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拿走!”
烛火摇曳得更厉害,恍惚的焰影里神魔俯身,金纹微烁:“小石榴。”
像是前世的神明温柔低语:“不许骗人,你不是最喜欢这把笛子了?”
少女摇头,成了串儿的珠子也被哭腔碾碎。
“不喜欢了?”
神魔像有些失落,烛影下,血色魔纹替过金芒。
他长睫微掀,漆黑瞳眸深里熠着一点淡淡的星砾似的碎金色。
酆业俯身,去吻被衾里的少女,他将她细碎而骤起的呜声吞入,哑声:“好啊,那你求求我。”
第88章 玉京溯仙(四)
◎骗子和小骗子。◎
时琉自闭了整整大半日。
连中天帝宫的内殿都不曾踏出去一步。
仙人之体,即便是地阶小仙,也本就该寒暑不侵。但时琉总觉着昨夜像受了凉,白日里补眠的梦也难安,时而微栗时而潮热,榻上的薄衾踢了又盖盖了又踢。
这样翻覆半日,时琉终于还是下了榻。
中殿外安安静静的,像没有人在。
时琉轻手轻脚,想探出神识去看酆业在不在,却又知道以那人帝阶神识,若不在还好,若是在,定然第一息就将她“逮”个正着。
……那也太丢人了。
做了坏事的又不是她,为什么她要这般小心翼翼避人耳目似的。
时琉这样在心底给自己鼓着气,尽力做得淡定如常,从内殿穿过庭廊迈入中殿。
神座在中殿阶上。
时琉是余光瞥过去的。
然后只刚落上去一息,少女微白的脸儿就差点绷不住,涨潮似的漫上红晕――
酆业不知已经在神座里坐了多久,他单手屈起,侧撑着额阖目养息,另一只手搭在膝前。
若只是这样自然无碍,但偏偏……
时琉着那根在他冷白修长的指节间懒洋洋转着的翠玉长笛,没片刻就红透了脸颊,她转身就想回内殿。
“…你逃什么。”
殿内荡起哑声,神魔仿佛就靠在她耳边,低叹似笑。
“!”
某人昨夜就是拿这把蛊人声线,一边作恶一边言语戏迫着她肆意妄为的记忆仿佛又回到眼前。
时琉蓦地僵停。
“我才没有逃。”这样说的少女却绷着没回过身。
神座上身影消去。
而下一息,叫时琉心口本能紧颤的气息便裹上来。
酆业叹声里带着难抑的笑,辊着金线绲边的雪白袍袖便盖了少女半身。将她拥进怀里,他轻低颔首,覆在她耳旁:“昨晚是弄疼你了么,所以,你才一见我就跑?”
“――”
傍晚霞色似乎更重,庭旁云海被烧得红透。
时琉微咬着牙,字音小但情绪愤懑地一字一顿:“你不许再提了。”
“为何?”
时琉忍不住扭头,想给酆业一个“你还有脸问”的怒视。
然后她便对上了他的眼眸。
依旧是像凡界初见时漆黑的瞳眸,只是更清透而深远,像帝宫旁入夜的星海一般。且时琉分辨不出是否错觉,那星海至远至深处,像是熠着细碎的金色星砾。
恍惚里,时琉仿佛又望见了梦里神明的浅金瞳眸。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她实在难以苛责,于是少女绷着脸转开。
“…骗子。”
――昨夜她便发现他是不知何时便已痊愈,却在她面前装作目盲,甚至还用这个理由将她骗到内殿为他宽衣。
只是彼时无暇计较,今日险些忘了。
“原本想告诉你的,”酆业低声,“然后发现,似乎在我目盲时,你更愿意亲近我些。”
时琉有些心虚:“那是…”
“若你不喜欢,”酆业阖低了眸拥紧她,“那我可以一直闭着眼睛。”
“我没有。”
时琉下意识反驳,默然了会儿,她才犹豫着抬起手,戳了戳好像有些低落地靠下来的酆业:“只是,有时候你的眼神给我感觉像要…就很危险,而且目盲时看起来又很无助,所以我才那样。”
“那以后,你也会像这几日一样不再疏远拒绝我了?”
“嗯。”时琉想都没想便点头。
几息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在那人靠在她肩上的轻哑笑声里微恼地侧眸:“你是不是又给我下套了。”
“怎么会,”神魔笑罢,低叹,“我只是想尽可能多地和你亲近些,这样算下套么?”
时琉怔然,神色间情绪微滞涩。
许是她多心,可似乎从某个不确切的时间里,酆业见过了劫境玉中他的死劫开始,他就渐渐变了。坦然接受某种既定的结局后,他好像时时刻刻想和她在一起,仿佛每一息的亲近都是沙漏里将尽的砂砾。
于是他不经意地提起时间,提起生死,提起尽可能……
神明本该无尽的漫长里,何曾有过这些字眼。
时琉黯然地垂低了眸。
帝宫中殿里寂静许久。
酆业很快便察觉了什么,他松开抱她的手,低头:“怎么了?”
时琉没说话。
见少女面色微微苍白,酆业难得眼底泛起点无措的涟漪,他略退开身,声音低哑地解释:“昨夜是我怕你不适应,才想先…是弄疼你了?还是身体不舒服?我之后不会这样放肆了,你――”
时琉实在是听不下去,连刚起的有些难过的心绪都被他搅得纷乱。
“我没有不舒服,也没有在想昨夜的事,”少女绷着泛回红的脸颊,却俨然认真地仰眸望他,“你和南蝉一样,见过你的劫境玉了,对吗?”
酆业眼神微晦,他皱起眉:“南蝉到底都和你说了什么?”
“大概是全都说了。”到此时已经没什么好隐瞒,时琉木然答道。
酆业神容微寒,眼底隐有薄怒。
但他抑下而未发作,反倒仍是声线低和:“你好像总喜欢小瞧我,难道你觉着,你一个低阶的小仙子能杀得了我?”
“可是劫境玉就是那样显影,你也信了。”时琉目不回避地望他。
酆业微微停顿,随即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仙界之人不老难灭,纵使时间长逝而容颜不改。那劫境玉里所显,许是万年以后的事情了。”
时琉眼睫轻颤了下:“即便真是万年以后,你就甘心我杀掉你么。”
酆业一怔。
几息后,他忽不由地哑然而笑:“岂止甘心?”
“什么…?”
“若真是万年如此……”
酆业笑得微颤,快要靠抵到她额前,那双晃着细碎金色的星海似的眼眸望着她,情绪如海潮乍起又落,绵绵殷殷,笑意也难抵其中深色。
“若真是万年如此,那已是我死而无憾了。”酆业垂下了睫,遮住眼底最后一潮难掩真实的情绪。
时琉无声攥紧了指尖。
――
她听得清清楚楚。
酆业口中安抚她说着万年后,却其实连他自己也是半点都不信的。而明知她便是将要送他归灭的人,他却仍对着她言笑晏晏像全不在意。
时琉知道那不是不在意她,是在意到了极尽。
他的不甘早在她未曾知时便已汹涌,后来仍是他亲手选的这条路,既然他选了,那她便陪他走下去、和他一样义无反顾。
几息后,时琉长出一口气,又绷回来,她抬手戳住又借机俯到她身前将她半拥在怀里的酆业,把人抵开几寸去。
等那人配合直回身,时琉才发现自己指尖正抵着他额间神纹。
“!”
时琉表情一变,心虚难安地缩回手。
兴许是前世小琉璃妖对中天帝那种神明信仰似的虔诚犹存,这种举动莫名让她有种自己在狎近乃至亵渎神明的错觉。
明明面前的“神明”根本不需要她亵渎,已经黑心透了。
正想着,酆业低叹:“都要死了,靠一下也不行么。”
时琉:“?”
酆业:“方才你还说会像前几日一样不拒绝我亲近,现在就反悔了,到底谁才是小骗子?”
时琉:“……”
时琉忍无可忍:“先不说,我刚刚是不是这样答应得你的问题――要死了这种话不许让我听到第二次。”
酆业难得见时琉如此生气,眉眼都更沁透了情绪似的生动活泛,他不由多看了两息,然后才在少女更恼火前哑然而笑。
“好,都听你的。”
“即便劫境玉无法改变,也一定有补救之法。”时琉微咬牙。
她神色罕见地凶,像是要跟命数豁出去赌一次狠,眼眸思动良久,她仰回脸去看酆业:“翡翠仙骨当真无解?”
酆业停顿了下,像是无奈:“南蝉还真是一点都没跟你落下。”
“不止是她,关于这件事,你也不能有一点隐瞒我,”时琉认真着他,“如果你瞒我,我会恨你的。”
酆业微怔,而后失笑:“行。”
不等时琉辨别清楚他应的哪一句,已经听酆业又开口:“确实无解。三界唯有此物,能一击之下使我神魂碎灭。”
“神魂……”
时琉想起什么,迟疑地放轻了声:“若能留下一缕神魂,是否还能像你现在这样――”
“仙骨成刃,一缕也留不下,”酆业似笑,不在意地揉乱少女还未梳起的长发,“见过摔碎的琉璃石吗?神魂便会像它一样。”
时琉眼神微颤,面色越发苍白,却仍拽下他手来死死盯着:“琉璃石是可以拼起来的。”
“碎成渣滓了,如何拼?”
“就算是碎成粉末,拼一万年,我也拼得起来,”时琉眼圈慢慢泛起红,湿潮黑眸凶狠地着他,“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酆业愣住了。
不知过去多久,神魔垂下眸,薄唇勾起低而轻和的笑:“这句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时琉不理他玩笑,薄薄的眼睑愈发沁出难过却倔强的嫣色,她就那样瞪着他,连眼尾都透起艳丽的红。
“……好。”
终究是有了心的神魔告负。
他轻叹,将少女抱进怀里靠住:“为了你,我也不会轻易赴死的。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
时琉轻吐呼吸,竭力把情绪压住,同时不忘颤着声线嘱咐:“你说的,为了我也不可以死。”
“嗯,我说的。”
酆业勾了勾手,不知从哪凌空拿来的水似的梳子,拿来慢吞吞给被他揉乱了的长发的少女梳头。
一面梳着,他一面想起什么,不太友好地眯了眯眼。
“晏秋白还活着,我怎么也不能死在他前面。万一我死之后,他飞仙了,上来又和你结什么道侣之契――”
冷白额心上,神魔纹微微熠起血色的半边。
那人声线微寒。
“我会气得掀开棺材来找你算账的,小石榴。”
第89章 玉京溯仙(五)
◎中天帝宫里的小妖女◎
万仙盛筵转眼便至。
有幽曳仙府做表率,盛筵前的一两日间,其余各仙府又往中天帝宫送了不少贺礼物件。
送仙侍的倒是一个都没了――显是前几日幽曳仙府自讨无趣、送去的几名仙侍险些惹了中天帝宫里那位勃然大怒的消息长了翅膀,已然飞遍了仙界四野。
于是本就在仙人们间私下盛传的流言里又添一条,还成功给前两条结了因果――
说中天帝之所以入魔,便是为了那个从玄门与时家强抢回来的小妖女。而今偏宠至盛,俨然她才是那个中天帝宫之主了。
――时琉是在万仙盛筵这天一早,听云雀鸟讲起的这第三个流言。
彼时云雀鸟蹲在金站杆上,叽叽喳喳声色并茂地传达那些流言,而流言里那位“不知中了妖女什么蛊”的帝君本人此刻就正挽着“小妖女”的长发,他手里擎一把打中殿庭外随手撷来的云梳,慢条斯理地给她梳着垂瀑似的青丝。
水镜前。
原本昏昏欲睡的少女听到一半就支棱起来。
等云雀鸟说完,时琉微蹙着细眉,不解地问:“为何我又是妖女了?”
云雀鸟没听懂这个“又”字,但不妨碍它叽喳回口:“他们说万年前中天帝神武英明,濯然清正,而今返仙后不但入魔还沉迷女色,性情大变,显然是受了帝宫中那个小妖女的蛊惑。”
“――?”
时琉默然抬眸,瞥向水镜里。
额间神纹微熠着半边金色的神魔正站在她身后,一心一意地为她梳着长发,除了眉眼温垂神华内敛之外,这般不务正业,好像还真有些为“妖女”所惑的势头……
时琉还未想完,水镜里的神魔忽察觉了似的半撩起眼。
“又在胡思乱想了?”酆业停下了云梳,对镜望她,懒洋洋地问。
时琉明眸轻睐:“我在想,他们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歪门邪理,”酆业揽她长发作髻,低着眸冷淡着声,“神武英明便是我之功,沉溺情爱便是你之过,他们倒是会为我为自己开脱。”
时琉一默。
不消片刻,云髻妆成。酆业采了几颗星子作玉簪长坠,细碎星光便披在少女长发间,如帘如梦。
起转腾挪间,伴着明眸剔透,煞是动人。
时琉向来对这些不甚在意,好不容易挨到弄完,便转眸去看云雀鸟:“你可知,那些仙府流言流传时是否也传过我的映像?”
“当然没有,”云雀鸟眨着豆豆眼,“业帝在,他们又不会嫌自己命长。”
“……”
时琉噎了下,点点头,也算放心了。
酆业望着起身的少女,眼眸里像镀着浅金日光的水面,柔波推荡。见时琉转身过来,他下意识便抬手,想把扑过来的人接入怀――
接了个空。
薄裙擦过他雪白长袍,少女身影被风吹得远跑。
“既然没人认得我,那万仙盛筵前你就先自己露面吧,我还有事要做。”
“……”
酆业抬着虚张的手臂,沉默半晌。
“咕叽。”云雀鸟没憋住笑。
“?”
神魔懒懒偏过脸:“你在笑话我?”
云雀鸟一息罚站,挺立如松:“没有!”
“……”
可惜晚了。
伴着凄惨的鸟叫,中天帝宫里鸟飞鸟跳,遍地鸟毛。
按时辰来说,万仙盛筵算得上是一场三天三夜的仙界盛会。只不过仙界多数无寒暑日夜之分,仙人们把酒言欢,不计昼夜。
时琉独自来的,到得极早,也不怕被什么厉害的仙人认出――仙界的万仙盛筵从几万年前便开始了,各帝宫仙府的天阶乃至帝阶仙人们,往往都是最后到场的,似乎这也算是体现地位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