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好。”
银狼言简意赅的说道,它身型虽大,行动却极为灵敏,说话间闪身躲过一道投过来的飞剑。
那飞剑并非岚纯所投掷,而是玄如意身边的修士。此刻的玄如意脸色已经不能再差,他怎么也想不通玄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最为信任的属下明明刚说过他被关押在寒狱之中!
阴魂不散。
玄如意因为刚刚的混乱头发散乱,十分狼狈,他眼神愤恨,抬起一根手指指向银狼,说道:“杀。”
其实不必他说,当皇宫出现魔修的这一瞬间,就注定此夜不能善了。在宫内的修士纷纷自觉出手抵御魔修,一时间各种神通本事都不要钱般的往这两人身上招呼去。
季容初坐在银狼背上,已经可以渐渐掌握平衡,任银狼闪躲腾挪也自岿然不动。
银狼一爪下去宫殿轰然倒塌了一大片,加之有魔气护体,一时间众修士竟是无人能近身,让它瞬间奔出上百米。
季容初将重心放低,她伏趴着,仰头看见天空之中最大的那朵火莲之上,红裙的女人已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也正在遥遥望着她。
岚纯。
季容初她只匆忙中看了她一眼,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隔的那样远,季容初却惊异的发现岚纯似乎是哭了。
岚纯原本及腰的长发似乎又长了些,快要长到膝盖,原本黑色的发丝已经完全变为一种炙热的红。风一吹,散落的发丝遮住她的小半张脸,也掩去了她深不可测的目光。
啊,多少年过去了。
岚纯看着坐在狼背上的女子,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在追忆一个遥远的梦境。
她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也有一位女子,她温柔恬静,眉眼含笑,与季容初长得有七分相似。她手持木笛,坐在一只银狼的背上,吹奏着陌生的曲调,从重叠的青山中走出,向她微微一笑。
“我怎么早没有认出来。”
岚纯喃喃自语道,她的眼睫一颤,就落下一串泪珠来,从她瘦削的脸颊滚落,足下的火莲花也一同暗淡下去,“她真像你啊,莲华。连姓氏都与你一样,我怎么会,早没有记起来呢?”
“我在太吾山里蹉跎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赌气,气你为何不来看我,你竟是早就离开了吗?”
岚纯也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她本就有点儿疯,现下像是受了刺激,太阳穴带着整个脑袋像是被撕开一样的疼。她尖叫了一声,身后骤然现出巨大的凤凰法相,那凤凰扬翅清叱一声,它几乎有半面皇宫大小的翅膀一挥,许多修士都躲闪不及,被翅膀带来的巨风和流火掀飞了出去。
玄如意怒吼道:“你竟偏帮魔修?!”
岚纯却哈哈大笑,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谁说我帮他,没有,我还要杀了他!”
又犯病了。
季容初已经对岚纯的喜怒无常逐渐麻木,她轻轻的嗅了嗅四周的空气,除了银狼毛发之中一种凛冽的风雪味道,还有一种愈发严重的焦糊味儿。
天边的岚纯轻声道:“回来,回我这边来。”
话音落下的时候,季容初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来气了,她伏在银狼背上急促的呼吸。岚纯对她的压制太大了,此时还在有意加大落在她身上的威压,此刻的季容初犹如一颗小草置身火海,无助的收紧着绿叶,眼睁睁看着自己体内的水分蒸发。
而且岚纯的威压就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灼烧起来了,像是被人灌了一瓶天下至烈之酒。她咬着牙,硬生生吞下一口从喉咙里涌出的鲜血。
“小心!”
季容初撑出护罩挡住飞来的流矢,却见凤凰法相带着无数烈火向他们二人袭来,银狼硬生生止住了步伐,他长啸一声,季容初突然觉得胸口一热,那把黑色小剑从她胸口处飞出,变大百余倍,竟然如同一座高大的石碑。
银狼矫健地跳起,一口叼住剑柄,顺势向着火焰一挥,无数火焰在接触到黑剑的瞬间凭空消失,像是被黑剑吸收进去了一样,硬生生在火海之中开出一条道路。
然而银狼在落地时却身体却一歪,险些倒在地上。他刚刚在劈开火海的时候,身后有修士趁机袭来,在他后腿处狠狠劈下一剑,若是寻常人的腿估计会被直接砍断,落在银狼身上也是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的伤口处血流不止,落地又将伤口撕扯的更大,一时差点没有支撑住。
银狼身边的黑气更盛,健壮的狼身一起一伏,不住的喘息。它甩了甩头,像是想将眼前的黑雾甩掉,却引来更多黑雾盘旋在他眼睛处,眼前一片黑暗。
它向前两步,却因为看不清前路差点跌倒。
季容初发现了他的异常,“玄劫,你的眼睛.....”
她听见玄劫似乎是苦笑了一声,对她说道:“季小仙子,可能要麻烦你来指路了。”
此时距离宫外还有千米左右,季容初强打起精神,道:“好,你向前,我帮你挡住其他人。”
她想要撑起灵力护罩,将她和玄劫两人笼罩进去,然而她撑起不久,灵力护罩就在高温之中像是融化了一样,她双手一烫,被迫收回了灵力。
“师侄,”天空中的岚纯叫她,她似乎已经冷静了不少,眉眼含笑,“来我这里,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季容初嘴唇干裂,她一舔便是一股血腥味,她说道:“你要是想让我过去,就将这些火都收回去。”
岚纯眨了眨眼睛,说道:“我要是不拦着你,你就和这小畜生跑啦,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宫外有人在等着接应你们呐。”
季容初一愣,才反应过来玄劫应该安排了人在城外接应。想到这一层后她的心忽然一松,只要跑出这座宫墙,两个人就安全了。
然而,他们真的能在两边追击中逃出去么?
季容初心知只要岚纯有心拦路,他们两人是绝对无法离开的。或者说玄劫也许有办法,但是一定要透支相当大的代价,他的眼已经看不见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下一次又会伤在哪里呢?
也许玄劫不在乎,他已经习惯了拿命去赌,但是季容初竟然有些在乎了,她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出现。
“玄劫,”季容初的声音有点哑,她小声在他耳边断断续续的说道,“岚纯是我师叔,应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才来找我,我与她并非敌人,也许她知道了她想知道的,就让我离开了。你不用担心,到那时……我会去找你。”
季容初不知道玄劫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太小了,还不如身边掠去的风声大。
此时此刻,她所能撑起的灵力护罩已经近乎于琉璃般脆弱了,再也隔绝不了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小火莲花,那些翩然而落的火莲花纷纷吐出艳丽的花蕊,温柔又强势的缠在季容初的手臂与身体之上,将她从银狼背上带离。
在与她相触的那一刹那,那些火莲花原本十分灼人的火焰突然散去了,变成了一种温暖又亲切的温度。夜风清凉,拂过她的肌肤,似乎在安抚着她。
季容初再一睁眼,看见了火莲花之上的岚纯。此时季容初坐在火莲之上,与岚纯相隔不过半米的距离。那红裙女子的目光犹如万千丝线,将她缠在里面,又像隔着她看另外一个人。
“又见面了,小师侄。”岚纯抿嘴一笑,“那日太吾山一别,你可知道我有多后悔没带你一起离开?”
岚纯说话从来都是这样轻飘飘的,她的声音悦耳,落在季容初耳里却觉得无端有几分}人。
季容初从火莲花上站起来,平视着她,“你想干什么?”
“瞧瞧,你的这副模样呀,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岚纯眼神复杂,她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似乎想要扶上季容初的脸颊,却被季容初躲开。
她不依不饶,硬是扣住季容初的脖子,两人对视,她说道:“小师侄,你知道么?你的神情和眼神很像你爹,但是长相和你母亲更为相似。你一露出这种表情,我就想杀了你,但是看见你这张脸,我就又下不去手了。”
季容初:“……”
她爹是多招人恨啊!
季容初被她掐在喉咙的筋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又生怕自己作出什么表情惹怒了她,脸都不是自己的脸了。
岚纯问道:“你还记得你娘吗?”
季容初直觉自己如果说‘不记得’三个字,会立刻触怒岚纯,被从火莲上一把丢下去。可是让她说记得吧......她又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天下人都知剑圣孟擎宵有个女儿,但是孩子的亲娘是谁就没几个知道的了。
修真界里众说纷纭,有说剑圣被魔域妖女迷了心智,但是碍于世俗两相分离的,有说是剑圣为爱金屋藏娇,不让夫人抛头露面的,越传越奇怪,从百花宗的花神娘娘到九天扶摇宗的看门老太太,捕风捉影的花边儿新闻乱飞。
季容初身为孟擎宵的亲女儿,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亲娘是谁。
她打小儿就没见过自己的亲娘,直到某天,她接触到了人不只有爹更该有娘这个概念的时候,才震惊的发现自己是个单亲家庭。于是季容初跑到她爹面前,问他:娘呢?
孟擎宵没有编个故事哄她,而是认真的回答道:消散了。
季容初不明白什么叫消散了,那个时候她还太小,连死亡这个概念都没有,记忆中经历过最大的分别就是前几天孟擎宵送她去学堂,她以为是自己惨遭亲爹抛弃,一边哭的撕心裂肺一边抱着孟擎宵的大腿哀嚎,哭声响彻了整个九天扶摇宗,引得无数仙子仙长围观。
无论孟擎宵怎么保证晚上就来接她,她都死活不松手,最终还是一脸寒气的剑圣大人坐在一群小萝卜头之中,听夫子讲了一整天的《三字经》。
即使是这种程度的分别,也够让季容初痛彻心扉的了,消散这个词对她来说太过超前,目前还是她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她跑去问自己亲娘在哪儿的时候,孟擎宵正好在给她编花环,他用来拿剑的手做起编织也很巧,花环做的十分美丽,五颜六色的花朵缀在柔软的绿草之上。他将那些绿草首尾衔在一起,放在了季容初的脑袋上。
第32章 遗留之物
孟擎宵从其中取下来一朵放在掌心,他握拳,然后用灵气将它化为粉末,再张开手的时候,那些粉末随风吹走,散落世间,再无踪迹。
季容初呆住了,她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花环,问道:我花呢?
孟擎宵解释道:这就是消散了。
季容初小嘴一撇,哭了三天三夜。
一朵花没人浇水枯萎了会死,一只精心豢养的灵兽在无人关照后会死,人老了病了被人杀了走在路上被雷劈了......也会死。
季容初再长大一点,知道了什么是死亡,她以为孟擎宵是换了个说法,用他稀烂的语言能力来表达她娘其实是死去了。
季容初也没有再问孟擎宵更具体的事了,随着她长大,父女两人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孟擎宵本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而且大部分时间他要四方游历,斩妖除魔证大道,身边总不能跟着个小拖油瓶。
两人见面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他偶尔回九天扶摇宗看她时,季容初更愿意说点开心的,听听他路上的见闻,再让他看一看自己修炼的剑法。
孟擎宵对她精心准备的剑法露出怪异的表情,第二天,她就被孟擎宵打包送去给他的师弟太微教导当灵修了。
季容初发现她爹这人确实挺惹人烦,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讨到老婆的。
还是等到很久之后,她的师父太微告诉她,她娘虽然是她的娘亲,但是却并不能算作孟擎宵的老婆――木灵女是受感而孕,将婴儿托付给孟擎宵之后,重新化作万千灵力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的母亲就这么消失了。
也许消散,是比死还要死的更彻底。
后来孟擎宵飞升了,季容初再看小时候孟擎宵给她编的花环,花环上的花朵早已枯败,无精打采的向下耷拉着,像是一具具没有了生气的尸体。软塌塌的草环枯黄,早就没有了当初生气勃勃的美丽模样。
她将维持着花环的术法去掉后,那花环瞬间变为无数粉末随风从窗中飞出。季容初两手空空,她看着窗外的广袤天地,第二次明白什么叫做消散了。
大概就是回不来了吧。
无论是死了,还是消散了,亦或是飞升了,那些人都回不来了。
季容初出生后,她娘陪了她七天,但就算是天降神童,也很难记得她的样子了。
所以她听见岚纯说她长得像母亲,她心中莫名涌起一种特殊的感觉,像是多年前断掉的丝线被突然发现还有着一点藕断丝连的联系,她问岚纯:“真的像吗?”
岚纯一手掐着她,一手却温柔的抚着她的眉眼,笑道:“不过七分相似。”
她望着季容初的脸,扬眉笑起来,似乎是十分骄傲,她说道:“昔年我与你母亲,还有师兄三人游历世间,何等快意。她的姓氏是自己挑选,但是名字却是从我的法器‘耀世火莲’之中所取。我和师兄,她还是更偏爱我一些。”
季容初心想:那你这么掐着她的女儿合适吗?
“一晃眼这么多年,故人都离去了……”
岚纯自言自语道:“他们都说师兄飞升了,可我总是觉得他们都没有说实话,都是在骗我罢了,我找不到太微,只能找上你。”
季容初感到一阵危险的气息,她下意识的想要后撤一小步,岚纯扣在她脖颈上的手却愈发用力,她缓缓说:“别怕,别躲,我只是想要搜一下你的魂,师兄飞升之时,你在旁边对不对?”
搜魂术是极其险恶的邪术,就算是修士的神魂被人搜一下即使不死也变成个呆子,季容初的魂儿本来就是拼拼凑凑的,哪经得起她这么折腾?
季容初眉心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岚纯又火上浇油的安慰道:“你放心,我知道之前太微曾引你的神魂归位,他那些我也会,若是搜魂将你的神魂冲散,我会再给你安回去的。”
季容初:“……”
她觉得自己像个熊孩子手里的布娃娃,熊孩子一边扯她脑袋,一边还要说,没事,扯烂了一会儿我会给你缝回去的。
季容初的手抓在岚纯的手臂上,使劲儿想将她的手掰开。岚纯并没有在意她微弱的挣扎,她闭上双眼,正要将额头与季容初相贴,准备搜她的魂魄。
却不想季容初深吸一口气,一仰头竟主动撞上了岚纯的脑袋。与此同时她的额心一亮,一道绿色的花纹浮现,将岚纯刚入侵进去的神魂一下子打了回去!
季容初藏在指甲中的种子突然生根发芽,缠绕住岚纯的手臂,露出尖利的刺狠狠扎了进去。
“嘶!”
岚纯原本扣在季容初脖子上的手抽搐了一下,不得以松开了她。挣脱钳制的季容初后退了两步,她捂住自己的脖子急促的呼吸了几口,止不住的咳嗽。
岚纯抬起手臂看着鲜血淋漓的伤痕,不怒反笑,她感到周身的火灵力弱了下去,原本在空中洋洋洒洒的火莲花逐渐开始枯萎,四方火墙还不到原来一半高,她身后的凤凰法相低鸣了一声,渐渐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