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如此, 所以在镜头下被缩小后,苏姚才将他当做一个过路人罢。
苏姚将手机还给那对情侣, 转身默默地收拾东西。
伍正龙走近后,那对情侣看了看他, 便牵着手继续往前走去。
他谄笑着, 喊了一声:“姚姚。”
苏姚没有应声, 继续手上的动作。
伍正龙又说:“你还在做摄影师啊?”
苏姚扣好背包的扣子, 背在背上, 不看身后男人一眼,径直朝着玫瑰苑出口的方向走。
“你也还在赛车吗?”苏姚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伍正龙一瘸一拐地跟着:“我……”
他苦笑了一声:“我腿受伤了, 永久性的, 没法开车了。”
苏姚眼眸垂了下,但依旧没有理他。
伍正龙跟不上她的速度,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他索性停下来,扬着嗓子喊:“姚姚,当年的事, 是我对不起你!”
苏姚闻声顿步。
她回头去看他, 澄阳余光下, 他显得破败潦倒。
傍晚轻风徐过,刮起苏姚两鬓间的碎发。
她轻声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是你自己。”
当然——
还有苏伟。
苏姚不可能接受伍正龙的道歉,即便他曾是她学会赛车的启蒙教练……
苏姚高考的时候,其实少考了语文。
那时候汪十安刚入狱,苏姚和方萍回到了怡安的房子。
因为汪十安的事,方萍恨苏姚。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像汪十安这样的男人。他读过书,是个大学生,他在市区有一套房子,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收入稳定,而且对她也不错……
是的,在汪十安不发疯的时候,对方萍的确还不错。
对于方萍来说,她初中毕业,不懂得做家务,也没有谋生的能力,仅仅是有一副好皮囊,但也日渐衰老。当然,即便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以方萍的条件,也难找到像汪十安这样的男人。
何况她还做过几年皮肉生意。
汪十安不但不嫌弃她,还与她结婚过日子。
所以即便是汪十安有点特殊癖好,她也是能隐忍不在乎的,事实上那些客人们,有些也并不会温柔到哪里去。
然而这一切却被苏姚毁了,苏姚毁了汪十安,也等同于毁了她。
苏姚毁了她,她便也要毁掉苏姚——
所以在高考的前一天,她丧心病狂地在苏姚的水杯里下了安眠药,并关闭了她的闹钟,让苏姚错过了第二天早上的语文考试。
发现这件事的苏姚不敢睡觉了,更不敢与方萍有任何的接触,就这样瞪着眼睛熬过了后面的三场。
成绩出来,差强人意,但还是上了本科线。
方萍为了每学期的奖学金,死活逼她报了一个大专,并在听闻她要学摄影时,又以学费太高为由从此不再负担苏姚的任何开销。
苏姚就是在这时候,重逢伍正龙的。
作为苏伟的发小,也是和苏伟同一年出道的赛车手。即便是多年未见,也从苏姚的眉眼处快速认出了苏伟的影子。
伍正龙常说:“姚姚,你身上流的是你爸爸的血,说不定你的体内也藏着这样一头猛兽,一头追求极限速度的猛兽。”
他出钱帮她报了一个驾驶证培训班:“去学,把车学会。”
刚开始,苏姚不太敢,她亲眼见着苏伟在那场汹汹火焰被烧得一干二净。
可是正如伍正龙所说,她的体内,或许真的藏着和苏伟一样的猛兽。她一碰到方向盘,踩下了油门,就会变得十分激动。
在赛车这方面,她也有着极致的天赋,一点就通,甚至自学成才。
很快就毫无阻力地拿下了驾照。
伍正龙便找来一辆赛车,带着她跑山。
刚开始的速度并不快,但没几趟,苏姚就开得驾轻就熟,速度从六十码,一趟趟一点点地飚至两百码,学会漂移后,过弯速度能达150码。
这样的学习速度,令伍正龙感到惊喜。
一年后,他便给苏姚安排了一场地下赛车,鼓励她走向极限速度的另一个世界。
然而一场比赛能得到的奖励不少,这对于当时穷困潦倒,还要供养昂贵梦想的苏姚而言,可谓雪中送炭。
……
“尊敬的乘客,地铁已到站北四街口,请需要下站的乘客,抓紧时间下站……”
地铁上的广播响起,苏姚猛然回神,回忆也在这一刻被打断。
地铁口下有着长长的扶梯,苏姚站在上面,一点点往上升。到达平地,一眼就看见站在地铁口等待的男人。
林衍川见着她,立马上前来拿过她肩上的包。
“这么重?”他笑了笑,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摄影师也挺辛苦的。”
苏姚解释说:“因为我的设备已经很多年了,现在许多新的设备都比较轻巧。”
林衍川点头,说:“把中心广场的购物卡刷光,更换新的设备。”
苏姚笑笑:“这些设备都是影楼的,以前是张瑶……”
提起张瑶,便又想起联系不上她这件事,苏姚一瞬分了神。
“怎么了?”林衍川问。
苏姚回神,摇了摇头:“没事。”
她继续说:“这些设备是张瑶卖了老家一套房子买的,我跟你说过吗?她是一个摄影痴迷者,不过没有系统学习过,所以不太专业。这两年来也一直在进步,这次我要报名参加的比赛,她可能也会参加……”
林衍川静静听她说着,难得聊起一个话题,让她这般有倾诉欲,他便不愿打断她。
他带着她走进一家日料店,两人席地而坐,点了几道菜后,苏姚才算是把和张瑶合伙开影楼的事,以及最近找不到她人的事说完了。
对于张瑶的事情,林衍川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就像怡安小区的房子,关乎着苏姚和方萍之间的人际关系,他也一样没有给予任何建议。他知道苏姚本就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自然会作出最合适的判断。
不过谈及摄影比赛,他便说道:“今年全国大学生摄影大赛开始了。”
“嗯?”苏姚吃着一口寿司,惊讶抬头:“你怎么会关注这个?”
林衍川答非所问:“你不是参加过吗。”
苏姚一脸懵:“你怎么知道我参加过?”
林衍川但笑不语。
苏姚又问:“别卖关子嘛,你怎么知道我参加过?”
日料店很安静,苏姚的声音稍扬了两个字,又低调下去,一脸急切地盯着林衍川。
林衍川喝了口茶水,缓缓地说:“仁市决赛那场比赛,我在台下。”
那年秋天,刚上研究生的他,正在紧张地准备着一个课题。期间回了一趟仁市,便被做摄影的朋友拉去观赛。
那是他第三次见到她。
小姑娘的作品在台上被放大,她穿着一件姜黄色的裙子,扎着马尾辫,青春活力,富有自信,拿着一只话筒为作品进行介绍。
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声音娇软好听,台下一片寂静。
所有的焦点,都在她一个人身上。
当她结束鞠躬时,台下一片掌声,是林衍川当天听过最响亮的。
毫无疑问,她是仁市的冠军,将代表仁市去参加全国赛。
“你在台下?”苏姚吃惊:“你为什么会在台下?”
林衍川笑了声,他夹了一片生鱼片放进她的碟子里:“今天怎么这么多好奇的事呢?”
苏姚见他没有回答,便也不再追问,只点头吃着生鱼片,嘟嘟囔囔地说:“我居然没有看见你……”
她觉得不应该。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总能一眼就看见他。
吃完饭,林衍川将苏姚送回了酒店,自己则回办公室继续加班。
苏姚洗完澡后,将今天拍摄的照片拷在电脑上进行整理,并筛选出几张还不错的,准备与明天去栾山的进行对比,然后选出一张报名参赛。
临近零点时,苏姚关闭了电脑,看了眼房门。
林衍川还没回来。
她和昨晚一样,没有痴痴等着,而是独自上床玩了会儿手机后,就睡觉了。
酒店很安静,白天的疲惫也在瞬间袭来,她入睡很快。
而今夜的盛宴,开启于一点二十八分——
苏姚已经浅浅睡了一觉,恍惚间听到一点动静,身边的位置就塌陷了下去。
她知道他回来了,下意识就翻身挪过去,试着钻入到他的怀里。感受到温暖的包裹后,才又迷迷糊糊地再睡。
然而,加班夜回的人,却因为她软绵绵地挨过来,原先已经浓烈的睡意,渐渐褪去。
他闭着眼睛尝试平静下来,他并不愿意将怀里沉睡的人扰醒。
可是他的尝试最终宣告失败,只有解决这个困扰他的诱因。
苏姚想起前不久的那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其实和此时的感觉的有些相似,她被抛进冰冷的海中,起初有些难受,不过多时,就被汹涌的海浪掩埋,飘忽在海水中,生出的求生欲令她清醒,急忙伸手去攀救生筏。
不过与冰冷的海水不同,她感受到的是温热的浪花。
在一次次的掀浪中,她被狠狠抛上了高点,停留几秒,最终坚持不住滑跌了下去。
海浪给了她一息喘息的时间,她有些酥麻地躺着,然后被浮木一下托起,她整个人稳坐在浪水之上。
此时的浪,轻缓了许多,少了先前的凶猛。她也慢慢缓过了劲,想起晚饭时聊起的话题,她又忍不住追问:“你为什么会在台下呢?你认出我了吗?”
“是。”他仰头,哑然道:“我认出你的。”
苏姚在混沌中想——
其实他在台下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而且是他并不感兴趣的领域,许多人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走马观花吗?
可他居然记得。
“你的记性真好。”苏姚如是猜测:“那你还记得更久远的事吗?”
“比如?”
“比如——”
十四年的夏天。
一身白衣少年,如光一般走进了瘦弱凌乱的少女眼里。
“嗯,我记得。”
当时他便想,原来这世上并不是每个好看的孩子,都会被善待。当时他便想,原来这世上的一处杂乱的角落,有个女孩的眼神坚定又清澈。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苏姚更激动了。
她又问——
比如,十年前,烈阳之下。
一条混乱的走廊上,她捧着一本书看得沉迷,回身时,旁边立站着一名高大的少年,神色尚带一丝稚嫩,但眉骨已然成熟。
他极具耐心地等待着杨婆婆回来,两人便如此安静地,待了近一个小时。
“嗯,我记得。”
当时他刚高考完,上大学前,他去探望阿婆。
去得临时,阿婆不在家,可他之后要参加了一个青年学术论坛,时间很长,结束时已经几近开学。所以只有那天还有点空闲时间。
他只好在门口等着阿婆回来。
“你当时看的是《百年孤独》。”他捧着一帛软绵,海水在月光下,持续性地掀起波浪:“那本书我在初一时就看过。后来,又看了一遍。”
苏姚骤然停下,她双手啪一下捧着他的脸。
“你都记得?”她有些欣喜,又重复问了一遍:“你都记得吗?”
“可是为什么呢?你既然都记得,那天下雨,你在走廊上捡着我的橘子,却好像完全不认识我。”
梦中海浪也是有着自己需要宣泄的情绪,浪花一阵阵盖过她,海浪又怎愿停下来。于是翻船倒入,再掀波浪,彻底平静。
风雨歇过,剩下细碎小雨尚在颤抖。
他的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喘息还未平息。
缓缓开口说:“我确实不认识你啊——”
整整十四年,仅仅三面之缘,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相互介绍过,他且不是自来熟的人,即便是,那也显得实在唐突。
的确,他了解她的许多事,也对她印象十分深刻。
但皆由阿婆的口中,和寥寥的三次见面。对于这样的“陌生人”,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他,又怎会刻意去做什么呢?
他的主动也仅限于在越乘楼下,大雨深夜,对于没有带伞的她,无法坐视不管而已。
他当时问:“没带伞吗?”
初衷仅仅是可以帮她跟保安处借一把伞。
只是没想到她便“顺杆”爬,问他是不是要去怡安小区,然后甚至邀请他上楼去她家。
如果不是她如此勇敢的一步,那他们之间的缘分,大抵也只到他帮她借一把伞而已。
他直起身,帮助被浪水打湿的她进行了简单清理,然后吻着她的太阳穴问:“要不要去洗洗?”
苏姚摇头,她很兴奋——
她以为林衍川对她的记忆,只是从撑伞送她回家开始。
没想到,她记着的人,也记着她。
可林衍川没有再给她机会问太多问题,只是将她抱在怀里,岔开话题问道:“好了,如果现在不困,你可以跟我说说当年全国摄影比赛的结果吗?”
苏姚一愣,于黑暗中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那场全国决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