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抛弃了他,连他最后的话都不愿意听完就跑开,甚至不愿意再见他。
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绝望,心里终于生出浅浅的恨意。
世人皆言修士心怀大爱,妖兽残忍无心,可在他看来,她才是没有心的那一个。
她不相信妖,又为何要给他希望。
他曾以为她是特殊的那个人,他愿意从此为了她收敛自己的天性,可是,她骗了他。
原来她跟所有人一样,觉得妖类肮脏,不可教化。
他做出不再伤害凡人的承诺时,她心里在想什么?约莫是在想,多么愚不可及的一只妖,如此好骗。
旌云咬紧了后槽牙,气得冷笑。
多么无情,多么……可恨。
他的真心被人肆意玩弄,往日的甜蜜在此刻化为砒.霜,痛得他冷汗涔涔。他不禁伸手抚上胸口。
是了,他早该明白的。
从来都是仙妖对立,修士除妖,哪有妖为了修士神魂颠倒的?
他对修士动了情,犯了这世上最大的蠢,妄想与她长长久久共度一生,真可笑。
自食恶果,是他活该。
妖啊,天生就是要挖人心喝人血的。
……
有些事情,无论回想多少次,都叫人恨得牙痒。
她终于来了,为了这些凡人。
她在乎这些一捏就死的蝼蚁,唯独不在乎他。
不知她在宗门内面对后辈,有没有提起曾骗过一只妖的真心,有没有得意大笑地骂他蠢。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越握越紧,他气得发疯,恨得发疯。
他要杀了她。
熟悉的气息愈来越近,终于隔着一道墙停了下来,暌违数日,他再一次听到灵溪唤他的名字。
多么久违的声音。
可为什么那道声音还带着颤抖?
愤怒吗?
那可真好。她也该感受一下他当年的愤怒。
旌云转身,猛地将一旁的案几踢出。
案几撞开房间的门,向外飞出,又被一柄剑从中劈开,断裂在地,发出轰然巨响。
尘土飞扬,那道白色身影却毫不在意,握着剑站在原地,仿佛穿过七百五十八日的光阴,来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
屋内屋外,两人遥遥对视。
灵溪在他面前从未哭过,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过,受了伤也会咬牙坚持,从不言痛。可就是这样的灵溪,如今在他面前红了眼眶,语带哽咽地问他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整,可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为什么害了黛城这许多条性命的妖会是他?
那双眼睛中甚至还有一点失望,叫他下意识身体一僵。
待反应过来,旌云复又冷笑。
失望?
她在失望什么?
失望他没有像个蠢货一样,被抛弃也要信守那可笑的承诺吗?
不,傻子当一回就够了。
旌云向外走去,华丽的玄衣拖曳在身后,金线在月色下折射出晕目的流光。他不愿露出弱势,弯起唇,轻飘飘道:“为什么?不为什么。妖生而挖心喝血养命,你岂会不知。”
视线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扫过时,有一瞬的凝滞。
她似乎瘦了。
往日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有几分空荡荡,显得身子愈发单薄。
痛过千百次的心窝再次传来熟悉的刺痛,他眸色微沉,将目光移回她脸上。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害人吗?我问你为什么!”
她突然提高声音,几乎是吼出了后半句,一滴泪在眼眶中摇摇欲坠。
“答应?”
经年不愈的伤痕仿佛被撒上一把盐,旌云闭了闭眼,痛笑出声,吐出的字又冷又刺:“妖的话你也信,你以为你是谁?”
“原来如此。”她自嘲笑出声来,将欲落的眼泪逼回,喃喃又重复一遍,“原来如此。”
黛城城墙外燃起一圈大火,隔得太远,火光落入灵溪眼中已变得微弱,却像一簇燃起的火苗,坚毅美丽。
她慢慢提起剑,剑尖指向他:“好,你要杀人,我要除妖。我们,各凭本事。”
旌云再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怒意,目眦欲裂,几乎将牙咬碎。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么狠心无情的人,果然如他所料,指向他的剑尖不带半分犹豫。
她要杀他啊!
好啊,那就各凭本事。
他也要杀了她。
杀了她就好了,杀了她,就不会被她所带来的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
他要杀了她,他要杀了她……
旌云想了一遍又一遍,面目狰狞愤怒,仿佛随时要暴起,可当剑气劈出的一瞬间,他却站在原地,没有躲也没有动。
剑气如刀刃,狠狠刺入了他的腹部。
她控制了剑气的方向,巨大冲力带得他向一侧飞去,撞上了府邸垒砌的高墙。
砖石承受不住如此力道,墙面轰塌,他倒在一片废墟中。
腹部汩汩流出血,咽下一大口血的旌云却想,不过如此。
这些痛,都抵不过他失去灵溪时万分之一的痛。
“旌云!”
远处是灵溪的惊声呼喊,他躺着没有动,安静地看着夜幕中那轮弯月。
月明如水,流泻千里,不知比行云宗山下那三百个夜的月亮,美丽多少倍。
第15章 爱与恨
旌云借着月色,静静看着向他奔来的人影。
白色的衣裙翻扬在风中,纯洁无瑕,恍若神女从月亮上落入凡尘。
一别经年,她还是美丽到让他一眼就心动。
白色裙角愈来愈近,他看到她的眼圈又红了一些。
若说久别重逢那一刻,她是因为那些凡人气愤而哭,那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他吗?
他没有躲她的那一击,受了伤,她是不是还有那么一分动容,有那么一分在乎?
旌云不知道,只是在灵溪跪在他身边的那一刻,他动了动手指,生出一种想要为她拭泪的冲动。
她比他动作更快,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声音颤抖地大喊:“为什么不躲!”
为什么不躲?
因为,他的身体远远比他的心诚实。
孤狼终其一生只认一个伴侣,无论对方是生是死。他遇到她,对她动了情,便此生不改。即便她骗了他,不爱他,他也还是爱她。
多没出息啊,一辈子就栽到这一个人手里。
他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爱与恨交织,浓烈恨意的反面,原来是刻骨的爱。
旌云忽然笑了,回答依旧是那四个字:“不为什么。”
这世上的情爱,从来就不讲道理。
“旌云。”她渐渐猜到什么,声音又变得有几分哽咽,“你知不知道,师尊让我忘了你,可我没听师尊的话。我日思夜想念着你,想你可能有了新的心爱之人,想你会不会对她更好,可我唯独没想过你会害了这么多人!”
“你说什么?”
狼妖身体一僵,猛地反手握住灵溪的手,哑声道:“那你为何不下山,不愿意见我?”
“我若再继续与你纠缠下去,师尊会杀了你你知不知道!”她吼出声,眼泪滚滚而落,“我对师尊说你与别的妖不一样,你不会害人的,你答应我了,可如今黛城这么多人惨死,你要我怎么办?你为什么要逼我恨你?”
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他脸上,他闭上眼自嘲一笑:“我以为是你厌弃了我。”
“我厌弃你?”她哭道,“旌云,我努力过的,我为了与你在一起,被师尊罚跪在山脚,跪了一夜。可我不止是灵溪,我还是行云宗的灵溪,师尊用行云宗的名声警告我,我怎么可以自私?”
旌云脸色渐渐发白,复又睁开眼,深绿色眼睛中溢满了心疼:“是他打的你?”
他抬起手,缓缓抚上她的左脸颊,轻声问:“还疼吗?”
她哭得再也说不出话,双手松开他的衣领,捂住眼睛默默流泪。
两年前的伤,怎么可能现在还疼呢。
见她不再说话,他笑了笑,低声讲起之前的事。
“灵溪,那日之后,我执意想再见你一面,便在山下等你,等了三百日也没等到你。只日日听到下山的弟子谈及你多么亲切,多么温柔。”
“你说我是妖,我以为你厌恶我的出身,嫌弃我的肮脏,所以才在分开后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腹部流出的血渐渐将玄衣浸湿,旌云却如同没有痛感一般继续说着。
“我想,你对他们都如此温柔,为何唯独不在乎我。是我的错,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才做出了这不可原谅之事。”
“灵溪,你还记得从前我说,不许任何人伤害你吗?”
他忽而笑了笑,一字一字说得很坚决:“我也不可以。”
“别怕,我会保护你。”
他将手从脸颊处移开,拾起灵溪掉落在地的那把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灵溪,我害了这么多条性命,违背了对你的承诺,便用这条命来赔吧。”他望着夜幕中的弯月轻声说着,眼睛里的东西比满城月色还要温柔,“黛城的狼妖,是灵溪除掉的,是灵溪保护了大家,好不好?”
旌云的动作又快又狠,丝毫没有给自己留生路与退路,灵溪惊慌想要去抢剑,还是慢他一步。
眼前变成了一片血色。
她的灵剑自带剑气,剑气入体那一刻,鲜血喷洒出来,血液溅到她脸上,有些烫,被风一吹,又顷刻冷下去。
灵溪大脑一空,怔在原地,手指颤抖地去摸脸上的血,摸了一把后,看到旌云痛苦地皱了皱眉,看到他嘴角溢出血丝,要失去他的恐惧终于迟钝地攥紧了她的心。
“旌云?旌云……”她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巴张张合合,崩溃得大哭起来。
下一刻,旌云伸出手,将她拥进了怀中。
灵剑没入更深,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将她的白衣染上一层血色。
他的生命在不断流逝,身上有些冷,却抱得很温柔。冰凉的唇吻在她的头发上,他说:“灵溪,我没力气坐起身了,我再抱你一次,好不好。”
这句话让她安静下来,任由他抱着,哭声低下去,变成了啜泣。
城墙外的大火熄灭,黛城暗下来,冷得仿佛一丝温度都没有,风也刺骨得厉害。
旌云继续说:“我画的那副画你还记得吗……我一直带在身边,就在那间屋子里,你若是还想要……便去拿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或许不知,孤狼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旁人如何说我,我不在乎。但是灵溪,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将死之时,思绪飘至很多年前。
还不够强大的灵溪下山除妖,遇到熊妖偷袭,受了重伤,他赶到之时,灵溪只剩下一口气。
他疯了一般去撕咬熊妖,几乎将它撕成碎片。
后来他将灵溪紧紧抱在怀中时,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后怕。
他怕自己迟来一步,便会永远失去灵溪。
他低头轻轻吻住灵溪的眼睛,在那一日对她说,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她是修士,为了宗门,无法与妖有过多的牵扯,那就让她做一个斩杀妖物的英雄好了。被凡人崇敬,被凡人爱戴。
他违背了对她的承诺,死不足惜。
只是,无论她爱他还是恨他,能不能别忘了他。
无论凡人如何憎恶他,要将他碎尸万段,她也别忘了他啊。
深绿色的瞳孔渐渐涣散,纵然没有等到回答,旌云依旧面容平静,微笑着、满足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狼妖的声音在风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哭声。
“不会忘,忘不了,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灵溪哭得语不成句,像是要将这两年压抑的情意一口气说出来。
可惜她说得这般认真,那个应该听到的妖却再也听不到了。
曲琉裳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名门正道的大师姐跪在那只狼妖身边,弯下腰身,靠在他胸前,哭到不能自已。
她上前走到灵溪师姐身旁,轻轻唤道:“师姐。”
灵溪恍惚了一下,抬头看见她,满脸是泪,失神道:“师妹,他死了。”
她说完这句,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眼睛一闭,径直摔向了地面。
“师姐!”
曲琉裳飞快伸手,接住了灵溪。
系统冒出来叭叭:“大师姐这一身血又昏迷过去的样子若是被男主看到,宿主一定能直接完成任务。可惜,这里离行云宗还有好些距离,赶不及了。”
曲琉裳探了探师姐的伤势,擦掉师姐脸上的血与泪,轻声回系统:“下次吧,总还有机会的。”
她看向另一边的狼妖。
他胸口插着剑,没有怨怒,没有不甘心,从容宁和地走向了死亡。
沉默片刻,曲琉裳取下他胸口的剑,背起灵溪,又取走房间内的画像,才一步步向城外走去。
路边的傀儡兵失去妖血的供给,早已失去行动能力,七七八八倒在地上。
她顿了顿,垂下眼眸,想起为她中了一箭的长离。
他在师姐来之前便离开,不知他去了哪里,现在伤势如何了。
走至城外,围坐在火堆外的城民看到她,立刻迎上来。
“仙长,您可有事?”
“仙长,那妖物如何了?”
“您背上的仙长可是受伤了?”
“……”
曲琉裳一一回答解释,最后顿了顿,交代道:“狼妖虽死,他所在的府邸还请你们暂时不要靠近。妖的骨血可融入兵刃,去克制其他的妖,于除妖有益,我将师姐送回后,白日会再回来取他的尸骨。”
融于兵刃的说法是真的,但她更多是想帮一帮师姐,为师姐留下些什么。若她不提,只怕狼妖的尸骨会被黛城城民用来泄愤,会被碎尸万段。
她看得出,狼妖于师姐很重要。
城民自然不疑有他,纷纷点头,表示不会靠近府邸。
黛城的威胁已经消失,城民灭了火堆,互相搀扶着返回城中。
曲琉裳背着灵溪,回到了俞县县令的府邸。
夜色浓重,县令披着外衣出来,见到灵溪身前大片血迹也吓得慌了神,匆忙上前帮曲琉裳一起将灵溪扶至床上躺下。
曲琉裳安顿好师姐,一旁的县令还在长吁短叹,目光担忧,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她看了他一眼,主动解释道:“您放心,黛城的妖死了,黛城与俞县都会好起来的。我与师姐也都无事,血迹只是不小心沾到的。”
县令嘴唇轻颤了几下,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应道:“诶,没事便好。仙长的大恩大德,吾等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