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立刻反对:“万一这次也不过怎么办?改这么多遍都没通过,基本就上黑名单了。”
“我打探过了,审批不通过是因为讲的是轮回报应诅咒,触了雷点。目前正在全面禁拍此类片子,但如果这部能通过审核,将会是今年国内唯一一部上映的恐怖片。在拥有固定看影人群和没有竞争对手的双重保障下,百分之八百的回报率是必然的啊。”
方如优被说服,沉吟了一下后拍板:“好的。那么小宋你去跟进这个项目吧。签下来,然后,把成本控制在三千万以内。”
“汪导给的数字是一千五百万。”
方如优冷笑:“他从来都是把成本往低了报,然后在拍摄过程中不停坑爹地让投资人追加,到最后拍出来总成本往往翻了七八倍的主儿。总之三千万,多一分唯你是问。下一个――”
方
若好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地望着方如优,心情复杂。
像回到十年前的演讲比赛时,难言的挫败,隐约的嫉妒,以及……不得不承认的欣赏。
她真的很优秀。又优秀,又努力。
明明之前从没接触过娱乐圈,没有参与过此类风投,但此刻,坐在总负责人席上的方如优如此精明老到,不但对预算成本估计得非常精准,连导演的私人恶习都了如指掌。
方如优从来不是徒有其表的大小姐。她是市一中的学霸,后来是全省理科状元,进了国内最好的大学后,又去了全球最好的大学深造,才二十四岁就拿到了双硕士学位。
方如优曾十分愤怒地对她说:“你不服气?你觉得你已经够努力,你觉得我赢你只是因为运气?别开玩笑了!我的成绩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无数个通宵熬夜念出来的!你在念书时,我也在!你睡觉了,我还在!我比你更努力!你输给我,是实力,而这实力,是我一点点累积出来的!”
想到这里,方若好心中难言地叹息。
而会议还在继续。
“……虽然李明翰导演那边明确表示不想要国内的资金注入,但是该片有四分之一的情节需要在国内取景,如果我们想办法做点手脚,他到时候就算不想要,也不得不妥协了。”
一言说完,会议室里的大伙儿都露出心知肚明的笑容来。
方如优的表情却很严肃,皱着眉沉思了好一
会儿,才开口:“不,这个片子咱们不掺和。”
众人惊讶。
“可是方小姐,这部影片是奔奥斯卡去的,我们都深信李明翰有拿奖的实力。昭华投资过很多大卖之作,但那是奥斯卡,如果能拿到那样一个奖,我们等于朝国际又迈进了一步啊!”
“是啊,方小姐!这块蛋糕咱们不啃,也会被别的公司啃掉的。”
“别的公司我不管,但F裁不可以。”方如优的声音很平静也很坚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中国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位国宝级的导演,且正在事业上升期,我们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拖他后腿。比起赚钱,我认为,给华人导演一片能够让他们茁壮成长的净土也很重要。否则,一味功利化的结果只会是民族文化的枯萎,到时候大家都没得赚。”
会议室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众人脸上有羞愧的表情,还有些许激动。那是一种圣洁的信仰和最初的梦想被唤醒的激动。
方若好看到这里,不禁笑了笑。
方如优还跟十年前一样,哦,不,她比十年前更进步了。梦想在她手上就像观音手里的杨枝甘露,点到何处,何处就万物滋长,唤起众人心中那久违了的激情的同时,也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相信这次会议后,再没人会小觑这位空降过来的总裁未婚妻。她在这个位置上,暂时坐稳了。
方若好反省,其实这种驭心之术她也懂,但如果换她今
天坐在方如优的位置上的话,她是不会说的。
因为,说不出来,也因为,不想说。
梦想,是个沉甸甸的名词,有人可以说得很轻松,有人却是想都不敢想。她是后者。
这时,该讲的人大部分都讲完了,方如优的目光终于朝她看了过来:“若好,你的项目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跟过来。
方若好慢慢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起身,把自己的PPT投影到大屏幕上。
“机会”。
PPT的第一页上,两个字黑白分明。
“我没有现成的项目,但我觉得,与其寻找现有的影视公司筛选他们现有的项目,不如自己创造项目。现在的大导演们都已经老了,创造力逐渐枯竭,而新生导演在老一代的打压下,基本没有出头之日。我们给他们一个机会,挑选有潜力的新人导演签下来,给他们五年拍四部片的任务。不管赚不赚,都坚持五年。五年后再决定去留和薪资。这样,通过F裁的培植,他们会成长为昭华未来二十年的顶梁柱,也会成为中国未来二十年电影文化的核心力量。”
方如优谈梦想,她就跟大家谈机会。
比起梦想,机会要现实和功利得多,但是,正是这样现实功利的东西,因为稀少而变得可遇不可求。每个人都可以有梦想,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机会。
给人梦想的F裁和给人机会的F裁,哪个更受欢迎?方若好自己也十分期待。
方
如优的目光从大会议桌的主位上飘过来,投递在方若好脸上。
两人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离地相遇。
沧海桑田,水去云回。
时光无论怎样流逝,命运却从来没有放过她们。
她们永远在对立面上。
“我不同意。”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的静谧后,会议室里响起方如优清越、清雅、清楚的声音。
“这个想法很好,但有各种实施上的弊端,而且时间太长,与我们第一期计划的三年回报率冲突。所以,我不同意。”方如优盯着方若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方若好笑了。
果然是,意料中的答案啊。
第四章
方若好下了出租车,走进贺宅大门。
迎面而来的是长长坡道,一百九十九级台阶,拾级而上,弯弯曲曲地通往坐落在凝碧山半山腰的褐色主屋。
所有车辆全都停在山下,想要进屋,必须步行。
这种宛如去深山老庙朝圣般的辛苦方式,曾令家族诸多成员叫苦连天。在生活节奏恨不得一秒掰成两秒用的都市,浪费十分钟在走路上,明显是不符合现代人习惯的。
但是没办法,贺豫是权威,他的话就是圣旨,众人不能反抗,只能私下念叨。
对此诟病,贺豫心中也十分清楚。站在主宅二楼的阳台上,目视族人气喘吁吁地爬台阶上山,是他晚年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他曾笑眯眯地对方若好说:“你看,上山的人都有求于我,所以哪怕汗流浃背,哪怕胸闷气短,都不得不苦苦忍耐。”
方若好说:“也有对您无所求的。”
贺豫回头,用一双布满皱纹但越发精光四射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类人,不可能也不需要来我的住处。”
一句话让彼时刚接触这个古怪老头的方若好心头一凉。
诚然,如果是平等的合作伙伴,可以去公司;如果是贺豫求人,可以去对方的住处;而能不辞辛苦来到这里的,只剩下有求于他的了。
我是不是也有求于他呢?方若好扪心自问,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其中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方若好一边回忆一
边调整呼吸,让身体适应上台阶的节奏。没多会儿,额头就冒出薄薄的汗。
她的身体受过伤。三年前,为了救贺豫,她将他推开的同时用血肉之躯去挡一辆飞驰而来的摩托车,造成肺部破裂和右手桡骨远端骨折。肺部经过治疗后已经愈合,右手则不得不植入钢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年后取掉钢板后手腕偶尔会隐隐疼痛,而剧烈运动时也会感觉胸闷气短气息不稳。
方如优曾为此嘲讽过:“将来你终会后悔。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牺牲健康去换取。”
这就是方如优跟她的不同。
对方如优来说,所有资源与生俱来,她只要做到自身足够优秀,就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对方若好来说,前行路上一片荒漠,草木不生,命运没有给她任何机会,还给了她一个毕生都无法摆脱的尴尬身份。
方若好深呼吸,努力将这些纷杂的思绪甩出脑海。
怨天尤人没有用。这个道理,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懂得了,不是吗?
当她快走过一半台阶时,身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方若好闻声回头,发现另有两人从山下快步走上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眉眼深邃,不苟言笑,穿着浅灰色风衣、白衬衫,系深灰色领带,头发剃得极短,腿很长,行动带风。
方若好是认识他的。
谢岚!
睿天传媒的执行总裁!他怎么会来这里
?
如果说昭华是业内的领军者和中流砥柱,那么睿天绝对是后起之秀。一批才华横溢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伴一头闯进娱乐圈,以黑马的姿态脱颖而出,先是收购中国香港影视股份借壳上市,抢在昭华之前成为内地第一家上市娱企;又借用英美财团注资睿天的消息令股票暴涨,成为股权转让市盈率最高的公司,创下吸引国际资金之最。其崛起速度简直绝无仅有。
就此现象,贺新醅曾无不担忧地征询过父亲的意见。贺豫当时呵呵笑了几声,说:“你知道华夏五千年的漫长历史中,最坚韧不拔的东西是什么吗?”
骨子里是个文艺青年的贺新醅回答:“艺术?政治、法律、宗教、经济都会随着朝代湮灭,唯艺术永生。”
贺豫看他的目光就像看着捏歪了的瓷器:“是家族。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一样重视家族、血缘和亲情。这种传承方式,经过了五千年的淬炼后,被证实是最适合国人的抱团方式。”
贺新醅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睿天不是家族企业,所以不足为患?”
一语成谶。
伴随着巨大利益而来的,是阴暗丑陋的人性。几个创始人开始钩心斗角、争权夺势。随着几位创始人或入狱或病逝,睿天股票一路下滑。谢岚,便是从那时开始崭露头角,受命于临危之时,挺身于动荡之际,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将一个支离破碎的烂摊子
重新规整,再次出发。
如今的睿天,虽不复当年盛景,但也在平稳发展中。贺老爷子评语:“谢家的小子不错,今后十年,就看他和巅峰娱乐的陆阿吾了。”
至于贺小,老爷子呵呵呵。
贺小对此十分不满,觉得爷爷一直看不起自己,心中越发铆足了劲要做出一番成绩来,好打一打这老家伙的脸。
方若好就是他朝贺豫发起斗争的第一步。
方若好觉得自己真是无辜。不过,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她也觉得贺小不足以与谢岚和陆阿吾齐肩。
贺小是温室栽种出来的名花,怎敌得过在外界自然风雨中脱颖而出的大树?尤其是,谢岚肯吃苦,陆阿吾没节操。
说到陆阿吾,也是个妙人,人送外号“陆小奸”,自称对电影电视一窍不通。国外什么片红,就照搬过来换个壳抄一遍,号称“影视圈的山寨之王”。虽遭无数人唾弃,但人家大把大把赚钱。而且其人十分紧跟潮流,投拍了一系列“鸿篇巨制”,牢牢把握市场动向。
比如最近杀医案件层出不穷,他就立刻拍了一系列歌颂赞美医生的片子,号召大家要理智对待医生;再比如网络恶搞文化流行,他就立刻拍了一系列微电影,荤段子、敏感话题层出不穷,大大满足了无聊上网族们的看热闹心态。赚没赚钱且不说,总之做的事情那叫一个夺人眼球。他还有微博,喜欢自黑,总跟网
友互动,号称“最平易近人的土豪”。
相比之下,谢岚却是十分低调,鲜少曝光,据说其人性格沉闷不喜说话,唯一的爱好就是工作。
虽同在圈中,但这还是方若好第一次这么近看见他。
黄昏的阳光下,他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苍白,似乎有病在身。
联想到来这里的都是有求于贺豫的说法,方若好不禁在心中想:谢岚来做什么呢?他要求老爷子什么?
谢岚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赶上了她。方若好朝旁侧了一步,礼貌地让出道路。谢岚这才看了她一眼,目光冷淡,不含丝毫感情,紧跟着越过她,继续上行。
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头发半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朝她笑了笑:“方小姐,好巧。”
这个人,方若好也认得,是谢岚的秘书罗山,算是睿天的老臣子了。在动荡时期他独具慧眼,毅然站在谢岚一派,笑到了最后。
方若好笑着回礼。
罗山的目光落到她手上提着的中药纸包上,开始搭讪:“给贺老爷子的药?老爷子身子还好吧?”
方若好只是“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罗山感慨:“中药效果好不好,一看医生水平,二就要看药煎得好不好。听闻方小姐是国内最年轻的顶级煎药师,什么时候有空还请传授一二啊。年纪一大,就各种不舒服,还是中药好,中药养人。”
走在前面的谢岚突然停步,回头
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带错愕。而当方若好回视他时,他又很快将头转了回去,冷冷说了一句:“还有三分钟。”
罗山本还想跟方若好聊几句,听到这话连忙加快步伐跟上。
眼见这两人到了主屋门前,被训练有素的管家请进客厅,方若好这才走到台阶的另一边,从侧屋的小门走进去。
里面,是贺家的厨房。
一名中年女佣等待已久,一见她就迎了过来:“方小姐,今天来得晚了。”
“对不起,去取药时堵了好一会儿车。我马上开始煎药。”方若好换上围裙洗完手戴上袖套,在女佣的帮助下,将中药拆包,重新称了一遍。
女佣说:“老爷子最近咳嗽加重了。”
“变天,难免的。再加上大环境的空气越来越差。”
“昨天王女士还来劝老爷子换个住处,去海外住几年呢,被老爷子骂得哭着跑了。”女佣口中的王女士,是贺新醅的妻子、贺小的生母王珊。自从贺新醅年前因飞机出事而不幸逝世后,王珊就从宅子里搬走了。
这位阿姨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表面看是来探望贺豫,劝他注意健康,估计是想让他彻底放权,好让她的儿子真正成为贺氏的当家人吧?
方若好笑了笑,没掺和讨论。趁着泡药的闲暇,她走到通往客厅的门前,透过玻璃窗朝厅内看去――
谢岚和罗山果然是贺豫的客人。
谢岚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挺得笔直,像一张紧
绷的弓;罗山则要放松得多,一边喝茶一边笑着,不知在寒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