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 更奇怪。
季屿生好整以暇地看着明纱,等她快撤到门口的时候, 他语气悠悠道:“站住。”
明纱立正,定在原地不动, 眼珠上下左右转动,一套眼保健操都快做齐了,就是不看季屿生。
季屿生慢步走到她跟前, 唇角含笑,朝她抬抬下巴说:“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捂得这么严实?”
见她抿紧嘴不肯说话,他又故作思考道:“嗯,是师弟的明信片吗?那一套造型我之前似乎没见过。”
啊啊啊,他故意的!
明纱眼睛一闭, 睁开, 破罐子破摔地灿笑道:“老板,不瞒你说,我一直有个小心愿, 就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凑齐《觉醒》所有主演的签名。”
她学着犹克那不正经的模样,给季屿生抛了个媚眼说:“既然今天大家都在场, 不如我们先把正事给办了吧。”
季屿生:“……”
她到底知不知道最后那句话有歧义?
季屿生默不作声地看着明纱。
她把自己那张明信片抽出来,递给他,满怀期待道:“犹克已经签过了,要不,你也帮忙签一个吧?”
缓解尴尬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旁观者拉下水,让他也变成事件的人物之一。
明纱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季屿生面无表情地审视了她一眼,垂眸,视线落在她手里的明信片上,声音寡淡:“可以。”
咦?
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季屿生接过明信片,向她摊开掌心:“笔。”
“啊,好的。”明纱反应迟钝地把笔放到季屿生的手上,“您请。”
季屿生拔开笔盖,低头,在犹克姓名旁边行云流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
明纱接过明信片一看,“季屿生”三个字写得那叫一个疏朗通透,形断意连,风神潇洒,赏心悦目,哪像犹克跟她。但转念一想,季屿生平时会练书法,字写得好看是他该得的,也就释然了。
明纱爱不释手地打量着明信片,越瞧越喜欢,不禁幻想道:“等以后《觉醒》火遍大江南北,我就把这张明信片装裱起来,挂在我们家大厅里当传家宝,你觉得怎么样?”
她跳跃的脑回路,季屿生早就见识过,当下她口出此言,他也不觉得意外,反而配合地点头道:“嗯,我看可行。”
明纱顿时喜笑颜开道:“那你们可得更努力一点,让我如愿以偿啊。”
季屿生也跟笑了:“借你吉言。”
下午,等大家排练结束,明纱让卫恺和晏清也帮忙签了名,总算凑齐四个主演的名字。
晚上,她拿着明信片回去交差。
姜芯在阳台晾衣服,她走过去得意地在姜芯眼前晃了晃手里的明信片:“,你看这是什么?”
姜芯张大嘴巴,把衣服往盆里一丢,眼神追着明信片移动,激动道:“纱纱老师,你果然貌美如花人见人爱,申城选美冠军不是你我不同意,你永远是我成功追星的神!”
明纱可耻地满足了,嬉皮笑脸道:“姜老师吹起彩虹屁来果然天花乱坠,那我就大发慈悲地送你一张明信片好了,不用谢我。”
她将带有犹克签名的那张明信片塞给姜芯,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卧室。
想起下班时季屿生的嘱咐,她解下背包,从里面取出摄像机,打开电脑,从白天拍的排练视频里选出一版效果最好的,传到电脑里备份。
趁着视频传输的间隙,明纱玩了一会儿手机,这时,她突然收到了来自温慕慈的添加好友请求。
备注信息:姐姐好,阿慈找你有点急事,可以加一下好友嘛?
明纱目光一凝,点击同意通过,跳转到聊天对话框。
温慕慈:【姐姐好,阿慈找你有点急事,可以加一下好友嘛?】
明纱:【已经加了,阿慈有什么事尽管说。】
温慕慈:【怎么说呢,作为原作者,我应该要去现场观看大家排练的,但是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爸爸也让我马上住院,不允许我再乱跑,非常抱歉……】
明纱:【没事,这不是你的错,而且,大家为了《觉醒》,都有在很努力的排练噢。】
温慕慈:【嗯嗯,听屿生师兄说,你录下了《觉醒》的排练视频,我明天就要化疗了,在那之前,我想看一看他们的排练情况,能麻烦姐姐把视频发给我吗?拜托了!】
明纱:【可以啊。】
虽然箐箐说过不经他们公司同意,不能擅自将犹克的排练视频传给他人,可温慕慈毕竟是《觉醒》的原作者,没有她就没有《觉醒》,所以给她看排练视频应该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同意吧?
明纱念及此,立刻用手机将视频发送给温慕慈。
不一会儿,温慕慈接收了视频,发来一个“感谢”的表情包。
温慕慈:【屿生师兄说得没错,纱纱姐真是人美心善又可爱呢。】
???
!!!
季屿生跟别人夸她了!!!
明纱抑制不住地在椅子里扭起扭秧舞,差点连人带椅直接翻下桌。
“夏明纱,冷静,冷静。”
她稳住身形,深呼吸,吐气,定了定神,又把温慕慈那条消息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一遍。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阿慈本来就天真,那句话看起来还挺阴阳怪气的?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季屿生当着别人的面夸她啦!
“啊,我果然很优秀。”
“有我这个助理是季屿生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劝他赶紧喜欢我,马上和我修成正果。”
明纱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自恋起来,故作淡定地给温慕慈回消息。
明纱:【阿慈啊,你家屿生师兄跟你说我长得美?】
明纱:【心地善良?】
明纱:【还十分可爱惹他欢喜?】
那边,温慕慈看着嗖嗖嗖跳出来的聊天消息,挠了挠耳朵,心想,好像没有最后那四个字,具体的用词也不是那样的,不过她也记不太清楚了。
她冥思苦想半天,没什么坏心思地给明纱回了个“笑脸”表情包。
温慕慈:【大意如此~】
明纱自动解读为绝大部分都是真的。
她坐在椅子里,不安分地摇晃着小腿。
明纱:【嗯嗯,我明白啦。】
明纱:【阿慈要化疗,晚上就不要熬夜啦,早点休息。】
明纱:【明天,加油!】
温慕慈:【好的,姐姐再见。】
明纱:【再见~】
结束对话,明纱抱着衣服去洗漱。
温热的水从脖子淋到脚,全身皮肤都变得白里透红的,光滑又顺手。
她边往身上抹沐浴露,边将工作上的琐事都想了一遍,胡思乱想到最后,便联想到季屿生,嘴角不禁往上浮了浮,哼起小曲来。
“可――叹――”
“暮色沉浮骤雨渐歇,霓光流淌战鼓遥响……”
白天听他唱,不知怎的就记下了,可她自己唱起来却又完全不着调。
“这京剧啊,还是得花功夫好好练上一段时间才起得来调。”
明纱小声嘟囔着,手往背部一滑,突然间碰到了那一块烧伤的疤痕。
她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迅速洗完澡,跑回被窝里躺着,夜里不知不觉就做起梦来。
淅沥沥的雨声,由模糊到真切,滴落在江南小镇的河流中。
奶奶坐在门前屋檐下剥玉米粒,她趴在奶奶的腿上,看雨水沿着青石路四处流淌,不多时,整个小镇都下起雨来。
嘀嗒、嘀嗒……雨滴敲打着灰瓦,树叶,窗台,隔壁阁楼的窗户猛地被人推开,凄凉婉转的昆曲声传入耳中,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青玉色旗袍的女人倚在窗台边。
女人的脸笼在朦胧烟雨中,仿佛隔着一层薄纱,似真似幻,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
等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女人突然转头,朝屋里招了招手,紧接着一个青秀的男孩小跑到窗台边抱住女人的腰,稚声稚气地喊了声:“妈妈。”
意识到她在偷看,男孩偏头看下来,就在两人视线隔着雨帘对上的瞬间,明纱被闹钟震醒了。
是梦。
明纱抬手摸了摸眼角,手下湿漉漉的一片。
明明昨晚那么高兴,怎么就莫明其妙地在梦里哭了?
明纱不得其解,她爬起来,穿衣洗漱,一如既往地挤地铁去剧团上班。
早上九点,除了卫恺,其他人都按时来排练。
明纱问季屿生:“卫恺那家伙跑哪去了。”
季屿生神色凝重:“慕慈今天做化疗,他请了半天假去医院,下午回来。”
明纱点头:“这样。”
虽然大家都很担心温慕慈的病情,但也不能全部都挤去医院里,妨碍医务人员的正常工作,只能在心中为她祈祷,祝她能渡过难关。
几人心不在焉地各自训练着,到了下午,卫恺神色匆忙地回到剧团。
大家问他温慕慈的病情是否有所好转。
卫恺摇了摇头说:“还在化疗中。”
后来,他便开始经常请早假去医院,然后在下午回剧团跟其他人合体排练,等晚上其他人都离开,他就一个人练自己负责的唱词部分。
就这样连续了几天,温慕慈最后一个化疗疗程终于出结果了。
那天,卫恺回来得很晚,他走到三楼排练室门口时,夕阳的余晖刚好透过玻璃窗户折射到他脸上,他不适地抬起手挡了挡。
其他人听见脚步声,全部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他。
明纱举着摄像机不动,画面里,卫恺慢慢走进来,脸色苍白得仿佛行尸走肉的僵尸,她顿时愣住。
这些天以来,她每天都在用摄像机记录他们的排练过程,对卫恺的状态最清楚不过,然而尽管如此,他现下的变化也大到她几乎快要认不出来。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心力交瘁到容貌也跟发生巨变?
明纱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放下摄像机,问他:“恺,阿慈她……”
卫恺怔怔地从她身边走过,声音沙哑没什么情绪起伏:“化疗失败了。”
闻言犹克气得一把扯住他的衣服领口,怒骂道:“那你他特么的还回来,不知道在医院陪她吗?”
卫恺抬起头看他,神情颓废,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犹克见不得卫恺那孬样,挥拳就想揍他。
季屿生一把拉住犹克的手腕,直接将他从卫恺身边扯开,厉声道:“阿克,别冲动。”
这一下,犹克仿佛找到了出气口,指着他语无伦次地啐骂道:“季屿生,就你清醒冷静是吧?你特么就从来没把我们当做家人,我们在你眼里只是唱戏赚钱的工具人,委托人。以前师父去世时你就顶着这幅清高脸让我们冷静,现在阿慈都这样了,你还是这幅死人脸,你特么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人情味三个字怎么写是吧?你怎么不早瞎了!”
那一番话,明纱一个外人听着都觉得杀人诛心,她难过地偏头去季屿生,他的唇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走到犹克面前,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挥拳而出,裹挟着阵阵劲风,一拳将犹克撂倒在地,世界顿时安静了。
明纱震惊得无声张了张嘴。
箐箐吓得连忙跑过来挡在犹克身前,生气道:“你干什么,他可是演员,脸要是受伤了你赔得起吗?”
季屿生收回手,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频率,垂眸瞥了眼歪倒在地上的犹克,语气十分平淡:“抱歉,没忍住。”
箐箐:“……”
犹克抬手蹭了蹭被锤青的腮帮子,顿时疼得嘶了一声,人也清醒了不少,向箐箐摆手说:“没事……没事……他手下留情了。”
明纱:“……”
那你还故意气他?
第41章 戏古弥新(17)
犹克捂着脸, 从地上爬起来。
箐箐仔细查看他的腮帮子, 发现那里肿了一小块,急得手忙脚乱:“完了,要是被萝拉姐知道我没看好你,年后我会被公司辞退的!”
她忐忑不安地用纸巾给犹克擦了擦受伤的部位, 犹克疼得闷哼两声:“痛痛痛……别动。”
箐箐停下手, 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犹克安分了许多,萎靡不振地低着头, 没有半点发过癫的样子。
他小时候有狂躁症,心里一焦虑难受, 就会无差别攻击身边的人,后来跟着肖怀风在春和苑学戏, 数十年如一日的泡在戏园子里,一板三眼,一曲九回肠, 慢慢磨功夫,磨心智,沉淀下来后,病症也跟着好了不少。
季屿生知他方才情绪失控崩溃发狂,是因为担心温慕慈所以又犯起病来,自己那一拳也是为了能让他尽快冷静, 如果师父还在的话, 可能不止一拳而是师法了。
恍惚想起往事,季屿生神色变得温和起来,跟大家说:“先休息半小时, 五点继续训练。”
他把目光转向犹克,提醒箐箐:“一楼冰箱里有冰块, 你帮他冷敷一下,等过了四十八小时,再进行热敷,很快就能消肿了。”
箐箐反应过来季屿生是在和自己说话,连忙点头:“好的。”
等箐箐带着犹克下楼,季屿生走到休息区拍了拍卫恺的肩。
卫恺坐在椅子,抬起头看他,不语。
无言的默契,就像年少时,温慕慈不告而别随温叙出国,他醉酒发疯在秘密基地躺了一夜差点猝死,是季屿生第一个找到他,并将他拖回屋。
以前总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会选季屿生当夙愿师,现在想来,所有师兄弟姐妹中季屿生是最合适的,也只有他能当了。似乎只要他还在,无论他们四处漂泊,走得多远,最后还是忍不住会回到这个“家”里看一看,不是吗?
可转念一想,夙愿师这门行当,能渡人却难以渡己,不知道他这些年是否曾经后悔过。
卫恺慢慢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声音闷闷地问季屿生:“节目录制日期定下来了吗?”
季屿生回答他:“定下了,在春节前一周。”
卫恺:“这样的话,我们只有十天左右的准备时间了,来得及吗?行头、乐队和场景那边进度怎么样?”
温慕慈现在仍躺在医院里,他恨自己无法替她承受痛苦,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力了却她一桩心愿,让多年前梨园量子队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季屿生理解卫恺迫切想要帮温慕慈完成愿望的心情,他安抚他说:“《觉醒》的伴奏乐队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可以跟我们合体排练。场景还在调整中,云图幻漫那边给的说法是,等我们去电视台联排的时候,就能在舞台上查看效果。至于行头……”
明纱正在和赛博科技的美术负责人微信沟通,听见他们的对话,走过来说:“先打断一下,我有件事想和你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