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他最开始的那些不好意思,都暂时消失了。
他操着很不流利的英文,询问对面的人。
那人抬了抬眼,很淡漠地瞥了瞥他,然后道:“我会中文。”
“那可太好了!请问你知道这个教学楼怎么走吗?就是这么拼,我不太会发音。”
秦泽一边拿笔写,一边向那人比划。
那人似乎是为此感到无语,但还是指了指他的身后:“就是你身后的这栋楼。”
“哦……谢谢。”秦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你叫什么名字啊?能认识一下吗?”秦泽主动勾搭。
可那人好像生来傲慢,根本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就在那人要转身离开时,秦泽又慌着叫住了他:“哥们,那你能陪我进去吗?”
“我找不到教室……”秦泽小声叨叨,“我在国内英语差死了,高考只考了55分。”
在异国他乡,在这样一个陌生人面前,秦泽好像很轻易就把别扭的自尊丢一边了。
对于他连高考英语考了低分的事,都很坦荡。
但说完后,瞧着那人沉默的模样,秦泽自己也感到后悔。
是不是蠢啊?这种事难道值得炫耀?
秦泽在心里哀怨。
哀怨一阵后,他才发现旁边的人真的没有离开,而是回头朝他看。
“不去上课了?”那人淡声道。
又过几秒,那人走到了他的身旁,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叫秦牧。”
能和秦牧认识,是件绝对幸运的事。
尽管秦泽把理由归结为:秦牧对他的无助处境的怜悯与同情。
一个高考英语55分的人,在伦敦留学确实不易。
尽管秦牧看上去就挺冷淡,秦泽还是由此赖上了秦牧,有点想把秦牧当翻译机的意思,为了礼貌,便一口一个“学长”。
“秦学长,如果我要学英语,是不是要先重学高中课本,背背单词?”秦泽问道。
“那还是从小升初开始学比较好。”
秦牧是真的嘴毒。
但当秦泽真的放弃时,秦牧又会改了说辞。
“秦学长,我的英语真是烂死了。以我这种水平,以后不可能毕业的吧。”秦泽抱怨。
秦牧想了想才认真道:“小泽,在伦敦还能学不好英语,只能说明你智商低。”
秦泽:“……”
尽管秦牧如此嘴毒,但还是从这一天起,开始辅导起秦泽的英语口语。
学习上的沟通,很容易延伸到生活。
秦泽逐渐了解到,秦牧的父母在国内经商,秦牧是书上描写的那种真真正正的公子哥。
但秦泽并不羡慕秦牧的富有,因为他自己也不算真的贫穷过。
秦泽会羡慕秦牧有完整的家庭。
他头一次从同龄人口中听到一些家里的事,听到秦牧的母亲是如何聪慧,父亲又是如何干练持重。
这些与父母的相处趣事,终于勾起了秦泽对“父亲”这一角色的好奇。
“真羡慕你。”秦泽道,“又有爹又有妈的。”
聪明的秦牧立刻从他的话语中听出端倪,沉默不言。
而秦泽自己却不在意:“只是感慨一下罢了,我和我妈两个人就挺好,真要突然送我个爹,我可受不了。”
于是秦牧也笑了下:“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其实我也一样受不了。”
彼时,秦牧还不曾知道父亲在外有私情的事,可也能感觉到父母之间感情上的不够亲近。
秦仲钧很爱秦仲钧的儿子,但秦仲钧不爱秦牧。
“你父亲?”彼时的秦泽应该叫张泽,他跟着道,“我感受不来,但感觉秦姓挺好听的。”
说笑的秦泽压根想不到,有一天他真的姓了秦。
更想不到,短短几年里,事情变了那样多。
秦牧的母亲秦繁因病去世了。
没有太久,秦泽的母亲张婉凝就结识了秦牧的父亲秦仲钧,然后又迅速结婚。
秦泽从随母姓的张,改姓秦,成了秦仲钧的继子。
长了这么大,竟成了别的老男人的继子,秦泽多少有点听着不舒服,甚至有点恶心。
可又想到,母亲自结婚后,确实多了太多的笑容。
如果他们真心相爱,母亲因此而快乐,喊老男人一声爹,好像也不是不行。
于是秦泽站在秦仲钧的面前,看了眼母亲,然后望向秦仲钧,极其恭敬地道:“父亲。”
秦泽跟着发现,秦仲钧看他的眼神很复杂,他有点不太摸得透,也没心思去摸,只想着该去见一见秦牧。
曾经的学长,现在的继兄。
自秦牧母亲病重后,秦牧从伦敦过去照料,后来又忙着料理丧事,时间一晃,他们已经有很久没见。
秦泽以前说过想参观一下秦牧的家,秦牧也说有机会会带他来,没想到真正第一次来秦宅,他竟然是要以家庭成员的身份住下。
看到秦牧脸色不好,秦泽开始关怀:“秦学长,伯母去世的事情,我知道后也很难过。如果不是当时我妈不同意我请假,我也想去看望的。”
秦牧不说话,只是握紧了拳。
秦泽只当他是在难过,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就像他们第一次遇见那样。
然后秦泽忍不住唤了一声:“哥。”
声音很轻,可足够秦牧听清。
秦泽自己都觉得意外,这声“哥”实在比对着秦仲钧的那声“父亲”要容易太多了。
喊出来后,秦泽甚至觉得心里很畅快。
他期待着秦牧的反应,一切都有点像他们第一次遇到时。
只是那一次是他对校园不熟悉,这一处是他对秦家不熟悉。
可秦牧再也不会帮他熟悉了。
很突然地,秦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推开,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秦牧冷冷地望着他,眼神里满是厌恶。
“滚。”
秦牧第一次这样对他道。
在伦敦留学时,几乎已经将秦牧视为兄长的秦泽,一下子就呆住了。
“你和你母亲,同样让我感到恶心。”秦牧又道。
秦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
他反反复复想的,都是秦牧对他的厌恶是从哪里来。
是因为秦仲钧与他母亲结婚的不合时宜吗?
可在繁城,丧妻续娶的豪门望族多了去了,中间空窗期很短的也同样有很多。
毕竟“死者长已矣”,“守节”的长短,九泉之下的人已经无法知晓,更像是给活人看。
就算秦牧是因为这件事讨厌他母亲,也不该牵扯到他,他是无辜的。
他无法阻止这两人互生好感,不能仅凭他与秦牧认识,就反对自己的母亲嫁给丧偶的秦仲钧。
退一万步讲,秦牧自己不也没能阻止他的父亲起心动念吗?
秦牧又凭什么冲他发火?
在初进秦宅的前两个月里,秦泽始终没能想明白。
期间,他主动向秦牧示好,秦牧也从来不理他。
到了第三个月时,秦泽有些心灰意冷起来,逐渐逃避起秦牧。
如果一个你曾经视为好友的人,突然单方面与你绝交,对你冷言冷语,那么你就算想和好,也再无从开口,拉不下自己的面子。
可即使不见秦牧,秦泽也始终怀着一份莫大的委屈。
为了母亲来了秦家,他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被曾经的好友厌恶。
秦泽内耗几日,烦躁又几日,终于在以前的那些看不起他的同学突然来找他时,想通了一切。
如果上天注定让他成为秦家的继子,那他至少要做到不浪费这个机会。
从前的经济条件是不错,可跟现在相比,是小巫见大巫。
大家都开始叫他“秦二少”,因为秦仲钧的那一层关系,他完全可以在繁城耀武扬威。
有很多漂亮女孩主动簇拥着他,而他也渐渐滥情,染上了那些公子哥的放荡,还调戏了在繁河边画画的小美女。
秦泽以为秦牧在这方面也是一样。
直到那天,他又一次看到了秦牧冰冷的眼神,维护着身后的失语女孩。
秦牧叫她“妻子”。
秦泽当然认识,她很年轻,也够漂亮。
秦泽当时感叹了一下,哦,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孩。
秦泽的恶作剧心理一下子就起来了,想报复一下秦牧这几年对他的冷漠。
“对了,我哥和你说过吗?你是我哥的第十几任来着?”
“你好像不知道,我哥有多浪荡。”
“你太单纯,没了解清楚就和我哥结婚,有点太可惜。”
……
在秦牧到来前,秦泽对着他这位嫂子,说了一大堆,听说的,提前乱编好的,还有随性发挥的。
可好像没什么作用,顾絮影没有和秦牧吵闹,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很和谐。
在秦泽开始怀疑他们是协议结婚时,他们又总能显露亲密。
后来还一起养了狗。
秦牧明明知道,他最讨厌狗。
每次看到那只小小的白狗时,秦泽都忍不住咬牙。
连带着,他也很看不惯让秦牧买下狗的顾絮影。
可是他与秦牧的关系,好像又是在顾絮影的推动下,渐渐好转的。
久而久之,秦牧看他时,眼里已经没了厌恶。
后来秦牧住院,秦泽终于鼓起勇气,买了水果篮来看秦牧。
这一次,依然看到了顾絮影。
秦牧没有再对他冷言冷语,只道:“谢了。”
对于秦泽来说,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已经足够让他开心。
在嫂子的帮助下,他与哥哥的关系是不是会继续修复呢?秦泽想。
可美好的愿景总会破灭。
他听到他的堂舅在秦氏集团与他母亲吵架,似乎又是因为钱的事。
他摇了摇头要走开,却听到了堂舅的下一句话。
“秦泽也是他秦仲钧的种,凭什么只有那么一点股份?”
秦泽呆住了。
继子而已,他怎么就成了秦仲钧的种了?
他以为堂舅只是胡言乱语,可母亲也跟着开了口。
“二十多年了,秦仲钧如果真想对我们母子好,还会等秦繁死了,才娶我吗?小泽背上继子的身份,一辈子都洗不掉!”
哪里只是继子的身份呢?
秦泽靠在墙上苦笑。
原来哥哥厌恶他,是因为他是秦仲钧在外的私生子。
“与其看着秦牧羽翼丰满,秦仲钧把秦氏也给了他,倒不如我们能吞一点是一点。”
他听到母亲和堂舅在密谋。
“集团将来如何发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是秦仲钧秦牧父子的……”
他听到母亲完全不在意他为之工作付出的秦氏集团。
“小泽也是个不争气的……”
后来的话,秦泽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记住了一件事,他是带着原罪的私生子。
秦泽觉得,这个词好脏。
*
后来的举报绝对称不上正义,他只是觉得痛苦,不愿母亲继续错下去。
那些事早晚都能被查出来,他早点制止,母亲也就少错一点。
可秦泽也因此付出了代价。
花花公子体验卡一张,期限六年,如今终于过期。
张婉凝因此在狱中大骂他为不孝子,秦仲钧也觉得他很像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面对这些时,都不如面对秦牧时紧张。
“我全都知道了,对不起。”
他给秦牧发了短信,等回信时,时间几乎以秒计算。
而他终于得到了兄长的回应,秦牧再一次真心地叫他“小泽”,邀他出席他们的婚礼。
在秦牧与顾絮影的婚礼上,秦泽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将来办婚礼,要办成什么样。
想得多了,自己也觉得可笑,毕竟浪荡五六年,还多了私生子的身份,他好像根本不值得被爱。
后来回国,依然有很多人劝他成家。
每年过年,秦牧与顾絮影,甚至是顾絮影的妈妈和姨妈,都会问一嘴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被问得多了,秦泽开始习惯性摇头,吊儿郎当道:“没有没有,孤寡一生。”
这一孤寡,就孤寡到哥哥嫂子的孩子会打酱油。
小侄女星星完全是个天才。
他曾经和星星谈起理想,星星说过很多次,要做妈妈那样的画家,也要做爸爸那样的董事长。
当时秦泽只有两个字评价:“贪心。”
星星很大度地没计较他的话,反而还问起他:“那叔叔你呢?”
“我的理想和你们不一样。”秦泽第一次谈起理想,却是和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
“我只想……能找到个真正温暖的人。”秦泽道,“她爱我,我也爱她。”
星星听完后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严肃道:“叔叔,你是恋爱脑吧?”
“瞎说,我这是缺爱。”秦泽脱口而出。
两人陷入沉默。
或许世上有过一个名人,说过类似于“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这样的话语。
过了三十岁之后,秦泽渐渐感觉到,能找到一个女孩,然后彼此相爱,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那祝你今年实现愿望哦。”星星真诚地祝福他道。
“借你吉言。”秦泽回得很畅快。
或许是真的有“童言无忌”这种事,星星的话就像是带着魔力,让秦泽时隔多年,又一次对人动心。
他从前是实打实的花花公子,真正的第一次真诚干净的动心,大概要反推到高一时候了。
而第二次,是现在。
秦泽原本只是替兄长出席一场沙龙,主题真是无聊透顶,据说去了不少哲学学者。
原本他只是过去准备睡个觉,听那些老头儿讲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有了背景音也好睡觉。
可后来背景音好像就不同了。
是女孩的声音,温和从容,能把哲学问题讲得深入浅出,让他都忍不住睁开惺忪的眼睛。
然后他碰触到了女孩望过来的眼神。
“哲学确实并非无用,至少他能让人好梦。”女孩打趣般道。
秦泽慌忙起身,想要坐直些,以挽救他的形象。
但女孩早已讲完下台了,他只好飞快地扫了一眼幕布。
“何若镜。”
没来由地,秦泽觉得她连名字都很特别,别有关窍。
于是他迅速查了查。
从《庄子》里看到了这句:“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