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6-10 14:41:56

  美人榻与妆台隔着一道珠帘,裴望初望过去,只见她枕臂而眠的背影。
  她的掌心好像有一点泛红,裴望初摸了摸自己挨打的侧脸,悄声走过去,见她似无知觉,手指轻轻落在她掌心里,指腹在她泛红虎口内侧轻轻摩挲。
  谢及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忍到平心静气不容易,她声音里依旧有几分余韵的冷,“不是爱跪么,本宫没叫你起来。”
  裴望初收回手,轻声道:“是我自作主张,被您知觉了。”
  谢及音默然片刻,朝他勾了勾手,“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裴望初从她身后绕过去,跪坐在贵妃榻前,已经做好了再挨一耳光的准备,孰料谢及音却勾着他的衣领上前,主动与他亲吻。
  她攀着他的肩膀从榻上起身,腰臀被他托在掌心里,整个人倾身覆在他怀中,自他额头至眉眼,至薄凉的嘴唇,寸寸亲吻舔舐,仿佛充满爱怜。
  裴望初心中绮念乱生,拢在她腰间的另一只手缓缓收紧。
  “我想了许久,七郎说得对,”谢及音叹息里夹着喘息,抚着他的脸低声道,“我这般意气用事,护不住你,也保不住自己,今日得罪驸马事小,来日得罪父皇,怕不能收场,是不是?”
  裴望初在她唇上亲了亲,声音里带了几分喑哑,“万事以己为先,你能这么想很好。”
  他倒还顺杆爬了上来。
  谢及音笑了笑,“是啊。”
  他有反客为主之意,谢及音仰面感受着他落在颈间的亲吻,突然说道:“明天,你与郑君容都搬到得月院去。”
  裴望初动作一滞,与她目光相对,似有不解,又似有几分了然。
  他就说,能将她气到动手打人,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蒙混过去。
  “你因我而受驸马刁难,若要我袖手旁观,纵你有本事次次化险为夷,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这份心,”谢及音抚着他的眉眼,轻声解释道,“倒不如你到得月院去,那里离主院最远,驸马不会再为难你,即使会,我瞧不见,便不会拦着,你尽可大显身手。”
  裴望初听完,眉梢微挑,“殿下认真的?”
  谢及音单指抵住他欲吻上来的嘴唇,态度坚定,“自然,为了你,也为了本宫。”
  谢及音派了几个府卫帮忙,当天夜里就把东厢房腾空,连床褥枕席都卷去了得月院。
  院子在公主府的东北角上,因无人居住而显得凄清冷寂,裴望初披着外衣,掌着一盏灯,坐在窗边自弈。郑君容前来旁敲侧击,问他如何得罪了嘉宁公主,裴望初不答,反将盛放黑棋的棋篓推至他面前。
  “你先与我交代清楚,如何伙同宗陵天师算计殿下的。”
  宗陵天师不是郑君容的授业师父,郑君容自然与师兄更亲,三两句便将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
  “天师应该早就盯上你与殿下了,对公主府的事知道得很清楚。他先找上了我,让我去求殿下,以此为救你的条件。天师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救师兄倒是次要,主要是想见一见嘉宁殿下。”
  裴望初问:“这是他说的,还是你猜的?”
  郑君容有几分不好意思,“是我猜的。”
  “若是你猜的,”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连成倾轧之势,裴望初若有所思道,“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裴望初搬到得月院后,一连几日,谢及音都不曾召见他,且又将柳梅居那群郎倌们请了出来,在主院中弹琴奏乐,起舞玩闹,好不快活。
  裴望初进门时险些被人撞个满怀,仍是上次挨了崔缙窝心脚的那个郎倌,姓柳,生得眉目动人,很有几分温柔多情的意味。
  柳郎倌扯下蒙在眼前的红绸,看见裴望初的脸,当即一愣,心道公主府里竟有生得比自己还好的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他双脚间的铁链上,随即一嗤。
  想必是得罪了公主,为主子所厌弃的奴才,是前来求情讨饶的。
  柳郎倌顿时化妒为恨,挡住裴望初的去路,问他道:“你是何人,无端闯入公主的院子,可有召见?”
  裴望初看了他一眼,好脾气道:“得月院,姓裴。”
  “得月……倒是能痴心妄想,”柳郎倌轻嗤,“可惜殿下说了,谁也不准进屋去打扰。”
  上房的门开着,窗户也支起来,然而这些郎倌却只能在院中热闹,谁也没真正入嘉宁公主的眼。
  裴望初绕过柳郎倌往前走,说道:“不错,那你们继续表现。”
  柳郎倌要上手拽他,裴望初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却令人后背一凉。
  “我要去见殿下,别把你身上的味道沾给我,”裴望初挡开他的手,轻声道,“免得弄脏殿下的屋子。”
  他穿过满院目瞪口呆的郎倌,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OO@@的铁链摩擦声迈入了上房。
  谢及音靠在茶榻里品茶读书,长发松松绾成单侧垂髻,用一支檀木簪束着,如一袭华锦垛在颈间。她左手持书,右手持盏,眉目被茶气熏湿,颇有温婉安适之意。
  她抬眼看见裴望初,旋即又垂下眼,掌中翻过一页书。
  裴望初上前接过识玉手中的陶壶,拿开盖子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水?”
  识玉道:“是去年蠲的梅枝雪水。”
  裴望初说道:“梅枝雪水自有冷香,茉莉会掩其清,君绿会伤其甘,当以明前白茶为佳。”
  识玉很信服他的见识,见谢及音未出言反对,从善如流道:“我这就给殿下换成白茶。”
  裴望初先她一步取过茶匙,对识玉道:“不必劳烦,我来吧。”
  识玉看向谢及音,谢及音的目光仍停在书页上,只点点头,于是识玉便将一众茶器都交予裴望初,敛身退了出去。
  窗外丝竹乱耳,室内唯闻茶香袅袅,裴望初并不打搅她,只沏好了茶,晾至温度适宜,搁在谢及音掌中。谢及音抿了一口,又递回给他,“赏你了。”
  裴望初借着她的梅花盏品了品,“殿下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味道是不错,”谢及音翻了一页书,“但识玉没有这等手艺,若知不可乎骤得,那么从第一口就不能贪求,裴七郎最明白这个道理了,是不是?”
  “可是好茶待佳人,佳人不取,岂不可惜,”他若有所思地朝窗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垂目道,“粗叶茶梗,倒是长有,未免唐突佳人。”
  谢及音道:“都是俗世的色相,一待勘破,哪有什么佳人。”
  手中的书冷不防被抽走,谢及音抬眼瞪他,却见他合上扉页一笑,“《摄大乘论》也看得如此入迷,殿下是想修身养性,还是遁入空门?”
  谢及音端起茶盏道:“干卿何事。”
  裴望初劝她道:“若是修身养性,一味求寡淡、求勘破,反是条迷途。于此一道,佛教不如天授宫,读这劳什子摄论,倒不如我教殿下如何修养。”
  他隔着小案勾起谢及音落在耳边的一缕发丝,温声道:“若想遁入空门……还请您歇了这个心思。”
  谢及音闻言一笑,“你与院中诸位并无不同,是本宫宠幸你,你还管不到本宫头上。”
  “还是有不同的,”裴望初并不生气,“至少我比他们干净些。”
  谢及音道:“这些人虽出身柳梅居,但也都是清倌。”
  裴望初又道:“那我待殿下的心,总要胜过他们三分。”
  “你待本宫有什么心,教本宫忍得千锤万凿、烈火焚烧,还要坐若春风、等闲视之的心么?”
  “这些未曾加诸殿下之身,殿下为何不能袖手旁观?”
  “我若能做到袖手旁观,从一开始就不会救你……七郎,难道你不明白?”
  谢及音起身,拨开珠帘,拾起香炉旁的银匙剔掉香灰,苏合香一时浓得有些醉人。
  她窈窕的身影隔着一道珠帘隐现,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弦也随着珠帘轻轻挑动。
  她对他说道:“我想救你,从一开始便不是出于贪欲,而是出于不忍。因此我能见你安然无恙,与我无关,却不忍见你因我之故,受尽折磨。”
  所以她之前才会帮助他逃离公主府这片涸辙,要与他相忘于江湖。可是这个蠢货、这个疯子,竟转身投向沸鼎,她不得不将他捞回身边来。
  裴望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珠帘一寸之外,他问她:“难道殿下对我是十分不忍,无一丝贪求?”
  自然是有的。他这样好,很难叫人不生妄念。
  只是……
  “不值一提罢了。”
  真是好一个不值一提。
  裴望初将要落在她肩头的手又垂了下去,香炉里燃着的苏合香快给她剔灭了,仍不见她转身。
  “所以您让我搬去得月院,是下定决心要我远您而自保,是吗?”
  谢及音低低“嗯”了一声,“莫要辜负我这一片苦心,以后少往主院这边来。”
  许久之后,身后那人应道:“知道了。”
  珠帘相撞,她听见铁索曳地的声音,绕过屏风朝外走去,渐渐被院子里靡靡缠绵的琴瑟声盖过。
  炉烟终是熄了,室内骤然生冷。谢及音站得双腿有些僵硬,却不想回头去看空荡荡的屋子。
  她一低头,一滴无知无觉的眼泪落进了香灰中。
  她伸手去碰那香灰,被烫得缩了一下手,忽闻身后传来声响,珠帘一阵乱撞。
  她未及反应,被人从身后揽入怀中,清冽如竹上雪的气息落在她耳边,密密织成一张网,几乎要将她勒窒。
  “好狠的心啊,殿下,”叹息落在她后颈,勾起一阵轻颤,“那你就忍心见我渴死在你面前?”
第41章 解渴
  裴望初箍着谢及音的腰将她从珠帘后拖出来, 推在檀香木屏风上,谢及音被震麻了半边肩膀,扶着插屏的镂空镶边才堪堪站稳。
  她迷茫而惊惧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裴望初, 这表情似是激怒了他,他挟着她的腰往上一提,低头咬在她侧颈间。
  他用了点力气,疼得谢及音屏住了呼吸,她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 气得冲他扬起了手。
  裴望初永远不会躲她的巴掌, 甚至温驯地垂下眼,静静等待着这一耳光落在脸上。
  谢及音偏偏顿住了。
  “这张脸, 若是不得您怜惜, 则只剩供您泄气这一个用处,”裴望初抬眼与她对视,长睫遮掩着目中放肆的贪欲,轻声道, “您还顾惜什么呢?”
  谢及音忍了又忍, 觉得不该陪他发疯,应当同他讲道理, 最终收回了手。
  她平静了几口气, 说道:“我知你心中有大抱负,留在公主府只是一时之计, 你要走,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怨你, 这并非负气之言,我是真心希望你保得周全。”
  “不是负气之言?”裴望初的轻轻抹过她眼尾, 指腹留下了浅浅的水珠。他呈至谢及音眼前,问她,“那这是什么?”
  谢及音淡淡道:“这是人之常情。”
  血气直涌上脑门,裴望初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恨不得爱不得,恼不得怜不得。他心里冰火两重天,时而烫得发紧,时而凉得生疼。
  他沉默不语的这一瞬,谢及音竟又想推开他,裴望初箍在她胳膊上的手臂猛得收紧,空出一只手拔下她发间的木钗,塞进她手里,抵在自己喉间。
  他冷冷望着她道:“你不要气死我,还是一簪子捅死我吧。”
  木簪的祥云纹握在谢及音掌心里,尖端抵在他颈间尚未愈合的伤口上,一碰就破了痂,露出殷红的血肉。
  谢及音终于忍无可忍,挥手甩了他一耳光。
  “你这是发什么疯,作出这幅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谢及音双眼一眨,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她哽声道:“我是爱慕你,贪恋你,舍不得你走,可那又怎样,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吗?你早晚都是要离开的……既如此,何必又来招我沉溺,难道非要见我痛不欲生,狼狈不堪,你才觉得有趣,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吗?”
  裴望初捧起她的脸,有些手足无措地擦拭她的眼泪。
  他亦是哽声幽塞,与她额头相抵,低声叹息道:“我只求你有一二分不舍,殿下……我是你的,一直是你的,我可以为你生,亦可以为你死,但你不能推开我,不能不要我。我不走了好不好,我留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直到被厌弃,或者被死亡分开。
  谢及音泣不成声,不停地摇头,然而心里的理智却一寸寸溃败,哭到最后,心中甚至生出带着恨意的迷茫。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的裴七郎一向温和理智,善纳嘉言,怎么会是这样的疯子。
  裴望初将她拥入怀中,听她伏在肩头近乎绝望地哭泣,眼泪洇透了他的衣服,凉凉地黏在身上。
  有一瞬间,裴望初心想,不如就算了吧,听她的话,别再让她为难,惹她伤心。
  可她的心跳贴着自己的心跳,他掌下暖热温软,她颈间幽香如兰,五感生如业障,将他死死缠住,缓缓拽入沉潭。
  怎么能算了呢?
  他死也要死在她身边。
  眼泪与哽咽尽数湮没在温柔的吻里,直到浑身再无一丝力气。
  谢及音背靠着檀木屏风,鬓角被薄汗洇湿,喉咙干渴得厉害,染着红蔻丹的手紧紧拽着裴望初的衣衫,苍白、孱弱、渴求,如抓住一根稻草的水鬼,紧紧地攀着他,吞咽他渡来的生气。
  檀木插屏被推移了一寸,险些倾倒下去,裴望初稳稳扶住屏风,然后将谢及音横抱起来,朝内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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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帐终于缓缓摇了起来。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裴望初掀帘下床,穿衣整冠,出去请识玉备水给谢及音沐浴。谢及音仍闭着眼蜷在被子里,直至一杯温水送到嘴边。
  她撑身起来,将水喝完,接过裴望初递来的衣服拢在身上,盖住了仍透着红晕的皮肤。
  裴望初坐在床边看着她,终于能平心静气道:“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殿下总该明白我的心意了,是不是?”
  谢及音垂目默然半晌,仍坚持道:“你还是要回得月院去。”
  “我可以回去,但是,”裴望初拾起地上的绣履,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上,“也要允我到你身边来。”
  丫鬟们提着水送到盥室,在浴桶中洒满花瓣,摆上皂豆和皂荚。谢及音洗干净身上的汗,裹起一件月白色的重纱宽衣,让裴望初进来帮她洗头发。
  他对此愈发熟稔,指腹在她发间揉按,力度适宜。谢及音有些乏了,正昏昏欲睡时,听见裴望初问道:“殿下见到宗陵天师时,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谢及音缓缓睁开眼,“听说你们是师徒,他没告诉你吗?”
  裴望初道:“我十五岁离开天授宫后,再不曾见过他,此后在胶东袁崇礼先生门下治学,若论师徒情谊,实在是没有几分。”
  “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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