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从嘉随她目光看了一眼便会意, 上前背起琴。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 长目略低,与修长身形相配,气质斐然,清风竹露。
他抬起头, 门边的少女正望着他笑。
眉眼如画,耳边一点翠绿做点缀。
他忍不住也扬了唇角:“走吧。”
*
这一路很平静。
许是心境不同,慕从嘉感受到了许多和从前不一样的情绪,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有了变化。
他仍然无法对凡人生出爱护之心,却也不再对他们抱有怨恨和迁怒。
他开始真正用平和的目光看待他们。
这一路他陪着曲琉裳救过很多人, 看过他们的礼义忠孝仁信, 看过他们带着希望过好每一日, 渐渐懂了些什么。
这世界的确如曲琉裳所说, 并非黑白分明。
姝凰曾对他讲过的故事,他也渐渐开始理解。
他像一个懵懂的孩童,带着观察的目光去看这个世界,偶尔回眸时, 曲琉裳就站在他身侧微笑,眸中带着温柔的鼓励。
他不在乎凡人的感激, 可看到少女真心为他高兴,他又觉得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说她论迹不论心,只要她开心,他做一做这世俗中的“好人”也无妨。
秋日多余,他们在屋檐下观雨时,会聊起以后。
“从嘉,成亲后,你想做什么?”
慕从嘉背着琴,望着檐下落成一条线的雨珠,凝神认真想了想。
他想做什么呢?
他其实没有什么追求,只想过回幼时平静的生活,好好活下去,每日像姝凰一样抚琴作画,练习棋艺,学做糕点,陪在最喜欢的人身边。
一如此刻。
“想过平静的日子,远离喧嚣与争斗。”
“我也是。”曲琉裳看他,“我爹曾说让我好好活下去,不必背负什么,也不必去争什么,能好好活下去就足矣。”
她想到什么,眉眼弯弯笑起来:“那等我们成亲后,便挑一个喜欢的地方住下来好了。若是看腻了附近的风景,再往更远处走走,什么时候走累了,就停下来,重新找个地方住,你觉得怎么样?”
他看着她,说了声好。
“往后一年四季,春日里我们可以一起采摘桃花瓣,做桃花酥,我猜这个你也不会,没关系,上次我学了,可以教你。夏日里我们可以游湖去裳荷花,去看接天莲叶,晚上就在树下乘凉,看流萤飞舞。”
少女眸中笑意渐深,似是自己也被描绘的场景所打动:“还有秋天,我们一起踩枫叶,听枯叶被踩碎的声音。到了冬天,便在屋子里折几支梅花,拥炉赏雪,雪停之后,我们还能在雪地里作画写字,对了,那时你的画技应是大有长进了。”
慕从嘉不禁扬唇而笑,点点头:“好,我们一起。”
章
她已经给了他最好的未来,他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这些细碎的幸福就是他最渴求的东西,那些心上的疤痕,也终究会一日日被时间冲淡,被她轻轻抚平。
*章
赶到芜阳宗时,枫叶颜色正盛。
漫山遍野的红色透着几分少有人来往的寂寥与荒凉。
曲琉裳没有带慕从嘉去山顶,而是先去了后山一处地方。
那里静静立着一块碑,上面的字已蒙了尘。
“这是我娘。”她说。
少女上前,轻轻拂去碑上的灰,露出几个字迹――
瑾叶墓,曲恪立。
慕从嘉闻言,面色凝重几分,他一撩衣摆,对着墓碑跪了下去。
曲琉裳笑了笑,跑回来同他一起跪下,对着墓碑道:“娘,我回来看您了。这次回来,我还想告诉您一件事,我要成亲了,他叫从嘉,我带他来见您了。”
秋风飒飒,枫叶颤动。
慕从嘉没做过这样的事,头一次紧张到手心生汗,脊背也僵直了一瞬,他弯腰拜了一礼,郑重给出承诺:“您放心,晚辈一定倾尽全部待她好,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从嘉。”少女微笑看他,“你要改口叫娘了。”
他僵了僵,低头又郑重唤道:“娘。”
此字一经出口,便仿佛有魔力一般,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他是真的不再孤独一人,是真的要娶到她,真的要拥有他的家了。
曲琉裳亦弯腰拜了一礼,认真道:“娘,您放心,我一切都好,日后我还会和从嘉常来看您的。”
拜过瑾叶,曲琉裳牵着慕从嘉的手,从后山慢悠悠向山顶而去。
没有人迹的芜阳宗略显荒凉,少女却毫不在意,微笑着对他说起幼时在这里经历的一切。
“从嘉你看,那颗香樟树是我娘和我爹一起种的,我娘走了以后,他时常去香樟树下静立,他一定很想念我娘亲。”
慕从嘉望向那颗香樟树。
他其实有些理解曲恪的心情,一如几月前曲琉裳离开他,他也只能看着她的东西睹物思人,曲恪去树下静立,也不过是在睹物思人罢了。
曲恪与瑾叶一起种下的香樟幼苗,今已亭亭如盖。
他点头,弯唇微笑:“嗯。”
少女领着他往上走,一路继续说。
“你看,那里是我们曾经修习的空地,还有那里,是我们找师兄师姐讨要各种伤药的药房,那里是厨房……”
她神采飞扬,对于过去的一切有着说不完的细节。
他第一次这么深刻地了解她,了解到原来她是在爱中长大的,所以她才会这样美好。
“他们,都很喜欢你吗?”慕从嘉问。
曲琉裳停了下来,眨眨眼睛看他:“你又在吃醋了?那些都只是同门之谊,不是你想的……”
“没有。”出乎她意料,慕从嘉摇头,眼神柔软,“我想说,那真好。”
被这么多人喜欢,那真好。
他喜欢的姑娘值得。
少女怔怔道:“从嘉,你有些变了。”
她忍不住笑起来,踮脚抱住他,蜻蜓点水吻上他的唇。
淡淡栀子香中,她说:“你真好,你也值得很多人喜欢的,往后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
他抿了抿唇,还有些留恋她的味道。
没关系,他不在意,即便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她喜欢他就够了。
她可以抵过整个世界。
走到山顶,曲琉裳又带他跪拜在曲恪碑前,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慕从嘉唤了一声“爹”,忽而觉得这冥冥中的一切,仿佛都是注定的。
他曾因为曲恪试探接近曲琉裳,却不想她出落得这样好,让他一眼为之心动,让他得以被拯救。
“爹。”曲琉裳拜完曲恪,接着道,“您是不是很想我娘亲?这山顶风景虽好,但您一个人孤零零的,太寂寞了,我带您去见我娘吧,你们一起长眠于后山,有彼此作伴,就不孤独了。”
呼啸风声中,慕从嘉握住她的手,温柔道:“我帮你一起。”
曲琉裳看他,心里一安,轻轻笑开:“嗯。”
两人在芜阳宗多逗留了几日,选了个好日子,做足了一切准备,为曲恪迁了坟。
看着分离多年的夫妻二人又合葬在一处,少女眼眶微湿,转头抱住慕从嘉,久久无言。
慕从嘉手抚上她长发,亦是无言陪着她。
良久,她说:“走吧。”
“好。裳裳,我带你去见我爹娘。”
*
在去见慕从嘉的爹娘之前,两人先去了一趟极地,取回了暂存在冰蛟那里的两根骨头。
曲琉裳看到那样的庞然大物温顺递上骨头、低头臣服在慕从嘉脚边,不免有些惊异。
她想到什么,轻轻问:“你之前让我先回去,是不是自己来这里取冰莲了?可……它既然这样听你的话,你为何还会受那样重的伤?”
他看一眼冰蛟:“不小心被它尾巴扫了一下。”
冰蛟脸一僵,忍不住将头低得更深了一些。
它差点杀了慕从嘉,至今想起都觉得心虚和懊悔。
少女仍有疑惑,慕从嘉继续解释:“和它打了一场,它打不过我,便向我低头了。”
冰蛟的长须颤了颤。
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叫它的面子往哪儿搁!
……算了,它要什么面子。
曲琉裳忍不住笑,轻轻道:“辛苦你啦,这些日子,多谢你帮从嘉保管骨头。”
冰蛟摇头。
即便没有慕从嘉的嘱托,它也愿意保护姝凰的。
前些日子还有修士犹犹豫豫想进极地,它一甩尾巴,用一场暴风雪轻易将他们赶出了极地。
他们怎么配觊觎姝凰的力量。
慕从嘉带着曲琉裳离开了极地,冰蛟在后方望着两人的背影,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几月前它与慕从嘉第一次相见,他眸中满是冷漠与恨意,生死一刻时,更是露出了极度痛苦与自厌的神情。
可这次不一样了。
他来时背着一张琴,蓝衣翩然,光风霁月,温雅至极。
他望向那个姑娘时,满目温柔,眉宇间的戾气消失不见,连最深处的自厌都在一点点减少。
它想,约莫是他身边那个姑娘改变了他。
他们十指紧扣,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它又想起姝凰提过的爱上了一个人,如今再看,拥有所爱之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姝凰看到慕从嘉如今这副模样,会感到开心。
冰蛟扭头,看向姝凰曾经坐过的雪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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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又听到了足铃清脆的碰撞之声,又看到绯衣如火的女子轻轻落地,望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弯唇微笑。
第76章 准备
慕从嘉带着曲琉裳与三根骨头, 重回了故地。
那年桃木倾倒,火势漫天,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如今这里已彻底沦为荒无人烟之地。
年复一年的春风吹过, 当年他们玩乐赏景的居住之地, 已长出大片的野草。
杂草生长旺盛, 几乎没过膝盖,慕从嘉牵着少女的手, 小心为她开路, 叮嘱着她不要被割伤。
走至深处,他停下,闭了闭眼,松开曲琉裳的手, 拔箭一挥。
前方大片野草被削断,露出一小块空地。
慕从嘉收了剑,跪了下去,低声道:“他们就葬在这里。”
姝凰与长{是他亲手葬的。
幼时的他看着姝凰血肉模糊的身躯,望着被捅穿心脏死不瞑目的长{, 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
深夜的风凄寒刺骨, 可是却再也没有人如往日一般, 关心他冷不冷, 抱他回房间,温柔给他讲故事。
仅剩的几只灵鸟也收起翅膀,低垂着头立在一旁,似是在为姝凰悲鸣。
他花了一夜的时间, 徒手挖开地上的土,将两人合葬。
姝凰缺失的三根骨头, 时隔十六年,他终于带回来了。
终于可以让她安息。
身侧落下一道阴影,曲琉裳撩起裙摆,亦陪着他跪了下去,对着一小片空地弯腰拜了一礼。
慕从嘉看着少女无声的动作,心中酸软,目光又落向正前方,开口时隐有颤音:“爹,娘,我回来了。”
他取出骨头,掀开裹在外面的布,继续说:“你们看,骨头我取回来了,娘,您可以安息了。还有仇人,我都杀了,将他们所作所为公诸于世,亲手为你们报了仇。”
幽谷的风带着秋日的凉意,天地间只有杂草被吹得沙沙作响。
片刻后,慕从嘉眼睛里又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轻声道:“还有……这次我带了喜欢的人来见你们,她已答应嫁给我,我们就要成亲了。”
他说了几句,眼眶涌上一点热意,匆忙低头道:“总之,我过得很好,你们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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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琉裳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低头握住了他的手。
她知道,其实他这十六年过得一点也不好,但没关系,以后她会陪在他身边,再也不会让他伤心了。
慕从嘉抬眸,唇角浅浅上扬。
两人在姝凰与长{的埋骨之地旁,又挖开一点土,放入了姝凰的三根骨头。
做完这一切,他伸手,指尖一点灵光飘落,布下了一层结界。
此后他们长眠,再也不会被人打扰了。
曲琉裳弯腰拜了一礼,郑重道:“爹,娘,你们放心。从嘉他很好,他学会了抚琴,学会了作画,日后还会懂得更多,他会成为你们期许中的模样,他会人如其名。我也会好好待他,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的。”
慕从嘉看着少女弯腰低头,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待她直起身子,他忍不住拉起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听到了曲琉裳说的每一个字,他会的。
他不会让她失望。
他也会好好待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怀中的少女伸手,回抱住了他,认真问他:“从嘉,你很久没回来了,要不要再多陪陪他们?”
慕从嘉闭眼:“嗯,那再多留一会儿。”
琴与剑放在一边,两人坐下,他枕上曲琉裳的腿,望着苍茫天际,只觉得安定。
他渐渐阖上眼眸,陷入浅眠。
少女抚平他的长发后,低头看到他的睡颜,微微一笑,伸手对着几只灵鸟比了个手势,提醒它们莫要吵醒他。
灵鸟聪慧,立刻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时间仿佛静止,深山一日变得格外漫长。
慕从嘉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过,他一生最重要的人都在此处,都在他身边了。
他还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见到了姝凰。
十六年不见,她的模样一如从前,绯衣如火,天生明媚灵动,绝色容颜。
她望着他,眼神温柔如水,露出欣慰笑意。
她说――
“从嘉,你长大了。”
只一句话,便让他眼眶再次涌上热意。
梦里的天地无边无际,不知身在何处,脚下如水镜,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慕从嘉忍住泪意,轻声唤道:“娘。”
嗯,他长大了。
他去过了人间,有了最喜欢的姑娘,一路追求她,最后终于得到了她的心。
他喜欢的姑娘教了他许多许多,待他极好,让曾经厌恶憎恨这个世界的他开始觉得,这世界有了她,真温柔。
他向姝凰走近,艰涩问道:“娘,长大后的我,你会不会觉得失望?还有我的名字……”
他还配得上他的名字吗?
“从嘉。”绯衣女子伸手抚上他的脸,仍是微笑,“不可以这样妄自菲薄,无论如何,娘亲都会爱你。我知道我的从嘉很好,否则她也不会那样喜欢你,她很喜欢你,你看得出来,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