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欠
魏余琦发泄这么通是爽了, 她身后的族老却不爽了。
“夫人。”
见玉晚没事,族老停在原地没出手,拐杖重重往下一顿:“夫人别忘了此行目的。”
魏余琦这才调整表情, 浑然刚才她并没有想伤自己女儿一般地对玉晚道:“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跟我回去。”又道, “看你在外面都是个什么样子,不伦不类的, 居然还不穿鞋, 连守宫砂也露在外头, 简直不知廉……”
“笃。”
族老又顿了下拐杖, 像是在提醒魏余琦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此行接玉晚回中州乃重中之重,他们不能放任玉晚真的和玉族决裂。
这几个月玉族有多动荡, 处境有多尴尬, 魏余琦身为族长夫人是最清楚不过的。
果然, 经族老提醒, 魏余琦咽下到嘴边的“耻”字, 改为:“快去换衣服, 换好就走,这西天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她目光扫了一圈,扫过寮房, 扫过独木桥,扫过整个紫竹林,眸中浮现出明显的嫌弃之色。
不由道:“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的,族里最破烂的房子都比这强上百倍。听说你还在洞窟呆了三个月?那得多脏,你真是吃饱了撑的非要……”
“这里很好。”
玉晚打断魏余琦的话。
她并未依魏余琦所言去换衣服, 而是仍站在原地没动,只道:“洞窟也很好, 我那三个月每天都睡得很香。”
魏余琦不屑:“能有你在家睡得香?”
玉晚道:“当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族地已经好几年没睡过觉了。”
自从那次深夜惊醒,向魏余琦寻求安慰不成反被骂不检点后,她在玉族再没睡过觉。
夜里不敢睡,白天不能睡。
夜里是怕又有贼人翻窗,白天则是怕玉曦又告状说她不好好修行光知道睡觉。
――她在玉族受的那些惩戒,绝大部分都是出于玉曦告状。
想到这里,玉晚看了玉曦一眼。
就见玉曦似乎也联想到这点,脚下微移,慢慢往魏余琦身后去,似是想要借魏余琦挡住她看她的视线。
玉晚收回目光。
有魏余琦在,玉曦不值一提。
玉晚注意力全放在了魏余琦身上。
她这位母亲可不是好相与的人。
譬如刚才,二话不说就对她动手早已是家常便饭,但这还不算真的发火。
魏余琦真正发火的时候,是连族老都压不住的。
说来好笑,世人皆赞“昆仑天人,中州玉女”,殊不知昆仑的天人是真天人,可中州的玉女却不是真玉女。
至少魏余琦嫁进玉族后,长达两千年的玉族生活都没能让她脱胎换骨。
扒掉那层惯会作表面功夫的外皮,真正的魏余琦可以说浑身上下没有哪怕半点能跟玉女扯上关系。
而等生下玉曦和她,魏余琦就更是变本加厉,以致于玉拢霜再无法忍受,抛妻弃女离家出走。
玉拢霜出走前,曾和魏余琦吵了一架。
魏余琦骂玉拢霜不是男人,玉拢霜则骂魏余琦有病,是个谁都受不了的疯婆子。
便如眼下,魏余琦有心想继续挑西天的刺,奈何玉晚油盐不进又有理有据,她只好挑玉晚本人的刺。
她道:“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的道修不当,改修太上忘情也就算了,你居然还修雷法?说多少遍不要修雷法不要修雷法,你是玉族子弟,你见过哪个玉族人修雷法?全天下最粗鲁最难看的就是雷法!”
玉晚道:“我乐意修,你管不着。”
魏余琦道:“你也不怕雷把你劈死!”
玉晚道:“劈死了也不关你事。”
魏余琦被气到。
她道:“行,不关我事,那就说说你一个姑娘家,居然呆在这种全是男人的地方?简直自甘轻贱!”
族老眼皮一跳。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族老此时无比后悔让魏余琦一同前来,“她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族老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魏余琦几乎暴怒。
她立刻转身,指着族老道:“你还知道她是我生的!”
似乎是忍耐了太久太久,忍到今天再也忍不下去一般,魏余琦整个爆发了。
她怒道:“当初我不想再生孩子,你们非让我生!好,我拗不过你们,我生了,结果才生下来,你们说我通奸,说我不配当族长夫人,把我脸面往地上踩。
“我脸丢尽了,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当时你们怎么答应我的,说她随我处置,结果第二天发现我没通奸,她就是玉拢霜的血脉,你们一边骂我那么对她简直不配当母亲,一边把她往我手里塞。
“我说过多少次啊?我每次都说我不要我不要,你们硬往我怀里塞,等发现我是真的不想要,一边继续骂我,一边跟她说她亲娘不好,让她长大了千万不要认我。
“后来我改主意了想瞧瞧她,你们还是骂我,不让我看她,也不让她看我,说我没资格。
“可她是我生的!
“没有我,她能来到这世上?
“凭什么我连说她几句都不能说了?我偏要说!
“我不止要说她,我就算当初怀她的时候把她弄死了,生她的时候掐死了,你们又谁有那个权力来指责我!”
这么一番话,听得长老面上充血。
他重重地杵着拐杖,比魏余琦还要更愤怒地道:“魏余琦!你好好看看,这不是族里,不是你能撒泼的地方!”
魏余琦哈地一笑:“我就撒泼怎么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族老道:“什么事实?事实明明是你亲口说你这辈子只要玉曦就够了,你绝对不要玉晚!”
魏余琦:“对,我不要,可跟你有什么关系?”
族老:“你当时是在我面前发的誓!”
“……”
他们开始相互指责。
玉晚听着,百无聊赖地垂了垂眼。
人性,真的好没意思。
魏余琦和族老越吵越凶。
吵到后来,魏余琦甚至放言她现在就掐死玉晚,这样谁都不用再纠结;族老气得险些站不稳,举着拐杖拦魏余琦。
魏余琦被拦在玉晚身前三尺处。
明明再往前一步,她就能碰到玉晚,然族老的拐杖死死拦着,她前进不得,只好冲玉晚喊:“你过来!既然不愿意回去,那就永远都不要回去好了!亏我生了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玉晚沉默地看魏余琦。
仅一步之遥,却好像一道巨大的裂痕横亘在她和魏余琦中间,横亘在过去十多年的岁月里,横亘在看似还藕断丝连,实则早已被斩断了的血脉维系上。
而魏余琦还在说:“我是你母亲,你的命是我给的,你必须听我的话!我让你死你就得……”
“我的命早还给你了。”
玉晚打断魏余琦。
少女眸光平静。
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玉晚仍旧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深夜,听闻玉拢霜是带着玉印走的,魏余琦当即便去追。她也去追,但她人小腿短,靠着法器才勉强缀在后头。
追了小半个时辰,她没能追上魏余琦,她以为她跟丢了,就听魏余琦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让她快点。
她听话地加快了。
待见到等着她的魏余琦,她才张口喊了句母亲,就被魏余琦隔空抓过去,紧接着一把刀捅进了她的身体。
那时她有多疼呢?
被魏余琦取指尖血不疼,被魏余琦往地上摔不疼,被魏余琦试图剥离艳骨不疼。
只被魏余琦拿来挡刀,挡完随手扔到地上,她一边流血,一边看魏余琦将那不知从哪打听到其行踪的仇敌一掌毙命,自顾自继续去追玉拢霜时,她突然觉得好疼好疼,从没这么疼过。
疼到养她的族人说好几次她都没气了,眼看救不活了,就去禀报魏余琦,结果魏余琦连来看一眼都无,派人传话说死就死,随便找地埋了就行,她便又有了呼吸,族人说可能是她过鬼门关时听见了这话,不甘心,才挣扎着活过来。
可活过来有什么用?
魏余琦还是厌恶她,还是痛恨她,还是到现在也要亲手掐死她。
面对状若疯癫的魏余琦,玉晚面不改色,平静道:“你忘了,父亲离家那天,你亲手拿我挡的刀。
“我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了,母亲。”
魏余琦整个人一僵。
她道:“你说什么?”
玉晚道:“我说我不欠你,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魏余琦仿佛听到此前从未听过的荒谬话,道:“谁说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为我挡刀不是应该的吗,我……”
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陡的被打断,魏余琦顺口就要骂,却见玉晚冷冷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再没有任何的亲近、孺慕和渴求。
有的只是对陌生人的漠然。
“此乃佛门重地。”玉晚冷冷道,“都给我滚。”
魏余琦自然不肯现在就走。
然而没等她再开口,一位修士过来,向她和族老等人作礼,随后对玉晚道:“照晚居士,有人找你。”
是先前通知中州来人的那位师兄。
玉晚便问:“这次又是谁?”
师兄道:“是一刹寺来人,正在客堂等你。”
玉晚立刻知道了。
是无沉。
他来找她了。
玉晚同师兄道谢,送师兄离开。
至此,她再没理会魏余琦,抬脚便向客堂去。用跑的。
她跑得很快。
从没这么快过。
待到了客堂前,她停下,改成走路。
此时法会早已结束,客堂里没多少人。玉晚进去后,无需寻找,她一下便望见那道云母色。
清淡又疏离,轻浅却也温柔。
她走过去。
无沉这时也起身,唤了句照晚。
玉晚在他面前站定,不说话,只看着他。
他立刻觉出她受了委屈。
正欲询问,就见她眼里忽然盈了泪水。
她抽噎了一下。
“我好想你。”
第31章 石头
许是平时见多来客对寺里的人哭, 却甚少见寺里的人对来客哭,客堂的诸位师兄立即望过来,想看是怎么回事。
无沉注意到了, 微微侧身挡住玉晚。
他低声道:“这里人多,先换个地方。”
玉晚也知道客堂不适合说话, 点点头止住泪,带他去了此刻无人的三心泉。
三心泉是无量寺里很出名的一处古迹。
泉水由山顶积雪融化而成, 极长的一条直达山脚。中间落差最大处形成三条瀑布, 其内据闻有佛祖当年留下的三颗佛石心, 故名三心泉。
此刻, 其中一条瀑布下,玉晚坐在岸边, 双足浸入水里。
尽管是酷暑, 泉水却非常凉爽, 仿佛能直接从足底凉到心底里似的, 教那些不停翻涌着的糟糕情绪悉数冷却下来, 使得玉晚尽可能维持平稳心态地同无沉诉说刚才发生的事。
“我姐姐来了, 我母亲也来了,”她这么说道,“还有族老, 他们一起来接我回中州。”
无沉一听就知道,她省略了很多。
他却也不细问,只说:“你没答应。”
玉晚嗯了声:“我跟他们吵了几句,就来接你了。”
无沉道:“他们没有追你?”
“没有。可能是怕被外人看到,会觉得丢人。”
玉晚晃了晃腿, 金铃在水下发出和以往不一样的叮当声响。
有点沉闷,一如她此刻语气。
“他们很注重在外形象的, ”玉晚又说,“何况我走前还跟他们说了句滚。”顿了下,后知后觉地恍然,“完了,我这算不算犯戒了?”
她虽只是皈依,但也要受五戒。
五戒里有一不妄语戒,谓不妄言、不绮语、不恶口、不两舌。其中不恶口意指不言语粗恶,简单来说就是不能骂人造口业。
玉晚正犹疑地想她那个滚字有点像骂人,就听无沉道:“不太算。”
玉晚闻言却并未放松。
不太算,那就是算。
她挠挠脸。
却忘记脸上被魏余琦的帷帽伤到,她嘶了一声,立即放下手,对着水面查看伤势。
刚伤到的时候还只是显出一道细细的血丝,现在已经发展成很粗的一条红痕,更肉眼可见的有点肿,难怪客堂里的师兄那么关注她哭,原来她看起来像挨了打。
……她自己看都觉得像挨打了,无沉呢?
玉晚立刻抬头,道:“我没挨打。”
当时她和魏余琦还没吵起来,当着族老的面,魏余琦不会真打她脸。
当然,不否认魏余琦真想打她的时候,她也不会乖乖受着不还手就是了。
――这点是跟玉拢霜学的。
因为她的天生艳骨让魏余琦丢了脸,魏余琦以自己是外嫁进来为由,认为问题绝对出在玉拢霜这个玉族人身上,屡屡数落于他。玉拢霜身为一族之首,自然不肯被魏余琦指着鼻子说不行,夫妻俩动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打,打出火气来那叫个惊天动地,全玉族一齐拉架都不一定能拉得住。
而玉拢霜出走前,对她这个不受母亲待见的小女儿还算勉强尽到父亲的责任,她什么都跟他学,耳濡目染之下就养成不管是玉曦还是魏余琦要打她,她都绝对会反击的习惯。
为此,玉曦告过她的那些状里,有一大半就是因为玉曦想揍她却没能揍到不说,反而被她给揍了。
她在玉族过得是很不好,但好赖她没吃过太多亏。
“我早跟母亲决裂了,她不敢打我。”
玉晚又道:“她顾忌我背后有师父呢,还有道真师兄,族老都不敢在我面前倚老卖老,她更不敢对我撒泼。”
无沉道:“那你脸上的伤?”
玉晚道:“被她扔的东西碰了下,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若非魏余琦用了灵力,她一时不会儿化解不了,否则这点淤血早消了。
见她不在意,无沉没再问,只取出一个小玉瓶给她。
玉晚接过,上下看了看,又凑近瓶口闻了闻,有淡淡的草木香味。
“这是什么啊?”
“一种灵药,”无沉说,“作化瘀消肿用。”
玉晚便拨开封口,顿时比刚才要更显得浓郁的草木香弥漫开来。微斜瓶身,就见里面盛着的不是常见的丹丸,而是淡绿色的药液。
“内服还是外敷?”
“内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