苏虽然诧异,但没说什么,帮她提购物篮,看她将黄瓜、胡萝卜、生菜、火腿、玉米粒、酸奶和蝴蝶面一一放入篮中。
提着这些东西从超市出来后,方若好又去宿舍取了热水和餐具。
当两人最终在校园的小亭子坐下后,颜苏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会是想自己做吧?”
方若好把蝴蝶面倒进热水瓶里,塞好瓶盖。她用小刀将洗净的黄瓜、胡萝卜、生菜和火腿切丁装进碗里,看时间差不多了,把热水瓶里焖熟的蝴蝶面夹出来拌进去,倒上酸奶和玉米粒,红红绿绿装了两大碗,卖相出人意料地好看。
做完这一切后,方若好把勺子递给颜苏:“吃吧。”
颜苏定定地看了她五秒钟后,才接过勺子,舀了一勺放入口中。酸奶的醇滑、玉米
的清甜、生菜的爽脆糅合后,变成了一种特殊的美味。他细细咀嚼着,一时间,眼神有点迷离。
“能接受这个味道吗?”久久得不到评价,方若好有点担心起来。
颜苏似从某种恍惚中惊醒,勾着唇角说了三个字:“小清新。”
“你受了伤,需要忌口。小清新刚好适合你。”
“那倒也是。”颜苏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吃了起来,“对了,为什么想去美国当交换生?”
“因为免费。”
颜苏的动作顿了一下,视线落到一旁的购物袋里,里面装着购物小票,这一顿午饭,加起来成本二十元八角。
如果这真是方若好生活费的十分之一的话,那就是说,她的生活费只有……二百零八元。
颜苏默默地看着方若好。眼前的少女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服,齐耳短发,皮肤很白,眉目深邃,并没有多漂亮,却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就像……
就像……青草。
青草分明是很脆弱的东西,其实比花朵更不堪折,但每个人看到青草的时候,都会忘记它的脆弱,只看见迸发的生命力。
方若好亦如是。
她刚输了那么关键的一场比赛,就在他走到大堂门口看见她的那一刻,她双眼噙泪分明想要哭泣,下一刻,却对着他“扑哧”一下笑出来。
之前初见时也是。明明被自己连累,硬拖上车,惊愕得不行,但下一刻就十分信任地跟着他来一中,哪怕被拒在门外
无处可归也没有哭,只是坐在街边等天亮。
她身上有一种沉淀的、安静的坚强。
因为这样的坚强,他不由自主地转身回去,陪她在街边待了一夜。方若好并不知道,他……其实是认识她的。
很早就认识她了。
“不过现在没去成也挺好的。言语不通、习俗相异,就算克服和习惯了那边的教学模式,再回来还是得参加国内的高考,肯定完蛋。”方若好自嘲地笑笑,“最最重要的是,我会害怕。”
“害怕?”颜苏微笑,“敢在街上坐一整夜的你,还会害怕?”
方若好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那晚……因为你在,才不害怕。如果你不在,虽然害怕,但会忍住。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父亲长年累月不在家,习惯了母亲粗心大意疏于照顾,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决定,习惯了什么结果都自己承担。在这样反复习惯的过程里,害怕与否,已经变得不重要。
颜苏凝望着她,眼底涌动着奇怪的情绪,最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下次,当你害怕的时候,就看看灯光。一圈圈的光晕,其实是天使头上的光环。你的一切,人们看不见,但天使都知道。他们在默默地守护你。”
方若好的心猛然一跳。一股暖流因着这么一句话流入五脏六腑,像熨斗一样,所到之处,所有情绪的褶皱都被熨平了,变得说不出的舒服。
她回望颜苏
,两人视线交集,一时间,静默无言。
最后,还是颜苏一扬眉毛,打破静谧:“当然,如果白天的话,就看看太阳。”
“扑哧。”方若好又笑了。
十年后,方若好从浴室洗完澡出来,走到客厅的摇椅上坐下,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夜景时,想起她和颜苏的这段过往。
墨黑的窗外,灯火璀璨,绚丽的、缤纷的,映在她眼睛里,明明那么热闹,却没有一点声音。
她的眼底依稀有了泪光。
她伸手拿起椅旁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块劳力士1680,因为黑色表盘上的“Submariner(潜水艇人员)”字样是红色的,又被表迷们称为“红水鬼”。
手表已经很旧了,不但满是刮痕,水晶玻璃上还有蛛网般的裂痕,日期视窗中的数字是二十四,而时间也永远停在了十二点四十二分。
十年前的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十二点四十二分,被这只表以碎裂的方式就此铭记。
方若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着碎裂的红水鬼举杯饮下。
有无数心情起伏,感激的,悲伤的,无奈的,委屈的,在对着那个人时,那个长大了的红衣少年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十年时光将感激和思念沉淀成了魔物。
他一出现,那魔物就在她心中嘶吼咆哮。
方如优的进攻来势汹汹,她满身疲惫,充满敬畏,只想专注去赢,哪有心力应付别的东西。
一念至此,方若好将手表
放回盒子里,郑重地盖上。
就像将心中的魔物再次封印。
F裁计划的二次会议,在一周后的周一上午十点准时开始。
开会前,雷厉风行的方如优通知大家该拿出第一个可实施项目了。因此会议一开始,就有积极者争先恐后地打开PPT开始报告。
“最新得知,新锐导演汪善的新片换了编剧,之前因为恐怖题材的问题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勒令修改了四次,原来看好的投资人们觉得不靠谱纷纷撤资,如果这次剧本能够通过的话,我们刚好可以独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