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将他影子拉得孤拔瘦长，他的目光落到飞星身上。
靳扶州一步一步慢慢走来，面色始终平静，直到穿过人群，来到飞星跟前，眼底才露出一丝似悲痛，又强忍住的情绪。
“靳师兄。”见他走过来，云千媱叫了一声，靳扶州却像没听见一样，静默不言地低头注视飞星。
云千媱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干脆闭口不言。
日头渐升渐高，将一朵朵澎湃的浪花染成橘红色。
大海亘古不变，生命永恒，高唱着欢歌，仿佛永远也不会懂人类的悲伤。
海边的气氛低沉压抑。
一群蓝袍弟子静静立在海边，袍角随着海风猎猎作响。
许久，靳扶州出声道：“带去弟子冢吧。好生安葬。”
“是。”
一个弟子从乾坤袋掏出一面白布，遮在了飞星身上。另一个召唤来飞舟，几个弟子合力将飞星搬了上去。
蓬莱岛的事外人不好插手，云千媱看着飞舟远去，还是忍不住说道：“靳师兄，飞星死得蹊跷，不用再查查吗？”
靳扶州沉默片刻，垂下头，低低叹了口气，道：“云师妹，这点我自然知道。但蓬莱岛如今内忧外患，容不得再出半点差池。不管岛主杀了飞星也好，别的人杀了飞星也好，昨夜之事一旦传出，蓬莱岛会成为众矢之的，还请你们暂且不要外传。”
云千媱道：“上官无心已经逃往大陆方向了，瞒不住的。”
靳扶州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笑道：“我知道。所以，更要想对策了。”
*
收到陆温凉通讯符的时候，云千媱和路归朝刚御剑出了蓬莱岛的护岛结界。
陆温凉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顺便告诉说无尘山都快要被修仙世家、门派的人挤爆了。
云千媱询问怎么回事。
陆温凉道：“还能怎么回事。上官无心昨晚从蓬莱岛杀出去后，就跑到各仙门发疯，死的死，伤的伤，损失惨重，所以他们一大早就来无尘山了，有的来寻求庇护，有的来告状，还有的来求结盟一同攻打蓬莱岛。”
云千媱皱眉：“怎么会这样？上官无心为何这么做？她现在人呢？”
陆温凉道：“不知道。我一个头都被他们吵得两个大了，反正你们快回来，否则我只能把你小师叔打晕拖出来丢给他们了。”
云千媱听到对面一阵激烈的吵嚷声，陆温凉啊了一声，通讯符就失去了灵光。
云千媱只好将通讯符收回乾坤袋，刚要提醒路归朝加快御剑速度，可视线往下一瞥时，脑海中一道闪电掠过。
云千媱一把掐在路归朝的腰上，道：“师弟，你慢点！”
路归朝轻嘶一声，但还是温柔地问：“师姐，怎么了？”
云千媱示意他往下看：“你快看，脚下是什么！”
路归朝一边放慢御剑速度，一边低头看了看。脚下除了波涛汹涌的蔚蓝色大海，就是蓬莱一十四岛。
云千媱迫不及待道：“你将听阙升高一些，看得就能更清楚了！”
路归朝依言照做，盯着脚下的景物，眉色蓦地一动。
云千媱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道：“对吧，师弟，就是这样！这一十四座岛的排列很眼熟对吗？像不像某种阵法？”
路归朝薄唇轻启：“掩息阵。”
“对！就是掩息阵！”云千媱搓了搓手掌，“怪不得蓬莱弟子被控制，上官无心修炼那邪门的术法，修真界这么多年都察觉不到怪异，原来是以天然岛屿排列成掩息阵，又结成了护岛结界，威力巨大，能遮掩住一切气息，不管是妖气、魔气、邪气、仙气都察觉不到的。”
路归朝摸着下巴，思索道：“未曾看过蓬莱岛移山填海的记录，这掩息阵，应当自他们门派创立之初就已设下。”
云千媱接着他的思考，说道：“蓬莱岛立派不过五百年，无尘山师祖以身为祭也是在五百年前，你说会不会他诈死后，转换身份创立了蓬莱岛？并且一直将它牢牢掌控在手里？”
路归朝点头：“师姐所言极是。”
云千媱继续道：“不管是无尘山师祖的身份，还是蓬莱岛创建者的身份，都只存在于修仙史册中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可以顺利地逃离所有人的视线。他不想被人注意到，所以更应该伪装成一个普通弟子，不会是上官无心这种一派之主的身份。就像飞星昨晚给我们的提示一样。”
路归朝问：“师姐心里有怀疑的人选吗？”
云千媱道：“有。和你想的差不多。”
两人视线一交流，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我们不能让飞星白死，若不是他透露了讯息，或许那人也不会对他下手。”
说起飞星，云千媱感到一阵悲伤。
路归朝将她揽入怀中，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道：“师姐，别担心这些了，交给我吧。”
第205章 谁是反派（六）
掌门戒指
回到无尘山。
主殿。
陆温凉坐在首座的台阶下, 一脸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应付着满殿愤然的人。
见云千媱他们回来，陆温凉眼睛一亮, 忙拨开人群跑来, 指了指身后的一群人道：“小云子，你可总算来救我了！你看看, 他们人太多, 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的头都大了！我又不是你们无尘山的人，这烂摊子不能丢给我啊。除非加钱！”
“……”
云千媱问道：“陆前辈，我小师叔呢？”
提起池衡, 陆温凉一副气到吐血的表情：“还在刑罚堂待着呢！不肯出来, 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却连之前欠我的灵石都不付！岂有此理！”
云千媱好歹是无尘山名义上的掌门, 举行过继任大典的, 在场有许多人认得她, 纷纷要求她主持公道。
七嘴八舌，一片乱哄哄。
云千媱扔出一个噤声符，直接制止了吵闹。众人不解又愤然地瞪着她。
云千媱指了指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修士, 道：“您请先说。”
中年修士从人群中站出来, 行了一礼, 说道：“云掌门，我们今日聚在此处, 想必事情您已经有所了解。蓬莱岛狼子野心，岛主上官无心夜袭众多仙门, 杀了不少修为高强的掌门、长老。她功法实在古怪诡异的很, 竟能以蓝色丝线控制我们自相残杀, 一门之力难敌，还请无尘山牵头成立仙盟，共同讨伐蓬莱岛，以肃清修真界！”
云千媱和路归朝对视一眼。
怪不得一夜之间上官无心能攻击这么多门派世家，还杀了一众修为高深的修士，原来也是这个方法，利用了他们不忍对同门痛下杀手的心理。
可她为何丝毫不遮掩，就这样将蓬莱岛置于众矢之的的位置？
云千媱又点了几个修士。
大家说的情况大致相似。一来对上官无心毫无戒备，被她用蓝色丝线控制，被打得措手不及；二来她专挑修为高的下手。
也有人猜测昨晚之人会不会是冒充的，不是真正的上官无心。
云千媱拿出在蓬莱岛的留影石，同众人一块研究。最后得出结论，此人是上官无心无疑，只是她的状态十分诡异，宛若一只提线木偶。
谁也不清楚她为何变成这样。
换做以前，众人就要开骂她修炼妖魔道，是妖魔界的走狗，可现在路归朝就站在这里，同他们一起探究此事，气氛处于一种诡异的和谐中。
暂且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似乎和妖魔界无关。
众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骂了，闭上嘴，脸憋得又白又红。
留八字胡的中年修士一手捏着小胡子，吸了口气，疑道：“若说上官无心修炼邪术，走火入魔而乱杀人，我是不信的。她为何偏挑修为高深的下手，还带走了他们的尸首，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殿内陷入一片沉默的思索。
“为了无烬深渊。”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沉默，穿过殿内，碎玉般落入众人耳中。
大家纷纷抬头望向说话的人。
靠柱而立的少年一身黑袍，清俊冷肃。
他身量极高，面庞极白皙俊逸，可身上散发出的威压感，和他的模样极不相符，充满了令人胆寒的味道。
路归朝好似没看见他们疑惑又怀疑的目光，墨眉低压着，开口道：“天州大陆皆言，打开无烬深渊的封印，需要聚齐七大神器。但这是以前，自五百年前，封印碎裂后，虽经修补，但留下的缝隙依旧存在，打开它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
有人问：“什么？”
“无烬深渊本就是上古神魔大战遗留下的战场，怨气深重。若以毒攻毒，用怨气冲破它未尝不可。死于非命的人，灵力修为越高，怨气越重。”
众人听出一身冷汗。
“想不到她竟如此歹毒！”“蓬莱岛这么做，是彻底与修真界撕破脸了！”“等等，不对啊，敢问魔尊，无烬深渊的封印，不是五年前已被你撕毁了吗？”
满殿的目光射向路归朝。
路归朝嘲讽地勾了下唇，道：“五年被撕毁的，只是禁锢妖魔界的封印。无烬深渊真正的封印，一直都存在。”
闻言，云千媱拉了拉他的袖子，问道：“对了师弟，这个你在蓬莱岛就说过的，我一直没机会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五百年前记录的封印破碎，是指无烬深渊真正的封印？”
路归朝点头：“不错。”
座下有人问：“那敢问，所谓真正的封印，封印的是为何物？”
陆温凉坐在台阶，抱起手臂，也耐有寻味地望过去。
路归朝黑瞳沉肃，薄唇轻启：“谁也不清楚具体封印着什么，只知道，是比妖魔积压千万年怨气更可怕的东西。”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万年来，光是妖魔界便让人忌惮不已，被视作影响修真界安宁的一大隐患。可现如今告诉他们，无烬深渊底下封印着的，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众人一时间不由产生了无尽好奇和深深恐惧。
陆温凉站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拂了拂青色道袍袖子，笑眯眯道：“所以现在问题来了，我们要怎么找到上官无心，阻止她破坏封印呢？”
云千媱道：“应该先加派人手值守无烬深渊，不过，若是找不到破解上官无心功法的秘诀，再多的人去也没意思，反而更加危险。陆前辈，你有没有办法？”
陆温凉摸摸鼻子，说道：“关于上官无心，其实我有一个猜测。”
云千媱问：“什么？”
陆温凉摇头道：“不是很确定，先寻到她的踪迹再说吧。”
商议完后续的事情后，各仙门离开了无尘山，回去各自做准备。
无尘山一下子沉寂下来。
路归朝想带云千媱一起回妖魔界，被拒绝了。
他表情不开心，幽幽道：“师姐，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云千媱道：“有小师叔和陆前辈在呢。师弟，上官无心杀了修真界那么多人，却还藏匿不出，一定是积攒的怨气不够，说不定会将主意打到你们妖魔界，你先回去布置一番吧，对付那人，光靠修真界还不够的。”
见她态度坚决，路归朝只能点头道：“我会尽快，师姐等我。”
云千媱笑道：“不用担心我，去吧。”
路归朝望向陆温凉，朝他颔首道：“那就麻烦陆前辈了。”
陆温凉双手拢在青色袖中，道：“我和小云子谁跟谁啊，不用你说我也会罩着她的。不过嘛，这个灵石……”
路归朝点头：“好，由您开价。”
云千媱刷的扭头，眯起眼睛：“陆前辈，你不是说咱俩谁跟谁嘛，怎么还收保护费的？”
陆温凉一本正经道：“咱俩的交情是一回事，灵石又是一回事。愿意给你灵石花的不一定是好男人，不愿意给你灵石花的一定不是好男人！小云子，陆前辈我是为了你好啊！”
云千媱：“……”
*
刑罚堂。
池衡被囿于一层透明的困仙结界中，盘腿闭目打坐。
云千媱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包括在蓬莱岛遇到的一些列怪事。
池衡听后，睁开琉璃眸，神色淡淡，并不有多讶异，仿佛早就了然于胸。
池衡转眸，目光落在云千媱的手上。
“唔……怎么了？”云千媱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盯着自己的手，也低头看了下。
池衡开口问：“千媱，你手上是不是有一条红线，从指尖长出，一直延伸往上。”
云千媱愣了愣，点头。
之前在太蜀境的冰雪林里，路归朝就发现了。云千媱本想回来找三长老看看，谁知一下子太多事情涌上来，这红线又不痛不痒的，便耽搁了。
池衡道：“若这红线长到了心口，会死。”
云千媱蓦地睁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会……死？谁会死？我？”
迎着池衡有几分不忍的目光，云千媱回神，看了看池衡，又望了望陆温凉。
云千媱尽力冷静下来，问：“小师叔，陆前辈，这红线是什么东西？！”
陆温凉轻轻摇头。
池衡说道：“你大拇指上的掌门戒指，是师祖传下来的。”
云千媱抬起手，想要将掌门戒指摘下，可怎么用力也摘不下，和从前一样白费力气。
云千媱只能放弃，问道：“所以，这戒指是师祖用来控制无尘山的？若是不听他的话，或者威胁到了他，便会死？怪不得第二任掌门说不出秘密。当年，师尊将掌门之位传于我，是不是也受到了戒指的控制？”
池衡默认。
云千媱心道，原来当年路归朝真的没有说谎，是姜鹤归自己撞上了听阙剑。他被世人误会，被自己一剑穿心，该有多痛啊。
云千媱低头摩挲了下掌门戒指，喃喃问：“它是不是摘不下来了？”
池衡默然。
云千媱又问：“那你们之前为何不说，现在却告诉我？”
池衡道：“因为时间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掌门戒指是师祖用自身仙骨所制，与他命脉相连，若他身死或被封印，佩戴者也不能独善其身。我得知此事后，一直暗中寻找解决办法，可惜，无解。”
“也就是说，若我们打败了他，我也会消失？”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云千媱望向陆温凉，“陆前辈，我在这个世界死了，会回到原世界？”
陆温凉默了默，叹息般道：“回不到原世界了。小云子，你会消失，永远消失的那种。”
“……”
陆温凉问道：“即便这样，你也愿意同我们一起吗？”
云千媱垂眸想了很久，脑海里走马观花闪现的，都是数载在天州大陆的画面。
无尘山修道练剑、后山采药炼丹、和师兄师姐一同出任务、翻过高山、淌过长河，看过人间万盏灯火，见过凄楚生死别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