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弗舟叹息地笑笑,“那时候你都差点要嫁给旁人了。说实话,你与康、柳二人相看那次,我的确是故意去的......偏生就是不想你同别人一起,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过去了。”
江妩见他俊眉低垂,不由安慰地倾身靠了过去,环了环他,道:“这都是注定的么。你莫要想太多了。不论哪个你,我都喜欢。”
裴弗舟嗯了声,淡淡道:“同你一起,如险象环生。我每走一步,都能差点自己堵死自己的路似的。”
江妩仰脸给他的嘴角吧咂一下,笑道:“但你如今走出来了,以后的路还很长。”
“是......”他抿抿唇,听她温言笑语,不由抬手抚了抚她的背,自己总算好受一些,“可能是太来之不易了吧。所以才容易多虑......总怕一觉醒来,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江妩顿了顿,努力抱紧他些,蹙眉担忧道:“你是不是在突骑施打仗太累了......到昨日,你从那边回来之后都未好好歇息。不如向圣人告假,我们出去走走好么?”
战场金戈铁马,生死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他两世都经历此事,难免心有伤痕,对于那些细腻的情愫变得十分敏感。
江妩两手扳过他的脸,双目坚定地看向他的眼底,仰脸道:“现在每个人都好好的呢......我就在你身边。以后的元日,上元,上巳......端午,七夕,我们两个都要一同过的。”
他沉了沉,转眸看过来,她那语调温婉沉着,眉眼里有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纵然他心中有再多苦痛,此刻能拥有她,也都是值得的。
他不由释怀笑笑,垂眸淡柔道:“是。夫人说的是。以后我多听听你的。”
...
两人在榻上又抱着说了会话,江妩也不赖床了,起身洁面净口之后,坐在镜前梳妆。
原本想叫抱穗来插簪的,然而裴弗舟偏要自己来,“以后连着画眉,我也要学学。”
江妩没办法,只好一把一把地将钗簪递给他,而后对着镜子给他指指点点。
“插歪啦。”
“不行,太低。”
“位置可以,可是你给我戴反了。”
到最后,江妩十分不满意,只好还是叫抱穗速速来重新梳头装扮,“今日要见你阿耶的,怕是你们家那些远方亲眷还在呢,我总不能这么顶着一头去。”
裴弗舟在一旁凝凝地看她,一面等,一面说道:“嗯。如今是刚开始么,日子久了,我多练练,自是可以给你带钗。”
他是个注重隐蔽的人,和她的这一方天地,若是可以,自己亲力亲为就好,不必叫一大堆人来伺候,仿佛全都被窥探了去似的。
她换了个颜色轻盈又不失稳重的衣衫,配以环带玉佩,皆是新妇用的款式。
回身见裴弗舟腰间带着两个小小的香囊,错落开来,她不由脸红了。
赶紧上前拢走,道:“你怎么带这些?”
裴弗舟不以为然,“怎么了。你做的么。我很喜欢。”
江妩哭笑不得。
这两个,一个是她当初给裴弗舟上元日的那个礼物,她绣的迦楼罗,还被他以为是个胖鸟......而另一个则是他远赴北关时,绣了一半被他卷走的,针脚勉强好些,可肯定不好入旁人的眼。
江妩不管他,赶紧摘下来,一股脑放入柜子里,红脸道:“改日给你寻个好的吧。今日见人,你别带这些。”
裴弗舟牵了唇,道:“那我只能带从前阿娘给我做的那个旧香囊。在那之前,我不会带旁的绣娘做的。夫人,你得快些做一个给我了。”
江妩闻言笑叹,走过来后,仔细地理了理他斓袍的衣领和袖摆。
犹豫片刻,她还是抬起一双探究的眸子,咬唇小声道:“你现在说的这么好呢。日后......你不会纳妾吧?”
如今她是主母,自是应当“大度”,问这话,理当不该犯妒的。
裴弗舟却听得很高兴,眸中一闪,抱住她的手,道:“你是在意我的,吃味了对么。”
她努努嘴,故意道:“若是真有那日,我要回宫继续做司记去,就算瞎了眼了。我会一路高升,做到尚宫娘娘。等你们入宫之后,趁机为难。”
裴弗舟一哂,有些遗憾道:“可惜,恐怕你不能得偿所愿了。且不说我家严苛,娶小之风都能被族中诟病。就算是我自己......我裴弗舟此生有你足矣,何来纳妾二字?”
她听他语调诚恳,反而怕她不信似的。于是笑笑,将脸贴进他胸膛里去。
*
吃过了朝食,两人相携出了房,准备登车先去旧宅与裴肃拜会,然而才坐稳,江妩忽而唔了声。
“嗯,你送我的聘礼里,有一个你母亲的小玉梳对么,我应该带着的!”
裴弗舟颔首,道:“我知道那个。你且坐着,我去拿好了。你放哪里了记得么?”
江妩想了想,道:“当在妆台下的盒子里吧......”
裴弗舟道:“无妨,我去找找。你不必急。”
说着,他下车折身回了房。
弯身在江妩那妆台前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小玉梳。
未果,他只好挨个拉开小抽屉翻开,忽而一抬手,不小心碰到了个机簧似的旋钮。
“唰”的一声,一个隐蔽的盒子弹了出来。
裴弗舟一愣,这个妆台是江妩的嫁妆......居然还有此机巧的设计么。
他反手就要推回去,然而见那盒中放着一张纸,颜色发旧。
透过纸背,隐约可见上头是有字的。
他不禁微微蹙眉,心中跳了两下。最终还是对她的好奇和在意战胜了一丝“道德感”。
他顿了顿,将纸张抽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看。
不禁呼吸凝滞,渐渐出神了。
那短短一张纸条上,有两列字迹,沾了散发着香气的墨汁,清晰婉转地一路写下而成的。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个字迹,分明是他自己的......正是那一日,他握着她的手,在右武侯府提笔写下的情愫。
他分明记得这张纸已经随意收在一旁了.......怎么会出现在她妆台的暗格里?
但见下一句,已然笔力稍轻,当为女子簪花小楷,在后头细细地续上了那么一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其言相应,似是作答。
他瞧得微微一怔,半晌,不由失笑一下。
这张纸,江妩是何时拿到的,又是怎么找到的,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她如此聪敏,自然有的是办法,也很可能在他不在的时候恰好去过......
只是看这最后一句墨色的深浅,应当是离右武侯府那日没隔多久,又添加上去的
很显然,那字迹是江妩的。
裴弗舟捏着纸张,瞧得略略思忖,而后牵唇笑笑。
仿佛看到一个柔柔的身影,趁人不在的时候,悄悄拾走了这张纸,又用刀将字迹裁了下来。
待到入夜之时,辗转反侧,百思不解,最终还是重新点燃了书灯,在寂静的月色里,不自知地将莫名的心事凝结成了一句话,落笔留在了上头。
裴弗舟定在那里,眉目凝凝,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明的触动。
江妩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个话的,他不得而知,或者,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吧。
但是在某一个瞬间里,她是对彼时的那个他,也有过一份心动的情愫。他的感情,并非完全一厢情愿。
或许,早在同坐右武侯府案几时,他和她双手交叠握笔的那一刻,笔走游龙间,就已经心意相通,而不自知了。
裴弗舟欣慰地轻笑一下,手指慢慢拂过她的笔触。
那落笔温柔缱绻,如女子簪花,得见其中悠转青涩之意。
裴弗舟淡淡抿唇,迟疑一下,还是不动声色地将纸叠好,放了回去,仿佛从没看见过似的。
他转眸间,要寻的阿娘的玉梳就在妆台旁放着,质地细腻鲜明,玉兰栩栩如生,在秋阳之下,发出温润的色泽。
好似一直遥遥注视着他和江妩一样,就等在此时此刻,给予他们无言的祝福。
...
江妩在车里等了很久,迟迟未见裴弗舟回来,正要提衫下去寻。
帘子忽然一动,裴弗舟已然登车进来。
她坐了回去,不禁诧异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呀?”
裴弗舟唇边含着一丝莫名的笑意,入座后,侧身抬手给她插入发间,左右看看,喃喃道:“嗯。放得很隐蔽。不太好找。所以费了点时间。”
江妩皱皱眉,不明所以,“奇怪,我好像就摆在台面上,没放隐蔽的地方呢......”
裴弗舟不语,利落地撩袍正坐,神情里有一种欣慰自得的意思。
此时此刻,昨夜压抑在他心头的憾事得以纾解开来,只觉一块石头落了地,一番执念也总算消散了。
秋光辗转地照进来,跳跃在他意气风发的眉眼间,映出利落如刀的眸光,他转眸看向江妩,其中似是又多了几分难言的柔情。
江妩被他看得愣了愣,半晌,有些不自在起来,羞涩道:“干嘛突然这么看我?.....”
裴弗舟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脸,不由轻挑眉梢。
她彼时有些心悦于他而不自知,目前来看,如今也还没有好好回味过呢。
他顿了顿,决定还是给她留些脸面好了,于是畅然一笑,颔首坦然道:“嗯。喜欢看你么......就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江妩抿抿唇,乜他一下,忍不住揶揄道:“哦,也是。上辈子你总跟在一旁,没少从旁边偷看吧。”
裴弗舟因为掌握了她的“秘密”,于是心情轻轻欢愉起来。他不再遮掩,大方认道:“是啊......我是在一旁总偷看你。那.....你呢?”
江妩不由一顿,“什么意思?”
“嗯,你那时候,是不是也偷看过我?”
他只是一试探,江妩就噎了声,脸色涨红起来,仿佛被戳中了什么,连忙娇呼辩驳道:“谁会偷看你呢?......我那时候避开你还来不及呢,才不会偷瞧你!”
裴弗舟淡声笑笑,眼里有一种未明的意味,道:“哦,真的?”
“......你怎么回事,从屋里出来一趟,就变得怪怪的。”
江妩说完,手忽然被他牵了起来。
他郑重其事地将两人的掌心和在一起,而后手指一根一根地紧紧相扣。
“阿妩,”
裴弗舟缓缓举起了这一双手,两人都是握紧对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他不由轻牵唇角,欣慰又无奈地轻叹道,“原来,我们绕了很大一圈路。”
她秀丽的眉眼微微迷惑,然而他不说话,展臂将她揽了过来。
他托上她的脸颊,小心翼翼的侧首将唇印了上去。
这一个吻,绵长轻浅,每一下轻浅深入的接触,都带着不同往日的细腻。
没有杂念,唯有无限柔情和眷恋,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间。
吻罢,他意犹未尽,微微离去后,轻笑一声,“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欠我的?”
“嗯。”
“这是何意呢?”
裴弗舟垂眸默了默,忽而一笑,轻轻叹道:“或许,上辈子在那个上元日,我就应该这样试试吻你的。”
江妩闻言不禁轻嗤,缠着他的手臂依偎过去,靠在他的肩头,好心提醒道:“这个么,恐怕不行。我会受惊,然后给你一拳的。”
裴弗舟不以为然,眉宇轻抬,转眸对上她的眉眼,温柔笑道:“是么?那可还真不一定......”
江妩羞赧低笑,没有同意,不过也没有反驳。
谁知道呢,或许,真像裴弗舟所言,若他那般做了,她还真也就动心地考虑考虑了。
二人相识一笑,此刻心意相通,许多事情,不言自明。
午后的秋阳随着车辇的行进,斑驳闪烁,如转鹭灯缓缓旋转而过。
一幕幕记忆交错涌来,最终定格在这四目相对缱绻里。
从此也不必再问今夕。时日还很长,遥望今生,唯余朝朝与暮暮,岁岁又年年。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 感谢陪伴。
本章评论掉落红包~
陆续会更新一些婚后日常番外~
* 译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夜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夜晚?竟能与心上人相会。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已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欢喜?
*引用
《诗经·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