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教授在国外读书时相识相知相爱,在国外一同吃过糟糠,遇过不公平,抗过大大小小的风雨,几十年走来依旧相濡以沫、恩爱如初。
爱情和婚姻在林衍川的生命中重要占比并不大,甚至是比不上事业的。不过目睹了两位教授的婚姻状态,他耳濡目染,会对自由恋爱、自由结婚更加向往一些。
倒不是说相亲不好,只是他个人不太愿意接受相亲这种抱着明确目的展开的方式。
林教授预料到了林衍川一成不变的答案,倒也不勉强,只是笑着问:“那……我能帮容易胡思乱想的杨教授问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林衍川说:“您问。”
林教授张张口,尚未说出口,已然觉得好笑。笑了两下,才无奈地问:“……你应该是喜欢女孩子的吧?”
“……”林衍川忍俊不禁:“林教授,你该禁止一下杨教授退休后太无聊,整日在网上吸取废料信息的爱好。”
“还有,”他实在不太想提,但为了避免他那天真可爱又异想天开的母亲继续乱想,他解释道:“虽然很短暂,但我大学时谈过恋爱。”
顿了顿,补上了一句:“和女生。”
谈话深入至此,父子俩都觉得已经到底,再深入一寸,就显得失了分寸。
杨教授也做好饭了,招呼着父子俩上桌。一如既往和和美美的一顿饭,林家独有的和谐、客气而又亲密的氛围。
饭后,林衍川驱车载着两位教授到市人民医院。林衍川去取来报告,带着两位教授去找医生。
诊断的医生先看了林教授的报告,表情如常,看得也很快速。看杨教授时,神色却逐渐沉重。
看得一家三口也跟着紧张起来。
林衍川问:“医生,我母亲的体检有什么问题吗?”
“啊……”医生扶了扶眼镜,放下.体检报告:“倒是没有致命的大病,不过基础病有点多。多少岁了?”
杨教授:“我今年72岁了。”
医生点头:“听你们刚刚说的意思,你44岁还生育了,当时难产对吗?”
“是的。”
“那次难产对你的身体损伤很大,就算这么多年养过来了,但你平时小病常发,体弱气虚就说明问题了。现在年纪大了,这些基础病一个不慎,就容易出问题。所以平时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切不可大意。”
从医院出来,父子俩针对医生的叮嘱,再一次向杨教授巩固。
“医生都说你不能做剧烈运动了,你就安分安分,当一个文静的仙女,别整天拉着我玩体感游戏。”
“还有,您平日吃药,也要按时吃,自己也放在心上,别总是想起来就吃,想不起来就不吃。”
……
“好了好了。”坐在后排的杨教授听烦了:“你们两个别念叨了,像两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嗡的。”
父子俩:“……”
杨教授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玩一些文静点的游戏,我也会好好吃药。行了吧?”
父子俩:“这就乖了。”
杨教授:“……”哼哼!
早上仁大打电话给林教授,说有一份文件请他去学校领一下。林衍川将杨教授送回家后,就陪着林教授去仁大拿。
林教授在仁大的声望很高,打了个电话,对方便要求主动送出来。
父子俩就在校园内寻了一颗茂密的树坐下等。
林衍川关切地问:“杨教授身体状况这么糟糕,您怎么也不跟我说一下?”
林教授预想到他会问,温和笑笑:“今天让你陪着去拿体检结果,不也是在间接告诉你吗?”
“那些病,都有些年头了,可不是最近才发生的。”
林教授说:“因为以前不愿意让你知道。”
林衍川笑:“那为什么现在又让我知道呢?”
林教授整理了一下衣服,显得漫不经心,但又意味深长——
“现在告诉你,是为了让你意识到,爸爸妈妈年纪大了,已经老了……”
拿完文件,林衍川陪着两位教授吃完晚饭,又看了会儿电视后,他才离开的。
从大学城回到城中心,驾驶时间大约四十分钟,加上有点堵车,足足开了一个小时。
林教授下午在仁大的后半截话历历在耳,林衍川突然发现,这两年来自己回学府第的频率远没有两位教授去臣晟苑多。
“当年我和你妈在国外结婚,按理说,我们的身体状况都没问题,可不知为何,在生育这件事上,历经坎坷才生下了你。”
“在你前面,倒是怀过一胎。四个月大时无故胎停。此后你妈就一直怀不上,眼见着十几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都心灰意冷,打算去领养一个。就在这时,你来了——”
“那个时候,你妈已经四十四岁,属于高危型高龄产妇。在你和你妈之间,我自私的选择你妈,但她坚持要生下你……”
“跟你说这些,倒不是给你的道德施压。但是我想作为父亲,同时你又是一个在品行上无可挑剔的孩子。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
“我们老了,身体在快速衰退,与我们同龄的朋友从很多年前都陆陆续续离开人世。我们是对普通的父母,在对待儿女上,有着古老传统又迂腐的想法,我们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见孩子结婚生子,我们希望得以享受几年天伦之乐。”
两位教授才学丰富,学富五车,又在国外生活多年,思想上开放通透,向来不愿过度干涉林衍川的私事,尤其他成年以后。
这是多年来,无数次“老生常谈”中,林教授最严肃的一次,也是令林衍川最为深刻的一次。
像一把重锤敲在了他固执己见的愚昧之上,将其粉碎一地。
林衍川不得不反省自己,这些年的坚持是否过于自私,也太忽略两位教授的感受。
车子进入城中心后,径直往怡安小区去。
从学府第离开时,杨教授说他上次从阿婆老房里收拾走的东西,少了一本旧相册,那里面有许多珍贵的照片,世间仅此那一份,于是又让林衍川回去找。
停好车,走到楼底下,林衍川忽而想起那日雨夜,女人抬眸望他,坚定中夹杂着几分凄楚的表情,向他开口邀请。
长长的走廊,林衍川用手机照明,边走脑海里边在回忆她走在前面领路的场景。
快到阿婆家,他快速发现,旁边的门开着,里面亮堂的白炽灯照出来。
她在家?
林衍川想着要不要为昨晚提前睡着去道歉一番时,那里面便传来杯子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紧接着,他听见苏姚冷淡坚硬的语气——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他永远别想住进来!”
“除非我死!”
第10章
·10
在今天早上之前,苏姚和方萍已经很久没有通过电话。
过去多年,母女俩生活在两条平行线。苏姚是日光初醒便盛开的碗莲,而方萍却是只在夜落绽放的月见草——她们各自活着,互不交涉。
所以当方萍破天荒说有事要跟苏姚说时,苏姚就从下午一直琢磨到晚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觉得方萍不可能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方萍会跟她说——
汪十安出狱了,她已经和汪十安复合,并打算下月就去领证。
苏姚震惊地看着面前憔悴苍老的女人,难以相信,已经五十岁的人,怎么会如此愚蠢。
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骂了句:“你疯了?”
苏姚回来不久前,方萍才睡醒,身上挂着一件碎花绿色裙子,V领低胸,露出了三分之一的丰满。她的头发是自然卷,睡醒后甚至没有拨弄一下,乱糟糟地顶在头上。
方萍认为自己是清醒的,无比清醒,至少她今天还没有沾过一滴酒。
但她依旧无法改变她暴躁的脾气——
“臭丫头,你是这样跟一个生你养你的人说话的吗?从你刚刚进门我就想说,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妈都不喊,坐下来就问我什么事……”
面对方萍的喋喋不休,苏姚不理睬,她此时除了震惊,也同样有着满腹的愤怒。
她打断她:“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事?”
“是又怎么样?”方萍昂着脑袋:“当年你害你汪叔叔坐牢,人家现在不计较,还愿意接纳我们,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苏姚瞪大眼睛,蹭一下站起来:“我害他坐牢?”
方萍哼一声,理直气壮:“不是你害的,难道是我害的?”
苏姚盯着方萍,整个人气得身体直发抖。她无法去跟一个已经被生活和酒精麻痹成死人的方萍讲道理,因为她听不懂,或者是她不想懂。
苏姚只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握紧拳头,又坐了回去,冷声说:“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方萍冷笑一声:“欸,你同不同意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通知你一声。你还不同意?我告诉你,你不同意也没用!你汪叔叔刚出来,没地方住,等下月领完证,你汪叔叔就会搬来这里,你要是不想跟我们住,你就搬走!”
方萍每一句话都像故意往苏姚的心上戳。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苏姚忍无可忍,她猛地将桌上的杯子挥到地上。
啪!碎了一地。
她的脸部肌肉在抖动,双唇忍不住颤抖。
“方萍,我告诉你。”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他永远别想住进来!”
“除非我死!”
言毕,她拎起包挂在肩上,冲了出去。
也在一瞬间,撞上黑暗走廊上的目光,她正在猛烈抽.动的心脏,更是被勒紧了一瞬。
她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此时此刻,在愤怒之外,她感到羞耻,好似一直藏在衣服底下那块腐烂的肉,被呈现在他眼前。
她几乎没有一丝迟疑,脚步也没有顿一下,敛回目光,从他身边经过。
方萍尖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臭丫头!你要死就死远点,别在我跟前晃悠。这是我的房子,我名下的房子,我想让谁住进来就让谁住进来,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给脸不要脸,当年要不是你勾引你汪叔叔,他能着了你的道?”
“我也是命苦,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小贱人!”
……
黑暗中,苏姚脚步滞住,握紧的拳头捏了又捏。
有那么一股冲动,她想转身,转身冲回去与方萍同归于尽,结束一切悲剧,结束方萍堕落且可笑的一生,结束她自己所有痛苦的来源。
可她不能。
她意识到自己还不够疯狂,不够阴暗偏执,所以她没办法做出这种事情,她也不想苏伟在天之灵,眼睁睁看着这种家庭悲剧的发生。
所以她只能离开这里,暂时离开这个地方。
林衍川看着她又抬起步,走进了楼梯拐角,消失在了眼前。
他没有追上去,因为从苏姚与他对视的那一眼,他看见她的躲闪、回避和距离感,视线交集的瞬间,是一面钢化玻璃隔在中间。
他们之间并没有因为一夜脱轨,就变得亲密一点,反而更像那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依旧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陌生人。
隔壁的人还在骂骂咧咧,时不时带着些侮辱性的字眼。
林衍川蹙眉,拿出钥匙开门走进了屋里。
阿婆生前是一个自律又爱干净的老人,她的房子里很简单,陈旧但干净整洁的家具,没有多余的废品,每一样东西都被归置的很好。
林衍川打开衣柜,从里面的抽屉成功找到那本相册。
款式老旧,花皮布料的边角有些磨损,足以见得阿婆生前常拿出来。相册也已经装满,一个空白都没留。
林衍川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着。
从阿婆年轻时,到杨黎虹出生、长大、出嫁,然后相册的纪录就断了很多年。
林衍川想起来,空档的那些年,两位教授在国外的日子过得很清贫,甚少回国,对阿婆自然也疏于照顾,于是这种空巢老人的日子,阿婆过了十年有余。
这一点,杨教授至今想起来,都还会愧疚掉泪,觉得阿婆在世时,自己没能做好一个女儿应尽的本分。
相册的后三分之一,就有了林衍川的身影。
从儿童时期,到十几岁的青少年,每个阶段都有两三张照片,有些是一家三口,有些是他和阿婆单独照的。
翻着翻着,林衍川的手指顿住,停在了一张五寸照。
林衍川认得出,照片里的那颗石榴树就是楼下这颗,十几年前不似如今这般颓败,只剩几片寥寥树叶,再也没结过果。
而那时候树干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子,树下围了一圈人,都喜滋滋盯着树上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六七岁,身手敏捷,蹲在树干上,透过叶缝间,她扬头看向镜头,漾起天真可爱的笑容。
这是二十六岁的苏姚,不会再有的笑容。
隔壁的声音总算是停歇了,紧接着砰一声关门声,门外高跟鞋响起,才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过了几秒,响起敲门声。
林衍川走过去开门,一个穿着暴露的中年女人站在走廊上,瞧见了他,表情愣了愣,浓妆艳抹的脸上浮起一抹令人不适的笑容。
“呦,你是……”方萍想了想:“杨阿姨的外孙吧?”
林衍川神色冷淡,并没有回答她:“有事?”
“哦哦,没事没事。”方萍探头往屋里看:“我就是寻思着这房子这几年一直黑着,今天突然看到灯亮,还以为黎虹姐回来了,想跟她打个招呼来着。”
“我妈没来。”
“这样啊——”方萍收回目光,打量着林衍川,谄媚笑笑:“小伙子遗传得好哇,尽往爸爸妈妈的优点上长……”
“还有事吗?”林衍川打断她,态度僵硬。
方萍表情僵了下:“没事没事。”
她话音刚落,砰一声,门就在眼前关闭了。
方萍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啧啧骂道:“小没礼貌的,我从小跟着你妈玩耍,就是你妈今晚在都要亲切喊我一声萍妹妹啊~什么态度,就这点素质……”
声音逐渐远去,林衍川重新回到沙发上,目光落在那颗石榴树上。
沉吟了片刻,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秦宇——
“老秦,拜托你做一件事。”
“打听一场官司,大概在七八年前,就在仁市发生的,继父侵犯十八岁继女未遂,被继女报警被判刑三年的事。我想知道当时具体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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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姚又在阁木待了一夜。
越乘事务所的宣传片成品做出来了,老于拷在盘里拿到阁木想和两位妹妹一起观看,但苏姚坐在窗前的懒人椅上,盯着窗外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般喊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