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敛息石给了曲琉裳, 无法再隐藏气息, 踏入极地不久, 踪迹便被那只冰蛟察觉。
大雪一瞬变做风暴向他袭来。章
变故来得突然,他的剑却更快。剑上附着的灵力化作屏障, 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世界之外风雪肆虐, 利如刀刃,而世界之内――
慕从嘉冷冷看着这一切,视若无物向前走去,没有被阻拦半步。
不见其身的冰蛟似是觉得震怒, 摆动蛟尾撞上峭壁,极地自中心起,发出轰然巨响,山摇地动,脚下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
这一动静暴露出冰蛟所在, 慕从嘉冷冷抬眼, 纵身跃起, 挥剑破开风雪, 踏风而行,直奔中心。
盘踞在雪峰之间的庞大冰蛟很快出现在他视线中。
剑气横来,冰蛟侧身躲过,再凝神时, 山顶已立着一道蓝色身影。
相较无边极地与险峻地势,那道身影实在渺小, 偏偏他的气势让人无法忽略。
散下的长发在风雪中肆意如泼墨,衣袖鼓荡猎猎作响,而他睥睨万物,岿然不动,恍若俯瞰人间的神明。
它庞大的身躯面对那道身影,竟也不可遏制地一滞,感到一阵杀意。
但离得近了,来人身上的气息也愈发强烈熟悉,冰蛟银色的瞳目不转睛盯着那道人影,缓缓出声:“你的身上,有姝凰大人的气息……”
风雪在这一刻停下。
天幕恢复湛蓝,那柄高举在空中的剑缓缓被放下,慕从嘉眸光微动,有了反应:“姝凰大人?”
银色的瞳微眯,冰蛟缓缓低首:“你是谁?为何会有姝凰大人的气息?”
它长须上的薄霜碰到他的脸,几乎要化成水滴落,他却一动不动,只黑眸中出现一丝裂痕,声音低下去,显得断断续续:“……她是,我娘。”
极地安静了一瞬,下一刻,冰蛟暴怒而起,猝然伸出爪子将慕从嘉按在地上:“她的孩子?那你身上为何会有她的神骨?是你害死了她?”
慕从嘉不知在想什么,被爪子死死压在山顶的积雪中却没有反抗,只用漆黑瞳孔冷冷注视着它:“我抢来的。”
“是我从他们手里抢来的。”
冰蛟顿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从嘉。”
冰蛟银色的瞳终于颤了颤。
它记得这个名字。
姝凰是凤凰神女,拥有神的血脉,本该栖居神界,但后来,她愈来愈频繁地在下界逗留。
那段时间,她会关心它孤独守护冰莲,偶尔来此陪它说话。
也是在那时,她告诉它,她爱上了一个人。
它最后一次见她,是二十二年前。
那一年的姝凰坐在峰顶的皑皑白雪上,额间朱砂似火,姿容无双。脚上的足铃随着双腿的晃动叮铃作响,轻灵悦耳。
它臣服在她裙边,银色的瞳安静注视着她,听她说话。
她说:“我怀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决定留在下界了。”
它听懂了她的意思。
神界只有纯正的血脉可以进入,她的爱人来自下界,她的孩子血脉不纯,无法进入神界,而她为了留在他们身边,选择不再回去。
可在它心中,神不该逗留下界。
下界自有一套平衡法则,神的力量太过强大,她若过多停留,会引来那些觊觎她力量的人,会被伤害。
它担忧地望着姝凰,她却只是笑:“没关系,我会和他隐居起来,不影响任何人,不打扰任何人。再者说,不会有人能伤害到我的。”
她笑容柔软,眼神却很坚定,冰蛟只得沉默。
姝凰还说:“我要回去养胎,要陪他长大,往后十几年,大概不能来陪你说话了。”
冰蛟点头。
没关系,它守在这里不知多久,耐得住这寂寞,能有一个姝凰来陪它说话,已经是它的幸运。
姝凰拍拍裙子站起身来,将要离开时又想起什么,转身对它笑起来:“对了,他是个男孩,我给他起了名字。”
她手抚上自己的小腹,眼神蓦然变得温柔至极:“叫从嘉,好听吗?”
冰蛟不懂凡人那套诗词寓意,也不懂这个名字的意义,但为了让姝凰开心,它还是点头:“好听,是极好的名字。”
姝凰眸中笑意更深,折回来摸了摸它的头,说:“日后你若是感受到我的气息,听到这个名字,那便是我的孩子了。”
“待从嘉长大,我再回来看你。”
“冰莲珍贵,这些年,辛苦你守护它了。”
它顺从地被摸头,有些舍不得姝凰。
绯色身影很快消失,极地恢复茫茫白色,那是它最后一次见到姝凰。
二十二年过去,冰蛟想过几次姝凰什么时候再来,直到她的神骨出现在它面前,它终于意识到,那年姝色无双的小凤凰,已陨落在下界。
她再也不会来陪它说话了。
而它爪下的这个人,说他叫从嘉。
它看着他,依稀从他的眉眼中,看到了姝凰的影子。很像。
从嘉,从嘉。
是了,姝凰还是选择生下了那个孩子,为他们二人留在了下界,然后,被觊觎她力量的蝼蚁残忍杀害。
可神的生命多么漫长,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人,姝凰怎会死啊。
强大无比的神陨落在区区蝼蚁手中,多么可笑。
暴怒在一瞬间侵蚀了它的理智。
它没有松开爪子,反而越按越紧,讥讽道:“从嘉?你就是那个杂种?若不是你和你爹,姝凰大人怎会选择留在下界,被人害死?”
乍然听到“杂种”,慕从嘉眸中杀意暴起,几乎立刻握紧了剑,令剑气凝出实体,但在下一刻,他又缓缓松开了剑。
冰蛟爪子的两指正好扼住他的脖颈,他胸腔的气越来越少,呼吸逐渐困难,却望着明净的天空什么也没做。
如墨一般的黑眸中涌出绝望。
……
对,它说得对。
姝凰若不是因为怀了他,怎会选择留在下界;若不是因为爱上长{,又怎会被一剑捅穿心脏。
她的死又何尝没有他们的因?
是了,他从来都是姝凰的绊脚石,没有能力保护姝凰,只会拖累她,也……辜负了她的期望。
他是姝凰的耻辱。
意识混沌中,耳边还能听到冰蛟疯狂的声音:“姝凰大人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姝凰死了,他还活着?
为什么不是他死了,去换取姝凰活着?
巨大的负罪感和自厌将他裹得不能呼吸,慕从嘉失去反抗的意志,再没有挣扎。
他的意识越来越沉,世界趋于安静,陷入黑暗,听不见风声,也看不到光。
脖颈间的力道又重几分,他手指颤抖着,无意识抓了一把身下的雪。
雪水在他手心融化,冰冷渗骨,他松开手中的雪,朦朦胧胧的念头在脑海中划过――
下雪了啊,不知道裳裳会不会觉得冷。
裳、裳……
这两个字骤然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甜蜜与酸涩涌上心头,几乎让他落泪。
慕从嘉想起很多很多。
小镇上,她愤怒于他把性命放在一起一较轻重,可她不知道,在他眼里,那一幕的她美得惊人,美得他一瞬动心,对她一见钟情。
她的房间里,她握住他的手说桃花酥掉在地上早就脏了,他若想吃,她会再给他做。
月色下的山脚,她买给他糖葫芦和糕点,低头接受了他的簪子。
……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她用单薄的后背为他挡了一夜的风,她说会在江黎那里帮他说话,还有她笑着说相信的模样。
慕从嘉最后想起的,是她身上的淡淡栀子香,是她抱他时的体温,是她指尖的柔软。
裳裳……他的裳裳。
不,他不能、他不能死。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要保护曲琉裳。
他答应过她,要回去保护她的。
他怎么可以食言。
慕从嘉意识猛然清醒,他睁开眼,黑眸冰冷,看得冰蛟下意识松了力,怔了一怔。
在它发怔之际,掉在一旁的剑已被主人重新握紧,慕从嘉提起剑,手背爆出狰狞的青筋,狠狠刺进了冰蛟的爪子。
剧痛使得冰蛟狂叫一声,松开爪子向后退去。
蛟身疯狂摆动,崖壁被撞得积雪滚落,那条蛟尾重重扫过他。
巨大力道带得他撞上崖壁,他吐出一大口血,蓝衣下也开始渗出点点血迹。
他若无其事擦掉嘴角的血,足尖踏风,在它还未看清之时,用剑抵住了它的逆鳞。
蛟之逆鳞,便如人之心脏,冰蛟不敢再动,终于停了下来。
雪崩发出的轰隆声响回荡在雪峰之间,空气震荡。
慕从嘉蓝衣上鲜血横流,却面不改色,持剑轻易抵住了冰蛟的死穴,尖锐呼啸声中,他冷冷说:“为什么?凭我要为她报仇,将他们碎尸万段,凭我要抢回她所有的骨头。”
满目雪色中,他面色冷然,容颜绝世,似鲜血下盛开的清莲,屹立不倒。章
浑身浴血,却清冷若神祗。章
不知过了多久,极地重新恢复平静,冰蛟声音微哑:“为何不动手?”
慕从嘉看它一眼,收了剑:“你待姝凰好,我不杀你。我只要冰莲。”
冰蛟银色的瞳一颤。
它动手是因为姝凰,而他放过它,也是因为姝凰。
它想起那一年姝凰的最后一句话,她说,若有一日你见到从嘉,希望你能好好待他。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倾满了对自己骨血的爱意。
“我带你去。”冰蛟最后道。
灵兽慕强,它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力量。
冰莲长在最高峰的峭壁上,它直立起蛟身,伸爪取下冰莲,交给慕从嘉,提醒道:“冰莲在第十日枯萎后,会失去作用。”
“好。”慕从嘉收好冰莲,转过身去。
冰蛟看着他蓝衣上渗透的血迹,想起方才他的一击致命,心尖微微发涩。
他仅仅拥有姝凰一半的血脉,却能在这些年间成长至如此实力,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
理智恢复,冰蛟开始后悔自己因冲动对他动手,他孑然一身,只有仇恨沉沉压在他身上,若姝凰看到这一幕,爱子如她,定会心疼到大哭出声。
它哽了哽,道:“你身上的伤,抱歉。”
冰蛟接着说:“你很像她。”
慕从嘉离开的脚步一顿,停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头,只有握着剑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半晌,他回过头看它:“我娘的骨头,你可否暂替我保管?取完最后一根骨头,我会回来找你。”
冰蛟低下头,臣服在慕从嘉脚边:“依您所言。”
第48章 怀疑
曲琉裳回去的一路异常顺利。
尽管一路上都有仙门弟子在向凡人打听她的行踪, 甚至给出可自保的符纸,只为请他们多多留意她。
他们追杀的路上遇到行云宗的弟子,很快得知她本是芜阳宗的人,此前拜入行云宗, 与宗内几桩事端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曲琉裳渐渐在世人口中变得声名狼藉起来。
有人说她着实狠毒, 芜阳宗覆灭, 便用尽手段想拉其他几派下水,想让所有门派毁于妖兽之手, 说她自私狭隘, 毫无大爱,这等作风如何能称之为修士。
有人说她哪里来的本事能让几大仙门都动荡不安,莫不是与妖兽有着什么牵连,亦或是用了什么邪门的法术来增补力量?或许, 她早已堕入妖道,成了妖女。
众说纷纭。
偶尔她落脚在屋顶,听到几句闲言碎语,也只是淡淡笑了笑,而后裙角飘起, 少女兀自离去。
她的道不在于旁人如何看她, 只在于从心。
长离拿回他娘亲的骨头, 在她看来, 天经地义。
她想过这一路或许会很艰难,要躲开所有的追杀,可后来她渐渐发现,只要她不被亲眼看到, 就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那一日便是如此。
她坐在树上休息,几个眼熟的泽月宗弟子自树下匆匆而过, 对她的存在无知无觉。
可对于那几个弟子,曲琉裳见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她知晓他们并非低阶弟子,若有心查探,绝不可能发现不了她。
为何他们对她毫无反应?
她无端想起长离交给她保管的那块石头。
是因为那块石头?
猜想一出,她的直觉立刻告诉她,这便是真相――
长离从前能够隐藏自己的气息,也是因为这块石头。黛城的傀儡兵发现不了他们,则是因为那并非旌云真正的眼睛,那只是旌云用妖血做的术。
曲琉裳怔怔发了会儿呆,伸手取出了那块玉石。
玉石光滑,触手生温,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倘若玉石的功效真如她所想,长离为什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
她可以平安无恙回到行云宗,那,他呢?他怎么办?
少女无意识摩挲了几下手中的石头,垂下眼眸。
他到底是谁?
现在又在哪里,有没有事?
*
与长离分开的第六日,曲琉裳回到了行云宗的山脚下。
眼见有两个弟子要下山经过她所在之地,她连忙跃上一棵树藏了起来。
两人隐隐约约的声音被风吹进她耳中。
“我还是第一次见慕师兄伤得那样重,蓝衣上全是血,你说那冰蛟该有多恐怖?若是我等前去,恐怕连冰蛟的面都见不上。”
“那是自然,慕师兄昨日夜里回来,连灵溪师姐都吓得不轻,找了几个弟子才将他带回屋中。唉,我也是今日才知,慕师兄这些时日竟一直在外为师尊寻找冰莲,师兄为了宗门,当真辛苦。”
章
曲琉裳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伸手握紧一旁的树枝。
慕从嘉受伤了?
他这些时日都不在行云宗?
树下仍在继续。
“你看见那冰莲了吗?我只来得及看到一眼,白得发光,当真像冰雕就的莲花一般,可惜那宝物只有半朵。”
“半朵有什么关系,白h师姐说了冰莲可起死回生,师尊只是受了伤,半朵足矣。”
“说得也是,师尊昏迷了这些时日,终于快要醒来了。我近日还听说,玄清宗和泽月宗失窃了宝物,都是曲琉裳所为,看她这劣迹斑斑的样子,估计前些日子师尊师弟的事也都是她干的了。”
“怕什么,等师尊醒来,又有慕师兄在,谅她也不敢在行云宗放肆。”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枝桠轻响,少女落在地上,神情怔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