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瞰下去,五颜六色的雨伞簇密杂乱,绝无美观性可言。
晏柠橙特地多缓了几分钟,仍不见人有散去的迹象,只好锁门走向拥挤的门口。
雨来的突然,温度跟着被拉低,冷风擦蹭着外露的肌肤,晏柠橙早已会说粤语,她在嘈杂里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在念,不绝于耳。
伞骨微倾,露出姣好素净的面孔,晏柠橙茫然地扫过一张张满是嘲弄的脸,恍然间意识到什么。
人潮自动的让出条通路,腿如灌铅般沉重,晏柠橙昂头,终于看清出公告栏里那封写着绵绵爱意的情书,是表白林寻舟的。
她自幼习字,练了手漂亮的楷体,近一年来常常帮老师抄写板报这类,甚至“情书”旁,就是她誊写地艺术节活动规则。
两相对比,任谁看了都知是出自晏柠橙手笔。
诚然是她写得,不过是莫莫拜托她替自己写给喜欢的人。
“求你啦,我字写得不好看,想给他留个好印象,你就帮我抄一下嘛。”
温言软语犹在耳侧,化做滚滚惊雷,径直把晏柠橙劈开来。
少女情怀总是诗,莫莫给她的信纸姓名那里用墨水涂黑了,晏柠橙就贴心得没问她喜欢的人叫什么,直接空出了块能让她写名字的地方。
她的好心与信任。
是给别人递了把捅向自己的利刃。
晏柠橙快速扫过人群,透过凄风冷雨精准地看到了莫莫,她站在带头造过自己黄谣的男生伞下,笑意灿灿。
身旁有群绕着莫莫的男女生,皆带着得意,晏柠橙在心里默念它们的名字,一个一个的记下来。
握伞骨的指节泛着灰白,众口铄金,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看到的东西,几欲开口,微弱的音节被倾覆在讨论里。
“自不量力,凭她也配喜欢林寻舟?”
“北姑【1】都是这样的啦……”
晏柠橙站在人行道的台阶上任人观瞻,却一刻都没有低下头,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沸腾叫嚣着,一起毁灭吧,就这刻。
“闭嘴。”
她的声音被道清冷带着愠意的呵斥压过。
原本拥簇在晏柠橙眼前的伞海自中断绝开来,通路尽头,林寻舟撑把黑伞遥遥看向她,凤眼深邃,视线平和宁定。
颀长清隽身影携风涉水而来,晏柠橙被钉死在原地,忘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她就怔然的站着,看林寻舟走向自己。
校园里的电灯串联般一盏盏的亮起,被雨模糊成团晕。
整个世界都被按了暂停键,潇潇雨幕和喧闹人群全是陪衬。
这刻的林寻舟像是把优美至极的尖刀,刀锋照得雪光,倏然上挑,划破荒谬的场景与少女时代特有的怯懦。
他跨上台阶,耳畔传来磁性低沉的命令,“把伞收了。”
晏柠橙下意识乖顺的听话,雨意外的没砸到她头上,她被林寻舟笼覆到了他那把足够容纳三人的黑伞里,凛冽的薄荷味让人心安。
“有趣吗?”掷地有声地质问,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凌厉压迫感。
晏柠橙侧目而视,身高差和夜色让她辨不清林寻舟晦明神色,只知道这句是对着众围观者问得。
林寻舟再启口,挂着似是而非地哂笑,寒声砭骨,“是我林寻舟不配被人喜欢,还是你们实在太闲?”
人群噤声,作鸟兽散。
莫莫是在故意搞晏柠橙,然而歪打正着,她喜欢林寻舟这件事,除开天地外,无人知晓。
心思被戳破,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她的第一反应是想逃开。
晏柠橙想对林寻舟鞠躬,结果忽略了距离,才低头就撞到了他胸膛,积攒的委屈泫然眼眶,哭腔磕磕巴巴地讲了句,“对、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转身就跑。
冷雨扑面撒来,手腕被拽住,晏柠橙惊恐地回眸,林寻舟挑眉,重新把她罩回干燥伞下,盯着她认真讲,“又不是你的错,你跑什么?”
晏柠橙原本想说的是,“那不是我写的,可我的确喜欢你啊,给别人的情书属了你的名,词汇和别的都不是我表白原意,我当然要跑了。”
真就应了金庸老先生写得那句话,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结果因为激动和语言交流障碍严重,对答时脱口而出地变成了,“不是,不是写给你的,我没有想亲你和。”
doi
剩下的词她实在说不下去了,腕骨上的力道松开,握伞垂在身侧的左手被抬着举起。
骨节分明的手极轻柔地覆在她手上,帮忙撑开了伞。
林寻舟随即退开大半米,喉结滚了滚,自嘲地嗤了声,“行,喜欢我真就那么丢人,知道了。”
讲完转身就走,晏柠橙想喊他,奈何卡在喉头,哑然叫不出来。
词不达意,还是反义词,直接造成了缠绕多的梦魇。
莫莫看她笑话未果,后来也压根儿没人敢讨论这件事,因为林寻舟给她站了场。
然而晏柠橙感觉自己好像是个口嗨完林寻舟后死不承认为他造成困扰的人渣,在后来的大半年里都很有心理负担的绕着他走。
屈肘到血液循环不畅,整只手臂都发麻,晏柠橙才不情不愿地挪开来。
深蓝瞳孔水光流转,似极飓风过境后平静的汪洋,她就那么盯着天花板,把自己从旧事里生拉硬拽出来,许久过后,瘫在地上的晏柠橙换成了蜷缩的婴儿姿态,手臂圈住半张脸,缓慢而悠长地吐出口气来。
俱往矣。
总要往下走的。
这次别再搞砸就好了。
闹钟响起的同时,司机翁伯的电话也跟着打进来。
晏柠橙平时接触的人有限,除开两三挚友外,多是看着长大的。
翁伯是从前给父亲开车的司机,退伍军人,开车平稳守矩,人生里得到的罚单屈指可数,还都是因为晏柠橙生病才超速闯的红灯。
她以最快的速度弹起来把手机pad都装进毛绒玩偶包包里,打通了两间卧室凑成的衣帽间偌大,全身落地镜二百七十度立体环绕。
镜中是玲珑有致的曼妙躯体和……杂乱的淡粉色头发,晏柠橙选了条素白裙,大檐帽子搭配口罩,只露出眼睛,匆匆乘电梯去车库。
乐安轩是一梯一户的大平层,电梯口左右两个车位都是晏家的,为她尽可能精简了在外走动的时间。
“还是原地址,海港中心对吗?”翁伯确认道。
晏柠橙把兔子背包搂到胸前,点了点头,翁伯透过内后视镜看到她的动作,利落的发动了车子。
上次出门还是一个半月前,街边人已经换上了夏装。
避世久了,再入世,总有种难言喻的陌生感。
林寻舟早上应邀参加顶楼餐厅的开业剪彩活动,下到一楼时突然望见段细白纤长的后颈,眼皮痉挛。
他顿步驻足,身旁跟着的人一同停下,手掌向上比出个停止的手势。
林寻舟余光锁着那抹抱着兔子玩偶的倩影,淡声讲,“我有点儿私事要处理。”
“那林总您忙。”餐厅老板处事圆滑,立马带着人撤了。
晏柠橙平时和陌生人交流主要靠打字和pad上写字,出门少,算不得多麻烦,奈何今天罢工的电子产品太多,能修的自然是修了不麻烦,现买的还得导入数据,购买的机型到参数都要一一确认。
导购姐姐带着礼貌职业的微笑,耐心望着她开始介绍,“想了解一下哪一款?”
葱白般的手指握着笔在pad上速写:【麻烦能帮我看一下这个可以修吗?】
“当然可以,请稍等。”导购有些悲悯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帽檐与口罩见外露的眉眼精致极了,水蓝眸子漂亮的惊心动魄,身材也好,皮肤白得反光,可惜是个哑巴。
新的维修工程师很快过来对接,晏柠橙垂着脑袋,继续奋笔疾写。
林寻舟饶有趣味地看着纤瘦背影,信步走近,他绝不会认错的,已经看了这个背影太多年。
女孩子的裙子整体都素,后腰绑了只垂坠感十足的大蝴蝶结,可爱极了,想扯散逗逗她。
晏柠橙感觉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帽子边缘,力道太轻,就没在意,坚持描述手机情况,刚写到【表白能不能成功,就看您。】
蓦地注意到出现在台面上的那只手,手指瘦长,指骨分明,青筋脉络不算偾张,连接处有起伏的凹陷,优美得像是艺术品……关键和夜里春梦是同款手。
晏柠橙僵住,顺着手往上看,冷白腕骨没入金色袖扣的黑色西服材质里,掠扫过被熨贴西装包裹得手臂,到宽肩,再按着过快的心跳,对上林寻舟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狭长的凤眸微睐,噙着点儿似是而非的笑,薄唇平抿,林寻舟同样在看她。
“你、我、你、我。”晏柠橙怔忪,仓皇失措。
导购和维修工程师一脸错愕,震惊地仿佛见证了场医学奇迹。
好家伙,失语者突然能开口了。
林寻舟颔首,隔着帽子轻按她发旋安抚,温润讲,“你别激动,慢慢说就好。”
晏柠橙打了好几次的腹稿,才吞吞吐吐地念全,“我手机坏了,真的。”
她边说边按侧键给林寻舟演示。
“这样啊。”林寻舟唇线微弧,慢条斯理地回,“所以被盗号是假的了?”
第4章
商场的照灯明晃晃得,落进眼底是小片的星光,晏柠橙蜷起手指,把包带捏得变形,长绒的兔毛被压扁,触感适中。
她紧张地错开林寻舟的注视,懊恼于自己今天的失态,没有洗头,更遑论化妆,才熬过大夜,状态不佳,眼睫毛好像还被压扁了两根。
遥想当年林寻舟毕业典礼演讲,她花心思做造型,着旖丽红裙,为了有可能被他看到的一眼,连呼吸都反复练习过。
而今。
画完了和他的黄图、骗他说自己被盗号、狡辩半途而废……且被抓到在修手机。
联系起上次情书的离谱内容,印象分可以说荡然无存。
晏柠橙悄悄往后缩小碎步,借着口罩的掩饰咬唇。
林寻舟饶有趣味地看着这只耷拉耳朵的兔子,感觉她下一秒就准备跳着蹦开,反手用指骨敲了敲桌子,慵懒提示,“这家百货是我的产业。”
“打、打扰、了。”晏柠橙哽住,旋即抱起pad写道:【我马上就走。】
“行。”林寻舟气笑了,淡淡讲,“你大早上给我发哪种东西,然后收到我诚挚的表白。”
他低眸,看向左手的腕表。
江诗丹顿的新年限定款,表盘是翡翠中最顶级的帝王绿色,镂空雕陀飞轮框架下,覆着经典的马耳他十字造型与日内瓦纹。
君子如玉,不是人人都压得住这种浓重的色彩的。
晏柠橙无意识地吞咽着唾液,她有些奇怪的喜好,除开脸和身材外。
漂亮的手、突出的喉结、手掌与腕骨连接处的凹凸,以及常年把扣子系到最顶者松散的解衬衫,露出片难见的肌里,喜欢看光风霁月的禁欲者欲,念缠身。
“三个钟头零十七分钟,就已经准备翻脸不认账了。”磁性低沉的声音在耳廓萦绕,林寻舟慢条斯理地念她的名字,“晏柠橙,我在你眼里就有这样好的脾气吗?”
“……”晏柠橙默然无言,事实归事实,但是情况的确是当下呈现出这么个情况,她大脑飞速运转,心念电转般想起什么,很轻地“唔”了声。
细弱而无力地挣扎着,“可我没有呀。”
林寻舟轻笑,“没有什么?”
我真的没有跟你表白啊,这次真没有。
刚刚忙着去演示手机无法开机,写字到半程的ipad还摆在桌面,还亮着。
白底蓝字,小楷清丽。
开头就是【表白】。
购物中心才开门,店里人流不大,店员和维修工程师都秉承着人类吃瓜本能,视线来回梭巡在两人之间,带着探究,令晏柠橙不适,长睫轻颤。
林寻舟横手,挡住她巴掌大的小脸,对着店员讲,“别管什么原因坏的,能修就修,修不了的话换同型号新的,里面东西帮忙倒出一下,尽快。”
“你是这个意思吗?”音色温柔了两个度。
晏柠橙点头如捣蒜,伸手去把自己的备用ipad与坏了的手机对掉,压在胸口才松了口气,应该没被他看到吧。
林寻舟漫不经意地问,“要一起喝个早茶吗?”
晏柠橙眨眼,狐疑不决地看他。
站得其实很近,不过半肘的距离,能嗅到泠冽清淡的木质香尾调。
“要是没记错的话,晏小姐似乎还欠我个狡辩吧?”林寻舟转向她,轻描淡写地逼问。
回过神来是人已经端坐到了林寻舟车里。
迈巴赫后座宽阔,车内没饰品,清冷的纯黑真皮原饰,冷气打得有点儿低,晏柠橙拢了拢裙摆。
“空调关了吧。”林寻舟忽开嗓。
晏柠橙软语轻喃,“谢谢。”
林寻舟捻了张湿巾,一根一根地清理着手指,随口问,“有什么想吃的?”
晏柠橙不挑食、忌口少、就是挑口味,难养活。
她有两个月没有外出觅食了,答不出个所以然。
林寻舟了然,“那就早茶可以吗?”
“可以。”晏柠橙回。
林寻舟对司机报了个陌生又熟悉的店名,姿态闲适地翘起腿,右手搭在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曲臂撑车窗檐托腮,侧目看向窗外。
雨霁天晴,街景后置。
晏柠橙余光三番四次地扫过去,心跳的频率随着林寻舟指尖的动作忽快忽慢。
西裤勾勒出腿部劲瘦的线条,因为动作原因,裤脚上缩些许,哑光的黑色袜子包裹着骨骼分明的外脚踝,再向下是锃光瓦亮的皮鞋。
满身黑,可材质的搭配又层次感很足,晏柠橙见过的人不太多,无人比林寻舟更矜贵禁欲。
“看够了?”含着笑得声音响起,琅琅如泉水击石。
晏柠橙乍然被问到,脱口就是心声,“没有。”
林寻舟偏头,视线落定在她身上,温润讲,“那就再看会儿吧。”
晏柠橙慢吞吞地摘下口罩,露出全脸。
哪怕相识十年,林寻舟还是意外得挑了下眉,晏柠橙是那种皮相与骨相兼备的极端明艳款大美人,混了四分之一的血,雪肌蓝眸,头身比优越得惊人。
狐狸眼内圆外翘,妩媚潋滟,攻击性和侵略性绝伦。
偏偏性子软糯到不行,杂糅起来反差得可怕,讲话总带着点儿天然的娇,他不止一次的想弄哭,然后抱在怀里哄,有厌弃自己的劣根性,但并不准备更改。
绯红自被长发遮盖的耳后扩散到脸颊,晏柠橙小小声和他解释自己在车上还戴着帽子的缘由,“我……出门着急,没洗头。”
“嗯。”林寻舟突兀喉结滚动,摸出手机划开,递到她面前,“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