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如侧身,挡住马车行进带起来的晚风,单手拉着缰绳。他怕有路陡的地方避不及,让念念坐不稳,另一手牢牢横抓马车边框。
他低头瞄着念念姣美的眉目,答道:“没见过,念念若是想看,我现在就让人……就亲自去给念念寻来。”
他不知道想起点什么,话到嘴边急急拐弯,顿了下,绕出一个“亲自”出来。
寇念念被他逗得眉心舒展,杏眼弯弯,拿花灯轻打了打秦渊如肩膀:“看来我们小六郎君是做大官的料子,这会儿就学会‘纡尊’了。”
秦渊如仰头嘿嘿傻笑,望见交叠着最后一点日光的升月,豪气发言:“念念就是要这天上的月亮,我小六也揽梯摘月,万难不辞。”
“那你可得做个好长好长的梯子”,寇念念煞有介事地小幅度比划了一下,转而继续方才的话题:“看你买这花灯,以为你见过真的,想着让你给说说徘徊花的真面目呢。”
秦渊如摇了摇头,目光放的长了些:“真的没见过……我只知道是西域的花儿,好看的像一团火,就是不好养。”
他说的是真的。上一世,戚狗贼薄情的嘴脸伤透了念念的心,她不想回府,秦渊如把她藏在了江陵的私宅里。
私宅外头是急白了脸寻人的寇府家丁,里头就是他满一宅院的沾沾窃喜。但念念不肯白住他的,日日送上三整页的谋事规划,或是干脆替他批了麾下递上来的文书,让他奔走一天,归府能落个清闲。
秦渊如压根儿不想让念念与他分的这般泾渭有别,日日把自己一张俊脸搓扁揉圆地想着怎么讨人欢心。有次听见有丫鬟谈论什么夫人小姐乃至全天下女子无不喜欢的徘徊花,大喜之下派人搜刮了整整五天,拢共四座城三十二条街,终于攒满了一个不小的厢房。
他喜出望外,赶紧邀着念念共同去看,可走到她屋前的一瞬,秦渊如却听见屋中有极小的啜泣之声。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谋反之人杀伐果决,秦渊如一只扣门的手却不知是落是敲,徘徊一时二刻,最后挥然而去。
心腹问他一屋子的花还看不看了,秦渊如心头堵得慌,只觉得是这徘徊花的破名字扰了他的气运,郁结之下扭头去了军营,足足几日未归。
――如今见这花灯,秦渊如是第一次。
*
念念默默注视着秦渊如俊秀的侧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出了神。
听渊如笃定了自己没见过徘徊花,寇念念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她不想让渊如发现自己的情绪波动,定了定心:“没见过就罢啦,总有机会的。”
秦渊如不明所以。
“六哥哥,其实徘徊花是有说头的。”
这会儿,寇念念突然不想再端着闺秀的架子。她将车帘利索地挽起搭在角梁上,自己一挥裙摆,干脆地坐在了上下马车的横杠上。
秦渊如一直分心护着她,看她坐稳了,一双腿晃悠悠地垂好了,这才问:“什么说头……念念你把腿往里些,小心蹭到土。”
寇念念嫣然,往秦渊如近处小挪了一下,将花灯举起,擦了火折子点着花心的矮蜡。
秦渊如放慢了马车的速度。
念念悠然道:“此花香气袅袅不绝,闻人徘徊不舍离去,花/径附刺,蛰则难忘,犹如――”
“犹如什么?”秦渊如看她,两人眸光相接。
“犹如,世间情爱”,寇念念莞尔。
下一刻,秦渊如猛地转头,车轮下一块凸石闪避不及,马车被咯的大幅右/倾,念念一声惊呼,被甩的向秦渊如怀中直直倒去。
“念念,扶稳”,秦渊如额角青筋冒起,他闭着眼,紧紧抓着手中粗糙磨指的缰绳,指尖一片泛白:“求你了…自己扶稳。”
秦渊如唇角被他自己咬出了明显的血丝。
――是极防备的姿态。
寇念念心中泛凉,她一错不错地盯着身前被用来做格挡的花灯灯杆,精致完美的花灯被二人方才一挤,皱成了含苞似的花骨朵。
她不知道渊如为何突然以如此防备厌恶的神色对她,她耳侧轰鸣,只呆滞地回到车厢中坐好。
秦渊如在外侧驾车,一言不发,马蹄也不再规矩,乱踏之下向前驰去。
*
四顾无言。
秦渊如贴着车寰,妄想用僵直的后颈感受车内人儿的情绪,确实徒劳。
直到狠狠甩了一巴掌,在念念看不见的地方,秦渊如把自己打得偏了头。齿间泛起一股子甜腥味儿,秦渊如不在意,只仔细地把掌掴之声掩藏在马蹄之下。
他该死!
秦渊如眼底满是晚色之中看不透的红血丝,他向寇府的方向疾驰,此前刻意抚平的脑海心湖,这一瞬无休止的翻滚蒸腾。
眼前雾气四起,马蹄飞腾,灰土味填满的夜色直往他胸腔里钻,秦渊如心间苦涩的发抖,一点模糊又灼热的记忆似逆行的水流,淹的他口鼻难喘、舌根发麻。
路旁还都是未枯正勃勃的夏树,秦渊如却不知怎地,蓦然记起了一片深秋之景。
那是上一世,他与念念初遇――戚狗贼到寇家提亲寇清清,念念心情低落,恰巧遇上了来江陵踩点儿的他。
前朝皇子,尴尬又卑微的半生,让他恨透了所有人。
这些无处宣泄的恨意就像是浸了毒汁的藤蔓,一圈一圈的缠着他,恶毒地汲取着他所剩不多的、对这个人世的留恋。
秦渊如从小就知道活着是没什么劲的,但他求死不得,平日里只敢想想,想着以后报了家仇国恨之后,就在他那个冷清凄凉的广平王府里,最中间的横梁上,挂一根白绫把自己潇潇洒洒的风干。
他从期盼着自己少年早夭,到算着机会中道崩殂,但老天却好像听到了他一生里为数不多的愿望似的,某一天把他的念念送到了他面前。
那天,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马车颠簸,秦渊如后脊如桩,似是连呼吸都不会了。
那时,他也是一个人在江陵,自己摸清了军防,心情却不爽,就着点儿未消的酒劲儿摇摇晃晃地去了湖心亭,冷不防被几个满江南乱窜的纨绔给认了出来。
那些纨绔都虚伪的很,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一口一个秦王爷热络地唤着,实际上早早憋好一肚子能把他淹死的坏水,他们骗他到亭外空地赏景,然后一推一绊,换了众人掺杂着大笑的惊呼声。
才刚入秋,湖水却冷得彻骨,秦渊如装着不会凫水,在岸上人群刺耳的讥笑嘲讽声中上下胡乱扑着,他狼狈的像是一条落水的狗,但他只能配合着让自己看着惨一点、更惨一点。
直到岸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各位才俊又作什么死呢?六子,去把人捞上来。”
那女子声音很冷,冻得在场众人皆是一僵,而本就被如冰的湖水冻到骨子都发脆的秦渊如,却是猛地一暖――竟然有人,想要救他。
他浑噩地活了小半辈子,在所有人都嫌他身处的火坑还不够热烈,积极地添柴鼓风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想要救他。
秦渊如佯装惊惧,沉在水里,偷偷留出一双不甚良善的眼睛,观察着岸边这一身素裳的女子。那女子好像畏寒似的,才小阳春就让随侍的丫鬟多带了一件披风,还有一个正脱着外衫准备来捞他的家丁,应该就是她口中唤的那个六子了。
六子动作很快,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将他捞回亭子,那些纨绔们见他上来了,吁吁几声作了鸟兽散,几乎是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了女子和他。
他虚虚挡着脸,装着瑟瑟发抖的模样缩在地上,女子见他这般不争气的样子也没说什么,只让丫鬟把手里那件披风给他披上。他眼尖,看见披风领子附近绣了个隽秀的名字,寇念念。
原来她就是寇念念――秦渊如从指缝里偷瞄,只觉得腔子里的冷心冷肺忽地热了,跳的极快。
江南第一才女寇念念的名头,这江南里没人不知道,蜗居一隅的广平王自然也知道。
当年的秦肃并没有在当时当刻就摸清了自己的心意,他回到荆州的冷宅,躲进书房绘了几十幅那女子的模样,才知道一笔一画,俱是相思二字。
秦渊如第一次做扣,轻松骗了精明的老管家和麾下反军,将老本营搬离荆州,设到了江陵。
人人都夸他此举心思缜密,先控住江南最富庶的江陵,让建元帝的国库一下子少了大一笔税收,以致国库开销入不敷出,养不起入奢入俭的江南军,而若不是戚尚坤的突至,江南切下,易如反掌。
切不下江南,老管家日日哀叹生不逢时,秦渊如看着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只觉得好笑。自一开始,他想要的东西里就没有江山,到现今,他想要的更是只剩下一物――念念的欢心。
她喜欢那个英勇无比的少年将军,那他秦渊如此生最大的夙愿,就是帮他的念念抢到那个将军。
但这一世,他想抛弃经年的夙愿,让念念成为自己的爱人,但他胆怯、情怯、人怯。
他害怕。
*
马车行至寇府门前,应路停下,刘伯迎出,家丁搬来踏椅,念念无视秦渊如伸来的手臂,自己下了车。
秦渊如面颊阴沉,不近不远地跟在念念身后往里走着。
“刘伯”,念念没回头,只是轻唤,声音有些抖。
刘伯紧忙上前:“哎,大小姐,刘伯在呢,您吩咐。”
“小六在西院住不惯,你明日带他在府中看看,愿意住哪便住哪吧。”
“?”刘伯一脸困惑,回头看向秦渊如。这西院已是寇府之中第二好的院子了,住着寇家两位小姐,一般下人连进院的资格都没有,这小六一来就被大小姐亲自安排,竟然还嫌西院不好。
刘伯的胖脸抖了抖,有点没好气的对秦渊如道:“讨你愿意?老爷的屋你住不住?以为自己是哪家王爷呢?”
秦渊如:“……”
“我哪也不去”,秦渊如垂眼,眼睫在灯笼的映照下打出一片阴影,“你让我住西院我就住,你不让我住我就睡墙根、睡草垛,总之我哪也不去。”
寇念念脚步一顿,回头打量他,良久才道:“随你。”
径直扭头离去。
秦渊如面色难看,回背的后手中,是一盏坏了的花灯。
第9章 别扭
愁绪晃晃悠悠,念念做了一个冗长而不美好的梦。
她梦到了上一世,自己刚认识戚尚坤的时候。
竟比这一世要晚个一年半载,算起来,应该是建元十四年。
建元帝登基继位十余年,在第十四年的时候,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劳心劳力安顿好鲜卑,紧接着就是江北大旱。春带半夏,没落下一滴雨,百姓渴啊饿啊,还生出些“反今朝复前朝”的民间力量。
好在建元帝不是个没脑子的昏头鹅,就在自己病的要死的日子里,瘫在塌上指挥着众爱卿该赈灾的赈灾,该压制的压制。
山河不至于疮痍,建元帝被这趟天灾一激,反倒多了些回光返照的意思。活气多了,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床前的孝子们也从一开始的悲喜参半,到悲多喜少了。
不咋能上台面的太子李呈佐、二皇子李钊廷,还有已经封了怀南王的李霄安,三股差不多大小的力量扭成了一根麻绳,谁也动不了谁,谁也抽不出身去。
寇爹是太子党,戚尚坤是二皇子的人,他们本来互为霉头,彼此不搭理,但干戈化玉帛的节点,是怀南王李霄安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胆子。
仗着自己在江南的二两兵线,水了多年地头蛇的经验,李霄安就准备从江南起兵,一路高歌北上,直捣黄龙。
其实是,真真儿离谱。
江南巡抚寇爹,李霄安搞不定,戚尚坤的戚家军,李霄安不了解,还有荆州也憋着谋反的秦肃,李霄安不认识。
但他就敢起兵造反,妄想逼宫当皇帝。
寇念念知道,她爹的顶头老大怀南王是个十足的蠢货,旁敲侧击了几次,见她爹没被李霄安蛊惑,保太子的心挺果决的,也就放心地搞自己新学的双面绣花了。
毕竟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家闺秀,朝堂上这些风云变幻的事儿,还轮不到让她操心。
好像江南也没乱上多少时日,某日念念还在闺房里苦苦钻研,冬梅来告诉她,寇爹又升官了,江南总督。
念念打了个线结,把乱成一团的东西塞给冬梅。冬梅知道自家小姐最近一段时日总替老爷担忧,如今尘埃落定,她也踏实,欢欢喜喜把大小姐缝不出的绣花补好了。
念念自己去了前厅。圣旨还没正式下来,厅里已经不多不少挤了些人,寇爹端坐主座,跟来道喜的人互相不走心地奉承着。
这些面上带喜的叔伯大爷公子哥的,寇念念都认识,她偷躲在屏后听着,没作响动。
正说话的是个洪亮的大嗓门,一开口,念念先冷了一张小脸儿。
大嗓门道:“寇老哥,咱们念念小姐到如今都还没婚配,您老也不着急?我老方都替你急死了!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侄儿,日日念叨咱们念念的风华,可您倒是看看他,都二十好几了,才拿了咱们今年的解元,哎,不争气呐!一个小小的举人头筹,也难怪咱们念念看不上他!”
大嗓门叫方山,江南军都尉,年过四十膝下无子,把自己这好大侄当儿子疼,誓要为其选上一门有钱有权的美娇娘做媳妇儿,一来二去,盯上了寇念念。念念及笄后又评上了江南第一才女,这叔侄俩更是,眼都绿了,隔三差五地就往寇府跑,美名其曰拜会寇大人,实际一来,那方侄儿跟屁股点了炮仗似的,就恨不得一头扎进西院的池塘里去去火。
十分的不消停。
李霄安的事儿,是这三个势均力敌的皇子第一次撕破脸,寇爹和戚尚坤都为着自己一派首当其冲,方山老奸巨猾,躲后面当墙头芦苇,事平了,又出来攀亲家。
实打实的烦。
方山明贬暗褒地夸完了,方侄儿接着惺惺作态:“寇大人,小子无才,都是念念小姐抬爱了。”
念念一双秀眉快竖成了定海神针。
“方兄说笑了”,寇爹不鸟他俩的话引子,“贤侄年少有为,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方山也知道自己在皇子夺嫡的事儿上做的不地道,怕寇爹因此不愿意跟他当亲家了,有点急:“寇老哥,您知道我这人,当官就为百姓,别的事咱也不爱参与,可别因为这些,影响小侄和念念小姐的婚事,哎,您老之前可是应允了!”
“应允?何时?”寇爹的青釉茶杯不轻不重地磕在桌上,一声响动让方侄儿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抖了三抖,“本官只说让念儿自己决定,何时属了令侄?”
寇爹拿腔,亲疏分明,方山被糗了一个大,僵着一张青白脸:“寇老哥,你这话可就不中听了,自古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寇念念一个黄毛丫头做什么决定,要我说,咱们两家大人赶紧定了就算!”
“还是说”,方山冷了脸,“你寇大人升了江南总督,看不上我方山这小小都尉了?!”
茶盖被寇爹重重阖上,他未来得及驳话,已有娓娓之声自屏风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