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初温顺地受着,不敢妄动,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无奈。
一开始纵情寻乐,欲行鱼水之欢,是怜她满怀冰雪,爱她一腔柔情。水到渠成之际被拂开,裴望初只当她是情之未浓,意之未至,心中虽有失落,亦生出唐突佳人的愧疚与忐忑。
如今她情意绵绵地缠上来,不掩心中的喜爱与怜惜,却又教他看不懂她了。
她到底愿是不愿,爱是不爱,想是不想?
勘破世事二十载的裴望初难得感觉到了迷惑,红尘情愫如丝线,密织成一张解不开、理不顺的网,将他裹陷其间,任何理智与计策在此都失效,他唯能依靠本能在其中挣扎。
于是裴望初到底没忍住,反客为主地回拥住谢及音,两人倒在茶榻上,新理平的衣服又揉作一团。
茶案上搁凉的茉莉花茶震出涟漪,沉入盏底的茉莉花悠悠荡起,在锈金色的茶汤里辗转荡漾。
谢及音在失陷之际将他从身上推下去,一双明眸如雨后桃花,长睫颤若黑羽掠水。她兀自冷静了许久,偏头看向躺在一旁抬臂遮目,装作平静无事、却难免透出气急败坏的裴望初。
“对不起啊……我――”
有些愧疚,但没憋住笑。
谢及音并非有意捉弄他,只是裴望初总是一副温煦从容、万事不惊的样子,难得见他失态,惭愧之余不免有些好笑。
裴望初没有反应,谢及音撑身凑过去,轻轻勾起他的小指,低声问:“七郎,你生气了?”
裴望初叹息了一声,声线微哑:“没有。”
“那你为何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涂着蔻丹的指甲在他手心轻轻打转,知道他不会强迫她、也不会为此而生气后,她好像肆无忌惮了起来。
裴望初抓住她的手指,仍未睁眼,只幽幽道:“我在反省自己最近犯了什么错,您要罚我,不如让我去石子路上跪着。”
谢及音轻笑,“那我如何舍得?”
舍不得也罚过多回了,所幸只是皮肉之苦,捱过就结束,且还能惹她怜惜。不像如此这般,屡屡临门被人推开,情潮久息不止,烧得人几欲犯禁,又要被当作登徒子,又要被坏心嘲笑。
“我不会因此事与您生气,您不愿交予我,是我修为不够。”
裴望初挪开挡在脸上的小臂,侧身枕在头下,望着谢及音,慵艳的神色里显出几分认真。他对谢及音说道:“殿下,有时我猜不透您心里在想什么,但绝不会因此对您心生不满。您是金身玉骨,若有召幸,是洒恩垂露,当恣睢任心,绝不可在此事上委屈自己的感受,无论是对我,对驸马,还是其他人,都不值得您那样做。”
谢及音半晌不语,描着他襟上的鹤纹刺绣,染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在他锁骨上。她的心,也随之一下一下地撞击胸腔,不疾不徐,是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震若轰鸣。
怎么办,她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
可他终究是要走的,潜龙在渊,非公主府这片枯涸的池塘能留。
“什么时辰了?”
裴望初望了一眼更漏,“已经申时末。”
窗外的喜鹊闹声渐息,谢及音起身下榻,走到窗边推窗往外望,见那梧桐树上已垒成一团黑黢黢的枝窠。
裴望初取来兔毛薄毯将她裹住,将放凉的茉莉花茶倒掉,拎起小炉上早已烧得冒气的铜壶,重新为她沏了一盏。
谢及音捧着茶盏,突然问道:“年下正是热闹的时候,你想出府走走吗?”
“去哪里?”
“嵩明寺,鹿邑观,飞虹塔……或者去城郊跑马,哪里都可以。”
这些地方都很热闹,又远离太成帝安插在公主府里的耳目,谢及音此言是在暗示他之后的行动。
裴望初许久不言,谢及音静静等着,随着窗外天色渐暗,她心中生出一点隐秘的奢望。
就在此时,裴望初却说道:“正月十五上元节,雀华街上有灯会,我想去看看,殿下能带我去吗?”
不合时宜的念头被瞬间湮灭,谢及音合上茶盏,垂目笑了笑,“灯会啊,我也喜欢,那就上元节吧。”
第32章 花灯
洛阳宫, 宣室殿。
殿内片刻寂静,唯闻铜金兽头宫漏轻浅的滴答声。太成帝与杨皇后坐在上首,姜昭伏跪于殿中。
“你方才说, 上元节那天,嘉宁要带裴七郎出府?”杨皇后问道。
“是,殿下叫人选了好几套衣服,早早备好了马车,说要与裴七郎去雀华街赏花灯, ”姜昭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又回禀道,“还说要夜游栖鹤湖, 只备了一条小画船, 看样子不想让我等跟随。”
太成帝拧眉不言,杨皇后看了他一眼,笑道:“上元节金吾不禁,嘉宁年轻, 喜欢热闹是天性, 她已成家开府,不比佑宁要守那么多的规矩, 应该多出门走走。之前她也曾带裴七郎去过嵩明寺, 不也没出什么事。”
年后至今,嘉宁公主府确实很安静, 没有闹出公主对裴七郎宠爱逾矩的丑闻,但太成帝并未因此就觉得谢及音失去了新鲜感。
崔元振从河东郡递来的折子仍搁在手边,前太子萧元度以裴家旧主之名纠集反民起事, 作为裴家唯一活着的人,裴七郎很可能知道一些内情, 也听闻一些风声。
恐怕赏灯游湖为假,要借机逃窜才是真。
见他神情不愉,杨皇后道:“要是陛下觉得不妥,妾将嘉宁叫来规训一番,让她上元节待在府中不要出门。”
“不必,让她去,”太成帝望着伏跪在下首的姜昭,“你确定嘉宁要先去雀华街赏灯,再去栖鹤湖游湖吗?”
姜昭道:“奴婢偷偷听见,殿下是这样与识玉姑娘吩咐的。”
太成帝默然思索片刻,说道:“你回府去,装作对此事全然不知,不要干涉嘉宁带裴七郎出门,明白吗?”
姜昭叩首道:“奴婢遵命。”
她薄暮入宫,夜深而出,悄悄回到公主府中,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
她不是太成帝放在嘉宁公主府里的唯一眼线,上元节嘉宁公主要带裴七郎出门的事,太成帝早晚会知道。这件事由她来回禀,一来可以引导太成帝将视线放在两人要独自游玩的栖鹤湖附近,方便她帮助裴七郎调包逃脱,二来自己作为首告人,可以获得太成帝的信任,洗清帮助裴七郎逃脱的嫌疑。
事情发展还算顺利,姜昭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独自谋划大事,激动得整夜未眠。
姜昭离开后,太成帝让张朝恩宣召虎贲校尉,“只让卫时通过来,不要惊动崔缙。”
半刻钟后,值宿宫中的卫时通悄悄来到宣室殿。
太成帝吩咐他道:“上元节那天,你带着三百虎贲军,布置在栖鹤湖与雀华街附近,以栖鹤湖为主。遇嘉宁公主携裴七郎游湖,你要盯紧,一旦裴七郎有逃跑的异动,你要当场抓住他,即刻送进宫来。”
卫时通领命:“是!”
太成帝倒要看看,他这个女儿,是不是真的被裴七郎迷惑,要做出背父叛主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上元节前一天,姜昭悄悄来寻裴望初,按计划给了他一个红面魁星的傩舞面具。
姜昭细细叮嘱他:“雀华街的傩舞会非常热闹,你与戴相同面具、穿同样衣服的那人趁机调换后,他会代你陪嘉宁公主去栖鹤湖,太成帝派来的虎贲军也会随她而动。我在望春楼后巷等你,趁虎贲军的注意力都在嘉宁公主身上,我送你出洛阳城。”
裴望初揭过桌上的洛阳城平面图,以目代步,在地图上将姜昭的计划推演了一遍,倏尔一笑,颇有赞许之意,“姜女史果然心思缜密,万无一失。”
得他夸奖,姜昭心中有些得意,“事关七郎的安危,不得不经心,只求七郎能平安到达河东郡,届时不要忘了妾的心意。”
裴望初垂目而笑,“自然难忘。”
郑君容在宫中尚有门路,裴望初请他去打探消息,郑君容回来后悄悄告诉裴望初道:“那日姜女史出宫后,张朝恩宣召了卫时通。”
卫时通是新任的虎贲军校尉,事关嘉宁公主,所以太成帝没有惊动崔缙,看来他果真信了姜昭的话。裴望初心里有了决断,问郑君容:“你前些日子做的断声香还有吗?”
“有,师兄要用?”
裴望初端详着洛阳城地图,闻言点点头,“劳烦你做成香丸,用金箔纸包好,我上元节要用。”
各方人怀着不同的心思暗中筹谋,直至上元节这天下午。
裴望初去给谢及音绾发,绕过屏风,见她正站在后窗处往外看。
她难得穿如此鲜亮的艳色,身披鹅黄对襟,腰系绛紫色[裙,纤细窈窕,明丽可人。见裴望初进来,谢及音招手让他上前,指着梧桐树上的喜鹊窠给他看。
“几日不见,这鹊巢竟这么大了,这两只喜鹊真是勤劳。”
裴望初道:“它们要一直这样忙碌四个月,直到三月繁生幼鸟才能歇一口气。”
“还要等两个月啊,”谢及音叹息道,“那时冬天都要过去了。”
裴望初安慰她道:“万物择时而生,春天确实是好时候,彼时天气暖和,您可以搭个木梯,上去看看刚出生的幼鸟,只是提防别让阿狸跟着爬上去。”
三月份的事,他现在就来叮嘱。
谢及音期待的心情变淡了,眼里笑意渐收,对裴望初道:“没有什么乐趣,罢了,来帮我绾发吧。”
她坐在妆台前,裴望初想给她挽高云髻,衬她今日这身衣裙,谢及音却摇头道:“今日要戴帷帽,不能挽高髻,梳低一点吧。”
裴望初道:“如此热闹的花灯,隔着垂纱看,只怕辜负良辰美景。”
谢及音如今正心事重重,既怕他走,又怕他走不脱,哪里还有赏花灯的心思。况她满头白发,不遮不掩地往人群中一站,人人都知她是嘉宁公主,届时就不是她赏花灯,而是旁人赏她了。
“殿下若是想遮掩身份,不如披件带兜帽的披风,比帷帽暖和,”裴望初将她的长发拢至脑后,露出她的额头,“这样如何?”
谢及音轻轻“嗯”了一声,随他安排。
他们卯时出门,正遇上崔缙回府。
今夜上元节,洛阳城内满城张灯,夜不闭市。应该由虎贲军配合金吾军维持城中治安,但太成帝却将此事单独交予卫时通,给崔缙放了一天假。
崔缙心中虽有不满,却又想到自己自年后以来忙于朝政,颇有些冷落嘉宁公主,遂驰马回府,打算邀她出门同游,不料正遇见她盛装而出,要携裴七郎出门看花灯。
她身披银白色兔毛披风,兜帽一圈柔软的毛领衬得她愈发高贵韵致。她扶着裴望初的手登车后,竟又朝他伸手,请他同车而乘。
崔缙心气儿更加不顺,狠狠甩了一下马鞭,险些惊了对面的马车。
看见崔缙,谢及音缓缓蹙眉。他今日不该在外当值么,为何跑公主府来了?
“殿下要带裴七郎出门吗,真是好兴致。”崔缙驭马上前,目光扫向裴望初,冷嗤道,“上元佳节,本该鸾俦相会,可不是什么身份都能同游赏灯的。”
裴望初温然一笑,“我只是侍奉殿下左右,若论相伴,当然只有驸马才有资格。”
崔缙又看向谢及音,却见她仍无相邀之意,只靠在软座上蹙眉,神情似有不耐烦。
“只是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不必搅扰驸马,留我等在旁侍奉就够了,”裴望初伸手合上车门,又放下毡帘,对车夫道,“走吧,别耽搁了。”
马车无视崔缙扬长而去,气得崔缙又一甩马鞭。他欲跟去,显得太折节,欲回府,冷冷清清又没有意思。正犹豫间,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父亲奏禀萧元度自称裴氏旧主的折子已经递进宫,皇上为何还会允许公主带裴七郎出门,不怕他趁机跑了吗?
马车里,谢及音同样也在思考此事。
“驸马本应与金吾军一起维护今夜城内治安,父皇给他放了假,将此事交予别人,会不会与我有关,或者说,与你有关?”谢及音轻轻握住裴望初的手,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别担心,殿下,我已经安排好,”裴望初安慰她道,“您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记住,咱们只是出门赏灯。”
马车停在雀华街西侧,裴望初将她扶下车,为她整理好兜帽,识玉与姜昭跟在他们身后,另有公主府的便衣护卫藏在人群中。
裴望初牵起谢及音的手往灯火通明的热闹处走,两人并肩而行,时而低声絮语,如一对正情真意浓的年少夫妻。
当街有人玩角抵、耍杂耍,谢及音看了几眼便失去兴趣,见她虽勉作欢颜,心里却藏着事,裴望初牵她到僻静处,柔声问她道:“殿下若是累了,咱们就回去。”
“咱们?”谢及音定定望着他,“你是说……咱们?”
裴望初意有所指道:“只要殿下愿意。”
只要她愿意,就能留下他吗?
谢及音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生出隐秘的妄念,攥着他的手缓缓收紧,又徐徐松开。
这座洛阳城熙来攘往,笙歌鼎沸,也藏着波谲云诡,刀光剑影。纵使留下他,也护不住他。
本就是自己要他走的,缘何此时又犹疑起来?
谢及音轻轻摇头,对裴望初道:“我不累,继续往前走吧。”
“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
裴望初伸手轻抚她的脸,似是低低叹息了一声。
谢及音道:“带我去买盏花灯吧,七郎。”
于是裴望初重新牵起她的手,护着她往卖花灯的地方走。有一处酒楼的花灯样式最多、卖得最好,为了招徕顾客,更以花灯上的画为谜面,或猜字、或猜典,猜中者可得此花灯,连中三盏可免费上楼喝酒。
谢及音挑中了一盏玉兔花灯,灯上画着一女子低头抚琴,不远处一年轻英气的少将军循声而望。谢及音心中已有了答案,仍让裴望初猜给她,裴望初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见她要蹙眉,忍俊不禁道:“是曲有误,周郎顾。”
他从摊主手里接过花灯,点亮灯芯后递给谢及音,问她还想要哪个。
谢及音笑道:“只是眼下新鲜,何必太多,反倒受累。”
裴望初道:“眼下的新鲜也是新鲜,再挑一个吧,成双成对才好。”
于是谢及音踮脚往高处看,正挑得入神,忽见有人前来打招呼。
是王家六郎王瞻,身旁跟着一位穿绿衣的姑娘。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贵人,幸会,”王六郎朝谢及音行礼,介绍道,“这是家妹阿芜,这位……”
王瞻拿不准是否该点破她的身份,谢及音微微一笑,“姓谢。”
能让兄长屈礼相待的谢姑娘……王芜心中有了猜测,乖巧行礼,“谢姑娘万安。”
王瞻看到了谢及音手中提的花灯,说道:“前面有官府放的琉璃花灯,共有十盏,每一盏都有一人高,您若是喜欢,不妨同去看看。”
王芜道:“有几盏是哥哥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