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魔——曲小蛐【完结】
时间:2023-06-08 14:39:08

  “是,陛下。”
  随西帝昆离前来的几名仙侍连忙上前,跪地认罪,声声恳切。
  下面三层云庭间的声音渐渐静了,似乎人人都嗅到一丝微妙而紧绷的气氛,纷纷停杯投箸,静观其变。
  而至高云庭上。
  酆业懒垂着眸,靠坐在席地铺着软绣的桌案之后,他像是未曾听见那仙侍一头接一头重重磕在地上的动静,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云庭间风渐寂然。
  庭下众仙中,万年前便在的那些面色都有些惊诡――在他们看来,即便业帝与昆离真有不解之仇,以业帝中正清和的本性,也不会如此为难无视一个昆离帝宫的小小仙侍,早该喊停了才对。
  难道正如传言所说,业帝不复当年,竟已然入魔了?
  那些低声轻议终究忍不住偷偷起了,庭外云海渐生躁动。
  仙侍额头已磕得见血,却仍未停,时琉虽然知道对方无辜,心有不忍,但酆业未语,她便只与他同列。
  直到桌案下,酆业勾着她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一挠。
  时琉微怔。
  她明白酆业是叫她喊停的意思,却有些不解他为何自己不开口,要多此一举。
  但少女没有去多想,还是顺他意轻声低劝:“代为受过之人,也是可怜,业帝便不要难为他了。”
  “?”
  昆离佯怒的面上眼角一抽,他微眯起眼,觑向时琉:“这位仙子望着面生,不知你是?”
  时琉仰起白净的面庞,不退不避地冷然望他:“我只是业帝宫中的一个小仙侍,初来玉京,若有不识规矩冒犯到西帝的地方,还请西帝容谅。”
  “小小仙侍,可坐不到这里。”
  昆离眯眼盯着她,眼神里忽露冷光,声量更是骤提一截――
  “好啊,难怪业帝有入魔之相,原来你便是那个竟敢对中天帝君施妖蛊之术的妖女?”昆离扭头,“神卫何在?将这罪魁妖女给我拿下!”
  “是!”
  着冷光铠衣的一队神卫应声现身,显是早有准备,顷刻间便呈合围之势,面色凶狠冷厉地就要扑上去将少女擒住。
  然而众人未能得手,却先僵停下了。
  合围之中,无声也无息――
  全程懒得一字相与的酆业只轻抬袍袖,将身旁少女揽入怀中,雪白暗纹的宽袖将少女半身相遮。
  直等得四野阒然,神魔才懒洋洋抬了眸。
  “动手啊,”酆业哑然低笑,他后靠到玉栏上,掀起眼眸色嘲弄地冷睨着昆离,“怎么,万年前有断辰相帮,幽冥十五部叛乱里应,凡界仙门应声随之外合――这些悉数捆在一处,你才攒够了胆量,敢与我动手么?”
  听酆业点破旧事,昆离面色铁青,却不怒反笑:“业帝当真是受妖女蛊惑,竟是是非不分了?还请业帝清醒些,莫要包庇妖女,否则入魔为祸,便是三界与之为敌――这样的下场,岂不是堕您万年清名吗?”
  酆业亦笑,举杯似邀:“威胁我?”
  盏中琼浆如刃光清寒。
  昆离面色微变,眼神更煞:“岂敢,提醒而已。妖女乃仙界之祸,我忝为司权仙帝,必彻查之。”
  “哈哈,司权,彻查。”
  酆业饮尽杯中琼浆,将金盏掷于桌案上,叩得黑檀木砰然闷响。
  而神魔额间金血两色神纹熠熠微冷,身□□外云海暗沉汹涌,如苍龙腾渊,惊雷将落。
  神魔抬眸,眼底浅金连作星海。只是这一次不复万年前神性温柔,而是冰冷漠然,如倾天之势――
  “昆离,你是在求死么。”
第91章 玉京溯仙(七)
  ◎仙人醉。◎
  酆业的话声清冷传荡于四野。
  四层云庭内骤然死寂,昆离铁青着脸瞪着酆业,却似乎咬牙隐忍不决着什么。
  庭外的云海仿佛都要被席间这骤然绷紧的气氛绞杀。
  下三层的鸦雀无声持续了许久,各仙府的仙人们不敢动作也不敢说话,只能在眼神交流里目露骇然――显然来之前没人料到,万仙盛筵还未正式开场,就会已是这般剑拔弩张乃至生死之局。
  而最高层的云庭内,神卫们心中栗然地握紧了手里兵刃,金铁在空气中震荡出不安的交鸣。
  时琉蹙眉坐在酆业身旁。
  ――
  她自然知道昆离只是碍于中天帝数万年清名赫赫,不敢直接与酆业对峙,而是想借她来威胁和打压他。只是昆离大约未曾料想,万年已过,而今的酆业与他记忆里那个端方清和的神明早已不同了。
  因此昆离的第一步棋是故作冒犯,不讲规则,酆业现在却是要直接掀了这桌。
  但时琉更清楚,在这里动手,对酆业来说有害无益。
  万仙盛筵,众目睽睽之下,而万年前的真相尚未大白,即便酆业真能斩杀昆离于当场、不给他任何颠倒黑白的机会,中天帝的万年清名也还是会毁于一旦,暴虐残杀的污名此生此世都难以洗脱。
  反倒昆离这无耻小人会成为一个史书中的无辜者。
  更何况,这里是酆业离开了万年的仙界,更是昆离司权万年的西帝帝宫,他视酆业为梦魇,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
  以她对昆离的了解,对方心计阴险,今日如此贸然发难,必有所图。
  ……他是想试探酆业的实力恢复?
  只是未曾料到酆业杀意如此不加掩饰,所以才犹豫不决么。
  时琉心念飞转,面上却不露,她压下酆业的手,淡定地站起身来:“西帝因何说我是妖女?”
  “中天帝君清正之名世人皆知,现在却受你蛊惑偏私至此,你还想狡辩?”昆离眯眼打量她。
  “这便算偏私了?”时琉似笑,眼神却冷淡,“早便听闻西帝与东帝夫妻恩爱,西帝更是事无巨细一概全都听东帝的,难道这也是西帝偏私,受了东帝蛊惑了?”
  昆离脸色顿时一黑,他下意识去扫旁边站着的神卫和下三层的仙人们。
  有几个算几个,全都避开他眼神,藏起神色。
  西帝昆离那畏妻名号早就在仙界传了上万年了,只是从来没人敢当着他面把这事情挑明罢了。
  昆离有些恼羞成怒:“这根本是两码事,我们夫妻一体,万年如此,谈何偏私!”
  “哦,那我懂了。”
  时琉缓步走上前,轻声如澈冽山泉,叫下三层的仙人们人尽皆闻:“西帝的意思是,从数万年前,中天帝君便为三界为苍生镇守界门、镇压幽冥,因此是他理所应当,万年后也不该生出任何私心――就只能为那些生来自私自利者奉献自身,是么?”
  “好一套巧言令色妖言惑众,”昆离沉了声,“你真以为仗着帝君撑腰,我就不能治你这妖女了是吗?”
  “我怎么敢?”
  时琉轻声,笑意却一瞬褪去,她眼神冰冷至极甚至难掩杀意地望着昆离:“西帝陛下连对自己的同袍挚友都能痛下杀手――你有何不能、又有何不敢!”
  “你!”
  昆离震怒欲绝。
  那一瞬间他的震骇显然是大于惊怒的,以至于暴露本心的眼神并非瞪视时琉,而是下意识带着心虚与慌乱望向她身后的酆业。
  但也只瞬息便逝去。
  昆离稳沉下面色,没有理会云庭外的惊议,他眯着眼危险地看时琉:“你初入仙庭就敢如此胡言挑拨,还说自己不是妖女!神卫,给我将她――”
  “如今这玉京仙庭,已是你昆离一家之地了吗?”
  兀地。
  一个清冷却不失温柔的女声压过昆离的话音,飘入云庭之中在场所有仙人的耳中。
  众人同是一愣,不少仙人觉着这声音耳熟又久远地陌生,更惊讶是谁敢在仙界如此对西帝昆离说话……
  便是此时,一行金羽燕雀从极南之地翩然而至。
  碧玉门楼下徐徐显影。
  一两息后,席中有人震声:“――南蝉仙子!?”
  “什么?那位就是南蝉仙帝吗?”
  “她怎么竟然……出关了?”
  “南帝上回出关赴宴,已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吧?中天帝返仙,竟是将这位也引出来了?”
  “兴许就是为中天帝君而来呢,毕竟她心慕的那位也是陨落在万年前那场三界之战里,且按当初说法,还是跟现在庭下那位同归于尽呢。”
  “你听没听到方才那小仙子所言?你说,莫非万年前真是――”
  “…嘘!”
  四野低压着的议声间,南蝉的身影已经显现在最高一层的云庭内。
  她神色淡然地走过昆离身旁,到了时琉面前,眼神深而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后,便挽着绊臂转过身来。
  “我方才远远听着,有人说自己是仙界司权仙帝?”南蝉浅笑,眼神却凉沁沁的,“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知会过我?”
  昆离表情五味陈杂,几息后,他才硬挤出个笑:“南蝉说笑了,你这动辄闭关千年,不理俗事,我纵是想知会,还怕扰你清静呢。”
  “好啊。那现在我已经出关了,西帝有什么命令,可以直接吩咐给我了?”南蝉略微冷了言笑。
  她侧了侧身,示意时琉:“忘记与西帝提起,这位小仙子也与我相识。她若是妖女,看来我也摘不清了?那西帝是否要叫神卫连我一起拿下啊?”
  “……”
  昆离面上笑意冷却下来。
  他瞥过南蝉,又落到身旁的时琉和时琉身后的酆业身上,短暂停顿之后,昆离面有不甘地咬着牙点了点头:“好,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盛筵方开,三位请自便!”
  话声落下,昆离怒哼了声,甩袖离去。
  他的身影径直从碧玉楼门下离开。
  出了万仙盛筵召办的云庭,几次腾挪后,昆离已经迈入了他的西帝帝宫正殿内。
  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合,像他面上一样,带着无尽怒意与怨气似的。
  门应声锁住,一切神识拒之于外。
  四下再无旁人,只剩身边亲信近侍,而始终满面怒容的昆离便在此刻忽散去了恼怒之色,转为邪佞笑意――
  “好,真是极好啊!”
  “陛下?”那名亲信仙侍不解地望了望他,“今日此番并未能试探到业帝修为返境,您为何还如此高兴?”
  “你真当我设这万仙盛筵,只是为了试他修为?哈哈哈哈……试了有个屁用!我要是能打得过他,万年前他就该死成百上千次了!”
  昆离又气又笑,神情都显出几分狰狞。
  仙侍听得一愣:“那是为何?”
  昆离森然眼神落下:“你想知道?”
  “不、属下不敢。”
  仙侍慌忙作揖,然后才小心翼翼揭过这个话题:
  “不过业帝毕竟是返仙不久,神刃翊天又尚未回到他手中,即便硬来,业帝也应当并不是您和神卫仙府的对手。”
  昆离一顿,收敛了笑,森冷落眸瞥过去。
  “你那点鼠目寸光,就不要试图揣摩他的修为深浅了。”
  亲信仙侍一噎,赔着笑作礼:“是,属下无知妄言。”
  “你确实无知,尤其是对中天帝业,”昆离收回眼神,不知想起了多久远以前的曾经,他面色渐渐变得复杂而有掺上几分陌生的情绪,“你们……没有和他同代成仙、并肩于界门之外鏖战天魔的,便永远不会知道,何为得天独厚。”
  “混沌之下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昆离慢慢嘶声笑了起来,面上一点单薄的怀念被更狞然的嫉恨取代,“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是他而不是我?凭什么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他?若是不知也罢,尚能仰他如神明地活着,可偏偏叫你知道,叫你眼睁睁日日看着,看如何鸿沟天堑、如何穷尽生世不能逾越――凭什么!我也是仙帝、却要我永生永世屈居人下!?”
  愤怒的震声一句高过一句,渐渐响彻整座殿内。
  很久之后,昆离才慢慢低抑下情绪。
  他慢慢抚摸着手上的须弥戒,透窗的薄光将浓重的阴翳打在他脸上,如揭不开化不去的黑雾。
  昏昧里,昆离声音扭曲而愉悦地笑了。
  “回来也好,好极了。正好我觉着万年前那次杀他未尽,他还屡屡要来梦里相扰。这一次,我便能彻底送他归灭了。”
  万仙盛筵,云庭最高层。
  直等到昆离身影消失于云海下,时琉这才收回目光:“多谢…师姐。”
  刚要落座的南蝉一顿,温吞地垂着眉眼:“我不是你师姐,莫要攀亲。”
  “好,”时琉点头,“那便多谢南蝉仙帝。”
  “……”
  时琉没来得及再和许久未见的“师姐”套套近乎,便已经被酆业冷着神颜拿仙力勾了回去。
  “你胆子当真野了,敢跑去昆离面前叫板。”酆业低冷着声,把人拎到身前,“他纵使再废物也是帝阶,捏死你和捏死只蝼蚁没区别。”
  时琉抬手,安抚地摸了摸那人皱起的眉心:“我知道,可他明显是要利用我来激怒你出手。万一被他试探出什么,那以后恐怕是会更方便他针对你设计下套了,还不如叫他自乱阵脚。”
  酆业余怒未消,拍开少女的手。
  一下轻声,似乎有些清脆了,酆业又皱着眉给她手拎握回去,翻覆看了看确定没留下红印,这才松开。
  时琉歪着头看过全程,努力压着想翘起来的嘴角。
  酆业恰抬眸瞥见了,他冷淡动了动薄唇:“要笑就笑,什么模样。”
  “你好冷淡啊业帝陛下。”少女绷着脸学他语气。
  酆业愈发冷笑:“按我方才为你举止忧心生怒的程度,若是不冷淡,今夜回去以后你就有的――唔?”
  “!”
  时琉眼疾手快地给他捂上了。
  僵持几息,时琉这才在投给酆业的眼神“威胁”后垂下手来。
  其后全程她都避开跟这个不知羞耻的祸害说话,此处人多眼杂,时琉也只与南蝉偶尔聊几句无关紧要的事。顺便,她给酆业或是自己连斟了几杯专为这场盛筵酿出的琼浆玉露酒,以确保足够堵住酆业的口。
  这琼浆玉露,时琉前世未曾饮过,尝起来并不像酒,更像是什么酸甜可口的果露。
  自打昆离离开,下面十二仙府的人就没停下来上来这层找酆业敬酒恭贺和表达仰慕之情。
  时琉不便打扰,便拣了张空桌坐远了,只是与南蝉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工夫里,她不自觉便贪杯了些。
  等酆业察觉时,桌上那一大壶琼浆玉露,竟是已经晃荡得空声见底了。
  “……”
  过来的神魔心情复杂地放下酒壶,侧眸。
  少女不知何时开始盘膝坐着,脑袋越磕越低,越磕越低,这会儿已然快要靠到面前的低矮桌案上了。
  正想着,“哐当。”
  黑檀木案被少女额头磕得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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