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前些日子入宫回禀说嘉宁要私放裴七郎,又是为何?”
姜昭思忖着答道:“奴婢想着,若是能说服裴七郎私奔,可以调虎离山,若不能,也可给嘉宁公主制造麻烦,争取私会的时间。公主府中规矩森严,奴婢是见机会难得,故铤而走险。”
太成帝又问:“这么说,假扮裴七郎的刺客,也是你安排的?”
姜昭十分紧张,小声回答道:“奴婢请他假扮裴七郎,拖住嘉宁殿下,以此争得相会时间,未料东窗事发……”
太成帝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倒是有通天的能耐,过会儿且听听口供能否对得上。”
这些话听起来虽十分愚蠢,却也没有疏漏,勉强说得通。陷入爱情的女子能做出多么奋不顾身的事,太成帝心中比谁都清楚。
皇宫距廷尉四五里路,来回要半个时辰,宣室殿中一时无声,崔缙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谢及音,向太成帝求情道:“陛下,嘉宁殿下身体娇弱,还请赐她平身。”
太成帝道:“这都是她德行不修、宅院不宁惹出来的糟心事,你若不忿,陪她一起跪着。”
崔缙不敢担不忿之名,故退至一旁,不复再言。
半个时辰后,提审刺客的内侍回宫,复命说那刺客已咬舌自尽。
“死了?”太成帝目光扫向卫时通,卫时通忙跪地请罪,“是臣失职,未看顾好人证,请陛下责罚!”
“罢了,想必是贪财铤而走险,被指责刺杀公主,吓破了胆,”太成帝缓了一会儿,才叫卫时通起身,“日后这种疏漏,不可再犯。”
卫时通感激承恩:“谢陛下宽赦。”
太成帝又看向谢及音,见她垂目敛容,乖顺跪于殿中,神情似不解又似惶恐,不像是有胆量放纵逆贼,倒像是一无所知,也被蒙在鼓里。
如此想来,倒也合理,她若是真与裴七郎合谋,要送他逃离,又怎会大声喧嚷有刺客,教人都知道裴七郎不见了?
且不论姜昭是否说了真话,究竟是私会还是想纵贼,嘉宁在此事上应该是无辜的。
太成帝这才望向裴望初。裴家人虽可恨,族中子弟却个个出类拔萃,尤以裴七郎生得芝兰玉树、清如朗月。这样的风姿,连他两个女儿都喜欢,况姜昭一介宫女,见识短浅,又与之同居一府,若说动心起意,也不是不可能。
太成帝冷睨着他,“你乃戴罪之身,若非得嘉宁青睐,本应伏诛,为何不思报答,反生贰心?难道在你心里,堂堂公主,反比不上一个奴婢?”
裴望初声音平静地说道:“姜女官有监督我与殿下之权,掌我生死,不敢违逆,恐怕牵累殿下。”
“你!”姜昭闻言气噎,未料裴望初竟无耻至此。
她何时恃势强逼过他?他与嘉宁公主确有逾矩之行,她如实奏禀,被他一说,反倒成了争风吃醋,故意构陷嘉宁公主。
嘉宁公主……姜昭将前因后果一连,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裴七郎大费周折做的这一切,该不会全是为了嘉宁公主吧?
因为不愿让嘉宁公主因他受过,所以宁死不逃,还要将自己牵涉进来,以姜皇后为要挟,逼自己一起说谎,承认望春楼相会,从而彻底将嘉宁公主摘干净,让她从计划里替罪遮掩的工具变成最无辜的受害者。
果真如此么……真是好大的棋,好痴的心,好狠的人!
姜昭电光石火间想通这一切,又气又怒,恨得浑身直颤,她指甲抠在木纹地板上,忽觉耳中一阵尖锐的耳鸣。因气血上涌,体内淤积的断声香又发作,割得她喉咙发紧,如被铁索深深勒扯。
真是好一个裴七郎,他竟连国仇家恨都不顾了么!
崔缙在旁嘲讽道:“裴七郎真是能屈能伸,对谁都能折节,生为男子,可真是浪费了。”
太成帝打量着他,目露轻视,“因为你们这对没廉耻的奴才,倒叫朕的公主受委屈,真是荒唐。”
裴望初并不为自己辩解,神色平静无澜,仿佛任人凌/辱宰割,他淡声道:“是我辜负殿下厚待。”
太成帝这才对谢及音道:“别跪着了,起来吧。”又给张朝恩使了个眼色,命人赐座。
殿中一时无声,太成帝轻轻叩着长案,在心中思忖如何处置这件事。
嘉宁倒是无辜,想必是受了裴七郎的鼓动,带他出门赏灯,不料裴七郎与姜昭当她是遮掩耳目的跳板,要背着她月下私会,说来也是可怜。
至于裴七郎与姜昭,究竟是私会还是另有目的……虽然眼下各人的口供都对得上,但太成帝仍有疑心。
萧元度在河东自称裴氏旧主的消息并不隐秘,裴七郎若是听到一点风声,能不生逃窜之意?且对于裴家的事,他多少都应知道一些吧?
“乱糟糟的,”太成帝有些困倦头疼,下令道:“姜昭本是皇后近侍,朕不处置,着人绑了交予皇后,让她自行清理。裴七郎背主苟合,先关进廷尉,着人审问,再行处置,其余人等,该领职守夜的守夜,该归府的归府,先散了吧。”
众人领命称是,各欲退出,崔缙想与谢及音同回公主府,却见沉默了一晚上的谢及音站出来,朝太成帝一拜,说道:“儿臣府中的丑事,闹得父皇忧心,实在惶恐,倒不如交予儿臣自行处置,也好以儆效尤,肃清府中风气。”
太成帝看向她,幽幽道:“你是想将裴七郎要回去?”
谢及音心中一紧,“儿臣――”
“公主府中的事,我会协助殿下处理,殿下不必忧心,”崔缙上前打断了她,恭声对太成帝道,“殿下心思单纯,之前是臣忙于军务,疏于照顾,以致府中刁奴欺主。臣回府之后,会整顿府中风气,毋使殿下再受委屈。”
他说着,警告地看了谢及音一眼。
太成帝道:“你能这样想是好事,毕竟你也是公主府里的正经主子,没有生如仇寇的夫妻,你们两个都收收心,也让朕少操些心,明白吗?”
崔缙恭敬应道:“臣明白。”
太成帝看向谢及音,谢及音亦缓缓道:“儿臣明白。”
太成帝挥挥手,“退下吧,朕也乏了。”
两人躬身退出宣室殿,直退到寒风如割的殿外。谢及音默默看向殿中,只见灯火如昼、广殿如漠,殿中孤零零跪着裴望初一人,他上首是苛如判官的太成帝,身后是壁垒森严的虎贲军,将他团团围住,将他俩遥遥隔开。
谢及音冷硬的心防一点点溃败,夜风吹开她的披风,吹彻她的骨血。
“回家吧,殿下。”
崔缙叹了口气,朝她伸出手,欲扶她下丹墀,谢及音抬眼向他一瞥,那一眼无波无澜,无端教人心凉。
她一言不发地拢起披风,独自迈下了台阶。
第35章 死局
听闻姜昭闯下如此大祸, 杨皇后夜半披衣起身,命人将其押入椒房殿,要处置她。
“本宫抬举你, 乃是因你通晓宫规仪典,一向行无差错,为宫中侍女榜样,才让你到嘉宁公主跟前督训,孰料你竟做出此等丑事, 你让本宫的颜面往哪里搁!”杨皇后惊怒道, “本宫身边留你不得,赏你一壶鸩酒, 给你留个全尸, 已是恩典,领赏吧。”
姜昭跪地泣首,与她相识多年的女官也纷纷替她求情,杨皇后一概不应。有人趁机去请佑宁公主, 听闻事情缘由后, 谢及姒特地赶来为她说情。
“眼下未出正月,又值卫贵妃怀喜, 宫中当以宽和为主, 不宜杀生,且她犯的并非十恶大罪, 母后何必动怒,还请交予我处置。”
杨皇后对她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官没有,这是个坏了名节的, 又有背主之嫌,留在身边只会拖累你的名声。”
谢及姒劝她道:“我不留她, 只有事要问,过后将她打发去浣衣司做个浣衣婢也无妨。”
杨皇后道:“你能问她什么事,又要想法子与你皇姊置气?”
谢及姒不承认,“我与皇姊分居宫中内外,有何气可置,只是素日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大婚在即,你要多修习德容,莫要心思二顾。”杨皇后虽皱眉训诫,最后仍纵容答应谢及姒,将姜昭交予她,叮嘱她不可留在身边。
千萼宫里雕梁画栋,香气袅袅,谢及姒斜靠在贵妃椅上,听姜昭交代嘉宁公主府里的事。
姜昭事无巨细,将除与裴望初密谋逃脱一事外尽数交代,谢及姒听罢冷笑道:“这两人倒是十分痴情,一个从前高不可攀,如今自折风骨,一个人前诸事冷淡,人后处处维护,别人当他俩是一对仇寇,却不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乐意得很。”
她穿着金丝绣履的脚尖一挑,抬起姜昭的下巴,打量她半天后嘲讽道:“你这般姿色,也敢起念抢皇姊的人,真是勇气可嘉,裴七郎给你下降头了?”
此事姜昭实在是驳无可驳,答无可答,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任人奚落。所幸谢及姒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她正望着薰炉里的袅袅炉烟出神,忍不住在心中有所想象。
姜昭说裴七郎早晚侍奉皇姊盥面绾发,为她暖床铺衾,那双金玉般的手,从前操琴弄墨尚要爱惜,做这种粗活时该是何模样?若因此磨粗,皇姊是怜他、爱他,还是打他、罚他?
谢及姒想起与裴望初短暂的相识。他生得那样好,太容易让人动心,但他的性情远不像瞧着那样好相处,远如天边月,皑如山上雪,越近越伤其寒。
那时谢及姒胆大妄为,曾借父亲的名义强留他共饮,酒中偷偷加了令人暖热的药粉,只等酒酣耳热后风流一回。谁知直喝到月上中天,杯盘狼藉,他仍是寡言少语,冷冷清清,谢及姒不甘,佯醉卧于他怀中,发觉他怀里仍冷得像冰一样。
谢及姒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表情,双目微垂,笑时竟比不笑显得更冷淡。
他说:“我与你论情未至浓烈,论礼未至婚嫁,不若就此而止。”
谢及姒在他面前丢了好大的脸,又惧他心性之冷,从此待他的心思就淡了许多,不敢再纠缠不休,只盼着成婚后两人的关系能有所转圜。
父皇在她成婚前一年起事,这一天最终没能等到,反而等到了她那无欲无求的皇姊开口讨要裴七郎,如此大逆不道,如此自不量力。
她以为施舍怜悯就能打动裴七郎么?他那样冷淡,就算把心都剖给他,他也依然会无动于衷。何况她的性子那样讨厌,又生了一头极为不祥的白发,连崔缙都不喜欢她,遑论裴七郎。
谢及姒曾是这样以为的。
谁又能想到,他竟真能被她焐热。原来怀若冰雪,也愿为一人而融么?
姜昭跪得双腿发麻,许久不闻动静,以为佑宁公主睡着了,于是悄悄抬眼觑她,却见她怔怔望着炉烟,神情似失落,又似惘然。
上元节那夜,裴望初被押入廷尉关押,由卫时通的亲信轮流看顾,不给他寻短见的机会。
过了上元节,太成帝亲自来审问过他一次,问他裴家与前皇室究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瓜葛,问他上元节是不是想逃出洛阳投奔萧元度,问他愿不愿意替裴家承认,他谢黼才是大魏的天命之主。
卫时通亲自掌刑,沾了盐水的蛇皮鞭子抽在裴望初身上,震得执鞭人手腕发麻。
裴望初疼昏过去两回,被水泼醒后依旧一言不发,仿佛没有知觉,只有两臂突起的青筋尚能看出他正在遭受皮肉之苦。
如此无聊的审问成果,若非他骨头极硬,便是真的一无所知了。可裴七郎的骨头硬吗?太成帝冷眼旁观着他狼狈受刑的样子,在心中嗤笑。
他若是骨头硬,当初就不会给嘉宁做奴才,更不会迫于一下小小女官的威胁就与人苟合。
“朕暂时不想杀你,朕已经杀过太多裴家人,真是没什么意思,”太成帝走到刑架前,漠然而残忍地对裴望初说道,“倘若裴衡泉下有知,就让他看看他的骨肉如何代他受罪,倘他泉下无知,那你更应该替他受着,将这笔不识好歹的账,一笔一笔算明白。”
他转头交代卫时通,“受够了罪,就找个大夫给他看看,别让他死了。”
太成帝离开廷尉,在他身后,默默疼到死去活来的裴望初轻轻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上元节之事,落得这个地步,已经是他算无遗漏、天尽人愿的结果。
在望春楼撞上了崔缙,他比卫时通更愿相信与姜昭私会的蠢话;姜昭对姜皇后的忠诚令人叹服,愿老老实实陪他做戏,即使猜出了他的本意也不敢戳穿,宁肯和血吞牙,将愤怒咽回肚子里。
如此险中求胜,才堪堪保住谢及音,而谢黼对他,依然疑心重重,不肯放过。
裴谢两家注定是死局,谢黼早晚会动念杀了他,裴望初心里很清楚,他知道谢及音心里也很清楚。
希望她这次不要再管他了……
想起上元那夜跪于宣室殿中的谢及音、险些要开口乞留他的谢及音,裴望初心中一紧,那种无力感比鞭刑加身还要难受。
此时的谢及音深居府中,正捏着一条鱼干喂猫。
白猫阿狸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水只喝了一小口,它嗅了嗅谢及音手里的食物,又神情恹恹地将头扭到一边。
一到深夜,它就从屋顶上跳下来,从窗户跳进东厢房,在裴望初的床上凄声哀嚎,吵得谢及音接连两天都没睡好。识玉说它可能是叫春,要去给它找只母猫,谢及音揉按着额头叹气道:“它是见不着裴七郎,心里难受害怕,不必管它,任它去吧。”
养了两三个月的猫尚且如此,何况是人。识玉知道嘉宁公主虽面上不显,但心中忧虑,夜夜难寐,嘴上已经起了一圈水泡。
第三天,郑君容突然前来拜见,谢及音正在喂阿狸吃煮烂的鱼糜,本不想见,却听识玉低声道:“说是为了裴七郎而来。”
谢及音将盛鱼糜的碗交给婢女,“那让他去中堂等着。”
郑君容一见着谢及音就撩袍跪下,谢及音打量着他双目微红,面有愁容,淡声道:“本宫竟不知郑郎君何时也与裴七郎感情这么深了。”
“奴与裴七郎本是旧识,曾同为天授宫弟子,”有求于人,郑君容不敢隐瞒,恭声回道,“如今师兄有难,还请殿下相救。”
谢及音听说过天授宫,其门徒遍及庙堂江湖,大魏高门世族更是对其推崇备至。
“这么说,你因骆夫人有孕而求本宫庇佑是假,来本宫府中寻裴七郎是真?”
郑君容坦然承认,“是。”
“你们一个两个都心系裴七郎,倒不知这公主府,是本宫的公主府,还是裴七郎的公主府。”
郑君容面红耳赤,向谢及音行了三个叩首礼,求她原谅自己的欺瞒,并发誓道:“只要能救师兄,我愿从此当牛做马,侍奉殿下左右,以弥补往昔罪过。”
谢及音不想让他当牛做马,论想救裴望初的心,谢及音不比他弱。只是她的心是热的,血是凉的,她不能轻举妄动,踏错一步,否则她和裴望初都会栽进去。
她不想辜负巽之辛苦周折,将她保下的一片心意。
她垂视着郑君容,问道:“今上身边有一位深蒙恩遇的天授宫天师,你可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