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看到这幅画像,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她受不受伤并不是关键,关键是灵溪会来到黛城,与这只狼妖相见。
画像上的灵溪面向落笔者,笑得温柔。她在对谁笑?是这只狼妖吗?
可名门正道的灵溪师姐为何会与凶残的妖物有牵扯?
曲琉裳盯着画像,不由感到好奇。
她侧目看向长离,见他视线也落向那副画,轻声问道:“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他没有看她,只反问:“你要用传音铃告诉她吗?”
原来他认识灵溪师姐?曲琉裳愣了一下,又想起他说过与行云宗有仇,如此说来认识行云宗的大师姐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嗯”了一声,正要解释,他平静道:“说吧。”
“你不是不想见到她吗?你要走了?”
“我会在她来之前离开。”他终于收了目光看向她,“她的出现会吸引狼妖全部的注意力,即便我离开,你也不会有危险。”
听出他言语之间对她安危的着想,曲琉裳忍不住问:“你说你与行云宗有仇,连行云宗所庇护的凡人都厌屋及乌。如今我也是行云宗的人,你为什么唯独不介意我?”
因为,你是曲恪的千金。
慕从嘉没有说出这句话,他低眸错开她的目光道:“你与他们不一样。”
*
夜幕黯淡,星月半隐在云层中,微弱地闪烁着。
灵溪立在屋前的空地上,望着远处黛城的结界,蹙起眉,目露担忧。
曲琉裳进入黛城已有一个时辰,传音铃始终没有动静,也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倏而转身,看到县令端着热茶向她走来。
“仙长,夜里寒凉,不如喝杯茶暖暖身体吧。”
灵溪微微松眉,接过茶笑着道:“多谢。夜深了,您也早些休息。”
县令亦望向远处,低叹一口气,担忧道:“另一位仙长可是已经进入黛城了?那妖物凶残,也不知她现下是否平安。”
灵溪不由握紧了茶杯,敛了笑意,道:“我等下便传音问问师妹情况。您为黛城忧虑多日,今夜且好好休息吧。兴许明日醒来,一切都已恢复从前了。”
听到“恢复从前”四个字,县令眼中再次含了泪,他弯腰郑重鞠了一躬,道:“有劳仙长。”
目送县令离去,灵溪取出传音铃,正要传音曲琉裳,铃铛先她一步亮起光。
她心中一紧,立刻点了一下传音铃,焦急道:“师妹?”
那边愣了一下,声音缓缓响起:“师姐,我没事。只是城中的狼妖有一事与你有关,我想最好还是同你说一下……”
深夜的风拂过脸庞,有点冷。
灵溪听着曲琉裳的话,恍了下神,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个身影,她愣愣问道:“什么事?”
“这只狼妖藏着一张你的画像。师姐,你是否曾经与什么妖有过接触……”
曲琉裳之后再说的话,她已有些听不清。铃铛里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模糊,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她盯着手里的铃铛,想起了那个身影的名字。
旌云。
她在心里默念。
她曾经想要共度一生的……妖。
灵溪眼睫颤了颤,忽然想起他落在她眼睛上的一吻,被轻吻的感觉清晰如昨日。
彼时他捧着她的脸,吻得小心翼翼,作为一只世人口中凶恶的妖,脸上却露出了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你可以听到吗?”
传音铃中的连声呼唤将她思绪拉回,她呆了呆,回道:“嗯,在听。那副画,画了什么?”
曲琉裳依言将画的内容描述给她。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内容。
曾经她就坐在树下,由旌云为她画了唯一的一副画像。
画成之后,她伸手讨要,他却不肯,只说日后的第二幅第三幅都可以送她,唯独这第一幅,他想留下。
那时的她总认为他们还有以后,谁拿第几副都无关紧要,便由着他留下。
然而他们并没有长久的以后,旌云也没能为她画下第二幅画像。
如此说来,占据黛城的妖,果真是旌云。
她得出这个结论,却难以相信。
怎么会是旌云?
旌云在她面前从不会残害凡人,可黛城里的那只妖却……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灵溪有些握不稳手中的传音铃,深吸一口气,对曲琉裳道:“师妹,我要去一趟黛城,你等我。”
她收好传音铃,纵身跃起,直奔黛城。
出发前师尊曾嘱托她,不到危急时刻不要插手此次任务,可如今她顾不上了。
她第一次违背师尊的话,只想立刻冲到旌云面前,为他一句为什么,问问他当真害了黛城这许多条性命吗?
夜风如刀刃一般刮过脸庞,灵溪渐渐想起许多被刻意遗忘的往事。
记忆里他们在一起做过许多事。
他带她去无人的山坡上放纸鸢,她没放过,纸鸢在地上怎么也飞不起来,他便上前,从身后拥住她,接过她手中的线。纸鸢在他的牵引下仿佛有了生命,乘风而上。
她惊喜回头,正对上他温柔的眸光。
他弯唇而笑,忽而低头吻住了她。
手里的细线滑落出去,纸鸢被风带向远处。
脚下的青草O@作响,温柔抚过她的脚裸。
旌云扣紧她的腰,吻得越来越深。
她第一次被吻,渐渐喘不上气,他总算放开她,对她说了心悦二字,对她言明了心意。
那双眼眸如深色翡翠一般美丽,溢出的情意几乎让她溺死在其中。
风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漫山遍野的石竹花中,只有她的心跳震耳欲聋。
灵溪无措地捂住脸,逃离了山坡。
她回到行云宗,撞上了寒着脸的令苍。他眼中隐有怒意:“灵溪,你身上为何会有浓重的妖气?”
师尊大多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很少露出这样愠怒的神情。她觉得害怕,下意识隐瞒了旌云的事,低下头战战兢兢回道:“师尊,是我除妖时沾上的。”
令苍看了她许久,不知有没有相信,冷冷警告她:“你最好不是同妖有了来往。”说罢拂袖离开。
她抬起头,看到令苍身后的慕从嘉停下来看她。
慕师兄一向平静寡言,他不似令苍那般生气,眸光淡淡看了她几眼,一言不发随着令苍离开。
几日后,她被分了新的任务,要离开宗门去除妖。
旌云半路来到她身边,从身后抱住了她。
身侧是潺潺而流的溪水,溪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她身子一颤,没有挣开,听到他问:“灵溪,五日了,你的答案是什么?”
“什么……答案?”
“你对我可有同样的情意?”他声音很轻,近在耳畔,像是爱人间的呢喃,像是蛊惑。他差一点就要吻上她。
“旌云。”灵溪垂下头,忐忑问道,“你有没有害过人?”
身后的妖微微一僵,良久,他松开手,扶着她的肩,让她面向他:“你若是不喜欢,以后我不会再对凡人下手。”
他对那个问题避而不答,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害过人,也挖过人心。
灵溪想到令苍的话,慌乱地想要退后,却被旌云紧紧握住双手:“灵溪。”
“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何曾害过人,这些你不是都看在眼里吗?至于从前……那是因为我没有遇到你,灵溪,日后我都不会了,你连一次机会都不愿给我吗?”
她抬起头,愣愣看着他。
旌云的确没有在她面前害过人。
可以说,她从未见过旌云这样的妖――不会阴恻恻地打量她的心脏,不会在她受伤时坐收渔翁之利。
他甚至会为了保护她,对自己的同类下手。
他说过,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她不再挣扎,安静下来,旌云笑了一下,继续说:“灵溪,只要你想,我可以为了你不再伤害任何一个凡人,你相信吗?”
灵溪忍不住也笑,轻点了下头:“嗯,相信。那你现在答应我,日后不再伤害凡人。”
师尊常说不可对妖物留情,不可相信妖物,不可与妖物为伍。可是,凡人和修士都能有弥补错误的机会,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为何只有妖不能有呢?
她想要相信旌云一次,她想要相信旌云的真心。
“我答应你。”他做出承诺,俯身低头,停在呼吸可闻的距离,“那现在,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
灵溪脸颊微红,踮起脚吻上他的唇,告诉了他答案。
这个吻出乎旌云的意料,他眼睛睁大了些,回过神,用力抱紧了灵溪。
脚边的野花滚落溪中,浮在溪面上,很快顺流而下。
行云宗被仙器的力量所保护,妖无法进入,旌云对她说,何时她想出来见他,他都会等她。
她心中甜蜜,却也担忧。师尊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知该坦白还是隐瞒。
若是隐瞒,大约迟早会因沾染的妖气被发现,可若是坦白……
她犹犹豫豫拖了许久,决定坦白,却还是慢了一步。
令苍发现了一切。
那日天色暗沉压抑,云层低得仿佛要坠落。
她与旌云分别,回到宗门,在山脚遇到了等她的令苍。那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她避无可避。
师尊一袭白袍在风中翻飞,没有一丝暖意,冰冷到不近人情。
灵溪心里一沉,低声喊了一句师尊,解释的话还未出口,他先扬手甩了她一巴掌:“孽徒!”
那一巴掌力道不轻,她被打得跪坐在地,脑中嗡嗡作响,左脸颊也立时红肿起来。
灵溪第一次见到这样盛怒的师尊,她伸手捂住红肿的脸颊,不敢相信地抬头:“师尊?”
“你身上这浓重的妖气,真当为师什么都不知吗?”
“灵溪,你竟敢与妖物厮混,是想有朝一日毁了行云宗吗?”
“不是的!”她连忙辩解,“旌云和那些妖不一样,他不会害人,他答应我了……”
“灵溪,你疯了!他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术!你是不是忘了行云宗差点毁在一个与妖厮混的弟子手上!”
令苍所说,是多年前行云宗还没有被仙器保护、妖物尽可出入的时候。
那时的行云宗还需要弟子们轮流守夜,以防有妖入侵。
一只卑鄙的妖便是在那时趁虚而入,利用了一名弟子的信任,潜入行云宗,导致数人死伤。
灵溪自然记得。可她不相信旌云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挣扎道:“师尊,旌云不是……”
“执迷不悟!”令苍不欲再听她辩解,冷哼一声,“妖就是妖,你便跪在这里反省,何时想清楚,何时想通了,再起来见为师!”
第13章 了断
灵溪跪在山脚,上下山的师弟师妹路过看见她,纷纷上前询问她,何事惹得师尊如此生气,可要他们去找师尊求求情?
她摇头,没有多说。
围在她身边的人问不出什么,渐渐散去。
雨落了下来。
身下土地变得泥泞,脏了衣摆,灵溪全身湿透,低头抱着双臂,蜷缩起来。
雨珠顺着脸庞滑落,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直到身侧出现一袭蓝色的衣摆,一柄伞将她与大雨隔开。
蓝色衣摆不染污泥,清雅出尘,灵溪愣了愣,抬头望去:“慕师兄?”
慕从嘉静立在她身旁,并没有看她,目视着前方,淡淡问道:“师妹喜欢他?”
灵溪迟钝看了他一会儿,想起旌云,忍不住笑了:“嗯,喜欢。师兄是替师尊来劝我的吗?”
执伞之人没有回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仍望着前方。
灵溪低下头,轻轻道:“师兄,你说师尊为何不愿意给妖一次机会呢?一朝被蛇咬,此后都要如同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吗?我认识的旌云,他很好的……”
“不是。”
“什么?”
“不是来替师尊劝你的。”
灵溪微怔,隐约从这几个字里感受到了一点温度,如若他不是来替师尊劝说她的,那便是……认同她的意思?
她还要再问,身侧那抹蓝色已在雨中远去。
她抬头,看到一柄留下的伞。
青竹伞被赋盖了一层灵力,浮在虚空中,正为她遮风挡雨。
大雨下了一夜,到清晨才停。
灵溪仰头,伸手收伞,伞面合上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去而复返的令苍。
师尊面色平静许多,不再如昨日一般含着滔天的怒火。
灵溪手指颤了颤,匆忙将伞收到身后,低声道:“师尊。”
朝露从叶尖滑落,一片寂静中,令苍开口:“灵溪,你当真要与为师这般较劲儿吗?你跪了一夜,这是在逼为师成全你们吗?”
“师尊,妖无法进入行云宗,旌云不可能伤害到行云宗。况且,我相信他。”她垂下眼眸,“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害我,但他没有,他还答应我以后不再伤害凡人,他是真心的。”
她记得答应旌云那一刻,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那双眼睛怎么会是骗她的呢?那分明是爱她至深的模样。
她不想就这样放弃,她想要争取一次。
良久,令苍叹气:“灵溪,随为师去一个地方。”
令苍带着她离开行云宗,去到了一处小村落。
村落离仙门甚远,又靠近山林,不时有妖兽出没。
二人隐在半空,正遇上村中人殓尸的一幕。
尸体还未来得及盖上白布,犹可见他瞪着双眼,四肢僵直,胸腔处开了个洞,心脏被挖走。
村民要盖上白布将他带走埋入地下,妇人扑上去抱着他的手臂尖叫道:“不要带他走,不要,不要……”
她伸出手,颤抖着替他阖上双眼,终于大哭出声:“他还没等到我们的孩子出世……”
灵溪这才注意到妇人的小腹微微隆起,已有了身孕。
几个殓尸之人一副早已见惯的模样,叹气劝道:“节哀顺变,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吧。”
他们上前要拉走妇人,妇人力不及众人,终被拉开。
几个村民为尸体盖上白布,推着车,将几具尸体一同向村外运去,身后哭声久久不绝。
灵溪抿唇看着这一切,心情沉重,令苍问她:“看见了吗?”
“师尊是要我看妖的凶残吗?可旌云他……”
“为师是要你看他们有多憎恶妖。”他侧身面向灵溪道,“凡人面对妖无力自保,只有求助修士。但几大仙山派的修士总有顾不到、赶不及之时,他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妖夺走他们的至亲至爱,甚至自己也命丧于妖物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